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拍车门,是小卖铺的老板娘。
柳侠摇下副驾的玻璃窗。
老板娘说:“小伙子,把车往前边开点好吧?挡着我门了。”
柳侠僵硬地笑着说:“对不起,我这就走。”
柳侠把车子开到村头,又停了下来。
这里看不到工地,他知道目前这种情况,抛开面子,把事情越早说出来越好,可他现在实在没勇气去工地面对那几个人。
他看着工地的方向,手胡乱地在身上摸着,他想学着别人抽根烟,冷静冷静,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摸到,却在暴躁地抬起头想大叫一嗓子的时候,看到了远处田野间向他这边走过来的身影。
猫儿看到车子后就跑了起来。
柳侠赶忙发动车子,向着猫儿开了过去。
柳侠觉得自己已经把表情调整得很好了,猫儿却在坐进车里看了他一眼后就用肯定的语气问道:“他们不想跟咱签合同了是吗?”
柳侠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点点头:“不相信我的资质,怀疑我的毕业证是假的。”
猫儿说:“因为你毕业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周岁?”
“对,我解释,可越解释越像假的,每一句话都是漏洞,穷山沟里的孩子不是应该上学更晚,勉强考上个大学也应该比城里的孩子大很多才对吗?中原省的,刚独立单干不是应该在自己最熟悉、有客户了解自己能力和信誉的地方才更有优势吗?为什么大老远跑到人地两生的京都来?”
猫儿把手放在柳侠握着档杆的手上:“智子疑邻。”他看着窗外,把因为气愤变得急促的呼吸节奏慢慢缓下来,“肯定是有人想顶替你才这样诬赖你的,肯定是巩运明,姓严的校长刚开始根本就没怀疑过你这些,还很喜欢你学习好、那么小就能考上大学,怎么过了这么几天了忽然想起这些来?”
柳侠从严校长隐晦地表达对他学历的怀疑时就想到了巩运明,因为除了巩运明,没人会跟严校长或其他跟这个工程有关的人说这个。
但知道了也没用,严校长说,另外那家测绘公司的报价比柳侠低两万。
如果柳侠为了赌气把报价降得更低,等于是在打自己的脸,而且,柳侠一直记得马千里的话,用降低工程造价来拉项目,会坏了行规。
柳侠不想坏行规,并且他从严校长的话里能感觉到,即便他降低报价也拿不定这个工程,因为,有教育局的人在压着严校长和另外那家签合同。
猫儿看着柳侠:“小叔,你是不是不知该咋跟他们说?”
柳侠点点头,没说话。
猫儿说:“你下去小叔,我过去跟他们说,然后俺给仪器都装好拉回去,你先回去等着我。”
柳侠转过身,伸手揉了猫儿的脑袋一把。
然后他忽地一下坐直了,手忙脚乱地捧着猫儿的脸把他扭得正对着自己,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猫儿被吓了一跳,摸着自己的脸问:“咋着了小叔?”
柳侠用拇指轻轻搓了几下猫儿的颧骨处,又用手在他额头试了试温度,然后好像觉得不可靠,又把猫儿拉过来,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试,还是觉得不可靠:“孩儿,叫我给包里哩温度计拿出来,你哩脸有点红,你不是发烧了吧乖?”
