这俩货第一次到原城公安局参观爸爸的办公室,是四月份来原城参加全省中学生物理竞赛后,两个黑泥鳅一出现就引起了轰动,看着两个黑不溜秋比狼崽子还皮实的半大小子一左一右一个吹笛一个捏眼儿地跟柳川搞条件,说得了一等奖去美国看他哥什么的,柳川同龄的几位领导眼都绿了,特么,这凭啥啊?
反正,两个皮猴子给爸爸好好拉了一波仇恨,让柳川在单位的处境无形中又有了一点点提升。
有祖荫庇护底蕴深厚的家庭做背景固然让人羡慕,可一个鸿翔鸾起后继有人的家庭一样让人尊敬仰慕。
柳川不缺钱,能力出众,有众多和他一样鸿鶱凤立的兄弟子侄做后盾,当然可以比别人更潇洒一点。
所以,柳川今天早退,没有人觉得他没眼色,不给局长面子,大家自发自动地为他脑补出了足够的理由,每一条都合情合理。
而此时的柳川,完全无心去想他中途离席后领导和同事们的反应,柳凌那个噩梦让他心惊肉跳,恨不得插翅飞到双山去。
他只用了四十分钟就来到了荣泽火车站前的土产商店门口,柳魁正和一脸懵圈的中年男人往外拖绳子,一整盘,还有几十米散的,这是土产店这个型号全部的绳子。
柳魁还买了一盘最宽的打包带。
后备箱放不下,柳川和柳魁把后排座直接拆了暂存在土产店,连店主想让他们帮忙抬进店里的要求都顾不上,立马上路。
——
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虽然因为下雪的缘故还是只有个大致的轮廓,可比晚上黑黢黢的一片好多了。
也可以看见一片一片的雪花了,雪半夜有一阵非常大,现在,又小了一些。
柳侠痴呆呆地盯着远处隐约可见的路,望眼欲穿。
他知道,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天气里,人们出门走动的可能性很小,可是,总比晚上有希望。
他现在已经完全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他并没有在半山腰,而是在悬崖边上,车子右侧大概只比路面低三四十公分,因为他在这个位置,都看不到路的边沿,只能看到路那一面的山崖。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如果他能被及时发现,这样的位置方便施救;可如果支撑着二犊子的树不堪重负断掉,他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离谷底太远了。
左侧和前挡风玻璃没有碎掉,但都裂成了蛛网状,所以他看不清自己究竟离谷底有多远,也看不清支撑着二犊子的树是什么树,有多粗,现在是什么状况。
后窗的挡风玻璃出乎意料,居然裂的不那么厉害,只有几道稀疏的炸纹,他刚才扭着身体看了一会儿,好像后面还有什么支撑着二犊子,不过他不肯定,刚才光线太模糊,他又怕转动身体会给带动车子,所以没看仔细。
如果后面真的像他模糊看到的,是那一截遗留的山体,那就好了。
他来的时候记得,这段东西方向直路前的急转弯处,两边都有阻挡,南面是正面的笔直的山崖,北面只在拐弯处有大约二三十米、中间最高处只比一般的墙高一点的、不规则形状的很小一段山崖。
那一段山崖当初应该是比其他地方向外凸出比较多,开挖这条路时,只要按照计划挖够宽度即可,在不影响路宽的情况下,当然是能少挖一点就少挖一点。
而且,那一段山崖留着其实有很大好处,它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挡在万丈深渊和山路之间,比人们专门在路边打的安全护栏结实可靠多了。
柳长青在上窑坡临着凤戏河的一面打的石桩子,就是起这种作用。
柳侠举起左手,脸在手表上蹭了蹭:乖猫,我现在准备回头看看,你跟护身佛说说,叫她保佑我看见哩是石头哦,要真是石头,小叔就能多坚持一会儿了。
他说完,双手合十贴在鼻尖,闭上眼睛,又念念有词说了几句,然后睁开眼,一点一点挪动屁股。
他挪的非常小心,每次移动的距离肉眼几乎看不出来,这样挪了快五分钟,他才把上身扭转了大概三十度,这个角度,再扭着头,他就能看清楚后面了。