猫儿被柳侠的话给吓住了,慌忙用手去摸自己的额头:“不会小叔,我一点都没觉得难受,我将搁那儿跟关强哥耍,还觉得可美可有劲儿咧。”
猫儿出院以后,柳侠就养成了随身带着两根温度计的习惯,家里床头柜也放着好几根。
他在猫儿的两个咯吱窝里各放了一个,然后拿着传呼机看时间,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猫儿现在平日里的脸色已经不像最早那样苍白,但也从来没像以前那样出现过红扑扑的脸蛋儿,现在忽然看到猫儿有点红晕的脸,柳侠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猫儿抱紧两只胳膊,嘴里一直安慰着柳侠:“小叔,你别害怕,我肯定没事儿,我原来有病哩时候,趴到桌子上都不中,光想挺到地上,我现在一点没那感觉,我现在除了知你签不上合同了心里可不美,其他哪儿都没事儿。”
柳侠紧张地一直对着猫儿摸摸这里,摸摸那里:“你别说话孩儿,你歇一会儿,不中我跟他们说一声,咱马上去医院。”
终于到了十分钟,柳侠先把猫儿左边的温度计拿出来:“三十六度三。”
又拿出右边的:“三十六度二。哦——,啊——,你没烧,你没烧孩儿,嘿嘿,这就中,只要你没事儿,小叔啥都不怕。”
柳侠的笑声都有点颤抖:“乖猫你没事,嘿嘿,咱去跟卜工他们说,咱先回去。”
猫儿把车窗打开,对着右侧后视镜看自己的脸,俩脸蛋儿基本恢复了平时的颜色,但还留着很淡的一点红。
他把前面的遮阳板拉下来,对着上面的镜子仔细看,好像,嘴唇的颜色也比以前深了一点。
猫儿眼睛闪闪发亮:“小叔,我肯定是快好了,肯定,你看看我哩嘴唇。”
柳侠看了猫儿的嘴唇,又翻着眼皮看,好像,都比以前颜色深了点?
柳侠其实心里还没有完全踏实,他知道,体温的上升有时候会比身体其他感觉要滞后,有时候发烧,人都已经非常难受了,体温却还没升起来。
他把一根温度计甩到35度以下,又给猫儿夹到左边腋下:“咱再量一回乖,量完咱再去喊他们回家。”
十分钟后,猫儿的体温还是36.3度。
柳侠发动车子,飞快地往工地的方向冲去。
虽然确定猫儿并没有发烧,柳侠却没办法从那惊吓中一下抽出理智,他觉得即便不发烧,猫儿今儿肯定是累着了,需要马上回家休息。
对猫儿的担心让其他所有事都变得无足轻重,丢脸什么的被他完全忘记了。
所以他一到工地,就干脆利落地把严校长拒绝签合同和拒签的原因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几个人。
关强和浩宁有点茫然无措。
万建业说:“靠,因为他们以前没见过所以人家十九岁大学毕业就是假的?这什么拗蛋逻辑?
没关系柳工,就咱们国家这形势,以后工程多着呢,不会所有人都跟他们一样没见识,咱们肯定能揽到活儿。”
卜鸣依然是平常那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走过来拍拍柳侠:“没事,你还年轻,以后再多经点事就知道了,你今儿这事根本就不算啥事,走吧,咱收拾东西回去。”
柳侠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他以为他们即便不会当面抱怨他,也会觉得尴尬和失望,他没想到两个人会反过来安慰他。
回到马家,郭丽萍知道原委后的反应又让柳侠难受了一下。
郭丽萍说:“柳儿你别难受,这多正常,我以前的厂子,人家订好的东西,我们起早贪黑地做出来了,人家都敢不要,签了合同也没用,人家就是没钱,;要么就是东西拉走了,没有钱,随你便,你爱告告去,我们就是这么倒闭的。
这次全当我们是来京都旅游了一趟,你还给我们找了这么好的住处,让我们能吃好住好还省钱,你们俩说是不是?”她扭头问浩宁和关强。
关强和浩宁笑着说:“就是,要没这机会,估计俺一辈子也不会知京都啥样,不干正好,俺俩明儿就去看皇宫。”
柳侠要给关强和浩宁一人三百块钱,两个人死活不肯要,说他们来的时候家来都给带了钱。
柳侠把钱放在他们的床上,说定明天自己开车过来带他们游玩,然后和猫儿开车回家。
第283章 努力
柳侠没有直接回家,他带着猫儿先来到35号找祁老先生。
祁老先生十分认真地把猫儿左右两只胳膊的脉都摸了一遍:“脉象越来越好,平稳有力,脸上也终于有了血色,这不是证明他气血恢复得好吗,你怎么反倒给吓成这样?”