雪花飘落下来,下面接着他们的物体从远到近,高度慢慢递减,有几个断面没有被雪完全遮挡住,是青灰色的……石头。
柳侠鼻子有点酸。
他吸了一会儿,再次慢慢地把双手合十:“谢谢菩萨!谢谢。伯,妈,乖猫,我肯定能活着回去,肯定会有人来救我,肯定……”
但他仍然不敢乱动。
二犊子不可能后半截身子子全部实实在在停在石头上,最大的可能是屁股在不规则的悬崖臂上挂了一个边,而那片悬崖周围肯定还有不算太小的树或灌木丛,否则,全是石头的话,摩擦力小,二犊子当时就冲下去了。
心里稍微得到一点安慰,柳侠慢慢回转身坐好,重新把自己包上,低头看左腕上的表。
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男式腕表,表带是金属的,和表盘一周浑然一体,内部则是柳侠最喜欢的、偏深的海蓝色,十二点刻度的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日期盘,其他就没有多余的功能了,手表的整体结构简洁、大方,是柳侠最喜欢的风格。
毛建勇回来之前,猫儿提前打电话告诉自己会带给他一个礼物,柳侠问他是什么,猫儿说:“看见你就知了。”
柳侠又问:“有啥特殊意义吗?人家送礼物都有寓意啥哩。”
猫儿说:“比如。”
柳侠说:“比如,康乃馨代表,代表……,好像代表祝母亲健康?薰衣草代表等着你回来?大概就是这意思吧,现在送礼物不都得讲究这意思那意思么。”
柳岸说:“哦,我想你。”
柳侠说:“啥?”
柳岸说:“我说我这个礼物的意思是我想你,后头半截你看见礼物后独个儿补充吧。”
柳侠当时有点懵,说:“还兴这样?送半截礼物?”
然后,他看到了这块表,表盒里面放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就仨字:我想你。
柳侠把表从手腕上取下来,一点一点抚摸着:“我也可想你,天天都可想……”
他靠在椅背上,把表贴在唇上,闭上眼睛。
好久之后,他睁开眼,把表重新带回腕上,眼睛在车厢里寻找。
他一直都有随身带纸笔的习惯,不过他总是放在文件包里,现在,文件包没有了。
他的目光忽然停在副驾的储物盒里,他的捷达里,储物盒里随时都放着几根签字笔和铅笔,打火机和铅笔刀也必不可少。
他缓慢地、深深地呼吸,然后,慢慢地把纸箱移开,不让自己的衣服待会儿沾到雪。
储物盒在右侧,在高处,抵在悬崖上那一侧,他的身体也一直在尽可能往这边靠,减轻支撑的树的压力,所以,他可以试试。
五分钟后,柳侠拿到了两根签字笔和两根铅笔,储物盒里还有好几根。
没有纸,他拿出钥匙串,剪下了几块纸箱。
重新把纸箱盖好,柳侠看了看表,8:50,他又进行了一轮呼救后,拿起一块纸箱片,开始写:
伯、妈:
我是小侠,我现在在双山县的大山里,我出了一点事,我会使劲努力活下去,但是,也许最后不成功,如果我回不去了,您别想我……
——
中北省和中原省交界处的一个小县城,小县城东侧的城乡交界处。
雪在空中飞舞,洁白轻盈,宛如精灵,下到地上却转瞬化为污泥浊水。
柳岸看着两边各占据了三分之一道路的各种货摊和行人,再看看前面龟速移动的大货车,终于忍不住了,他扭头对郭晓峰说:“停一下,我下车。”
郭晓峰扭头看着他,无奈地说:“没用的,这种地方,警察来都没用,除非工商局来。”
柳凌也从后边拍拍他:“孩儿,你别着急,别着急孩儿,过去这一点就好了。”
柳岸扭头看着外面飞舞的大雪,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知道他下去也没用,他在望宁见多了这种情况,这些都是当地人,他们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不容易,可是,可是……
小叔怎么办?他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如果他正躺在某个山坡下缩成一团等着人去救,自己却在这里束手无策。
柳凌也是心急如焚,可是,这种情况,谁都没有办法。
柳岸昨晚上和卜鸣打了电话,让卜鸣去双山县公安局报警,卜鸣八点多和吴顺林一起去了,人家不受理。
国家对人口走失报警有明确的时间规定,柳侠这种情况,如果报警也得48小时以后。
卜鸣说,他觉得,就算明天他们的报警被受理了,估计也没什么用,他怎么看那些人也不会冒着大雪进山找人,何况,所有听说柳侠是去卧牛乡的人都认为,柳侠肯定就是被雪隔在罗喜平家里了,走到旮窝村那样的地方,神仙也得歇三天才能动弹。
连了解情况的吴顺林和于二柱都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也包括卜鸣他们。
陈震北曾想过使用其他途径,然后自己放弃了。
柳侠处于危险中,这只是他们一个没有任何事实依据的判断,他们这种危机感带有太大的主观情绪,根本说服不了别人。
最重要的是,陈震北知道,陈仲年和陈震东不可能因为这事动用部队,而且,那附近也没有部队。
电影上动不动出动直升飞机那都是国外,直升机动用一次耗费很大,中国还没富裕到那种程度,就算他能在附近的部队找到人,直升机也不是什么部队都有的。
而且,直升机因为是低空飞行,受天气和地形条件的影响很大,这种大雪天,再是山高林密的地区,正常的部队领导都不可能让自己的兵做这种无谓的牺牲。
陈震北攥住了柳凌的手,他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柳凌,但他不知道说什么,而且,柳凌也不是需要别人安慰的人。
柳凌扭头看着陈震北,轻轻说:“我没事。”
车子终于通过了那个集市,因为下雪,路上车也不算多,但他们依然不可能高速行驶,这里已经进入了中西部山区,不少本地车都已经装上了防滑链,他们是因为车子本身的轮胎抓地性足够好,没有装防滑链,还敢比其他车子跑的快,柳川刚才特地打过电话,让他们绝对不能冲动开快车。
——
正常情况下六个小时左右的路,柳川和柳魁走了快十个小时,他们刚出荣泽界,进入尚武县,天上开始飘雪,柳川他们只用了四个多小时就进入山区,然后就开始了艰难的爬行。
他们没想到,只是隔着二三百公里,这边的雪会下那么大,他们进入界山山里后,一直到双山县城之前,路上没有一辆车。
双山和附近地区除市内公交以外的所有公共运输工具全部停运。
柳川和柳魁中午九点到双山,卜鸣他们都等在招待所。
柳川和柳魁快速吃了两大碗面。
九点二十,他们带上袁黎明、张秋峰和于二柱一起上了开往卧牛乡的路。
柳川开车,他必须开,否则,他和柳魁带来的东西根本带不上。
刚出县城,坡还不那么陡,柳川只用了不到四十分钟,已经过了柳侠昨天被驴堵住的地方。
从那个最陡最长的大坡下来,已经十二点半了。
走到卧牛乡,他们用了将近六个小时。
——
柳川和柳魁他们的车下去那个最险峻的大坡时,罗安垛村口的茅草屋,严秀妮老太太的家里。
只有南面墙上有两个很小的窗户,糊窗的还是旧报纸,所以屋里很暗,只有土灶台里的余火发出的一点光芒,眼睛适应了后就会发现,这个家,真的是家徒四壁。
墙角的床和吃饭的一张木头桌子是全部的家具,破破烂烂的锅碗瓢盆都放在靠墙土台子上,这个家里唯一像样的东西,是床上那条近乎于破棉絮的被子上放着的一件草绿色大衣。
罗春菊一边喂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子吃面条,一边对揣着手坐在床沿上的男人说:“你快点呀,娃这就吃完咧,吃完咱就走了,你再肉肉,天黑就走不到家咧。”
那男人是她的丈夫景永强,性子特别软塌,万事不着急,这会儿也一样:“妈想让你多住一天,那咱就明儿走呗。”
罗春菊瞪他:“猪要饿死咋办?咱来时我让你跟你妈说,叫她帮咱喂两顿,你不敢去说,咱要是今儿还不回去,就三天咧,猪真会饿死。”
景永强往墙上靠了靠:“不想走,我妈,我妈也许会帮咱喂,咱过年杀猪,她也想占点便宜呢。”
罗春菊喂完了孩子最后一口饭,用袖子给孩子一擦嘴,站起来,瞪眼看着景永强:“你说这话你自个儿信吗?你好歹是个男人,咋这么死性咧?你到底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