岳祁在旁边打趣:“猫儿,你赶紧好起来,吃成个油光水亮的大胖子吧,要不你小叔早晚得把自己吓出点毛病来。”
柳侠一点不介意岳祁笑话自己,他高兴得就差给祁老先生和岳祁跪下磕几个响头了。
不过,当天晚上,柳侠还是几乎一夜未睡。
前半夜,他每隔一个小时给猫儿量一次体温,凌晨一点最后一次量的结果是36.5度,他真正地放下了心,在黑暗中心花怒放,咧着嘴无声地笑。
然后,不知不觉,他开始想合同的事,越想越生气,硬是瞪着眼挨到四点半,爬起来给猫儿煎药。
他吃早饭时给猫儿规定:“在家看书不许超过一个小时,电脑暂停,看完书马上躺下休息,小叔把人送到皇宫门口就回来。”
猫儿点头如捣蒜:“嗯嗯嗯,我保证搁家啥都不干,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如果干别哩,今儿黄昏你叫我睡沙发。”
程新庭对柳侠说:“放心忙你的去吧,我今儿不出去,帮你看着他,捎带着做饭。”
猫儿说:“嗯,真是个好长工。”
柳侠七点四十从家出来,开车直奔将军驿区实验中学。
他抱着一个大纸箱,顺利地进了校园,来到严校长办公室门前,敲门。
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伸出头:“什么事?”
柳侠说:“我找严校长说一点事。”
年轻女子说:“我们正在开领导班子会,你到传达室等一会儿吧,九点半以后再来。”
柳侠说:“我只需要几分钟,说完就走。”他说着话,一只手强硬地推开了门。
……十来个拿着笔记本的人坐了一圈。
严校长坐在办公桌后,看到柳侠进来,她显然很意外:“小柳?”
柳侠抱着纸箱径直走到她跟前:“严校长,我知道我这么做很失礼,但我还是要先耽误您几分钟,请您看一下这个。”他把纸箱放在办公桌上,随手从里面拿出一摞笔记本双手送到严校长面前:“这是我大学时的课堂笔记,箱子里还有,下面是我的课本,我想请您亲自辨别一下,这是不是都是假的。”
柳侠身后的人开始小声议论:“怎么回事啊?”
“把他的大学课本和笔记给咱们校长看,什么意思啊?”
“我怎么觉得这人态度有点嚣张呢?”
“就是啊,听口气好像咱们校长诬陷了他什么似的。”
……
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身材比较高大强壮的男老师走过来,拍了柳侠的右肩一下,皱着眉头训斥柳侠:“你什么意思?没看见我们正在开会吗?”
柳侠还没说话,严校长摆手制止了他:“小顾,没事,是我约小柳来的,我刚才忘了。”
闵书记坐在严校长右手边,她拿走了上边两个笔记本,坐在她右边的男老师从她手里拿了一本过去看。
严校长面前放着一摞她们学校的稿纸,笔筒里插着好几支钢笔,柳侠拿过稿纸和笔,随手写了几行字。
他写的是工程测量和大地测量的定义。
他写完后推到了严文玲校长面前:“您可以对比一下,笔记和课本上的字迹跟这个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闵书记和她旁边的男老师站起来过来看。
严校长拿起稿纸,看了一会儿,很正式地对柳侠说:“对不起小柳,这件事,是我……”她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表达。
柳侠把桌子上的笔记本收回到箱子里:“没有签字盖章,合同没有生效,您想把工程给任何人都不算错,所以,不管您因为什么原因反悔,在这件事上我都没有理由指责您。
我不能接受的是那样的诬陷。
我的大学是我考上的,毕业证是我认认真真学习四年拿到的,我的测绘队虽然人数不多,但是有合法资质的。
我队里的老工程师,是**前的大学生,在一线工作了三十多年,参与过的大型工程不计其数,如果我接到工程,他会全程参与作业,而不像有些所谓的测绘公司,听上去技术人员很多,职称很高,但都是证件挂靠,干活的就那么一两个资历浅薪水低的年轻人。”
不知怎么回事,说到这里,柳侠忽然觉得自己很没意思。
本来只是想还自己一个清白,却说起了别人的是非长短,这是要把自己的人品降低到和那人一样的水平吗?
他顿了一下,抱起箱子对严校长说:“对不起,我太冲动了,耽误到您正常的工作,我很抱歉,我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