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屋及乌,杨洪对猫儿也颇为关心。
而苗德江,柳侠也觉得他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恶意,他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作业,和苗德江打交道不多,就是工会搞活动的时候,因为个儿高帮忙挂过几次横幅。
他知道苗德江是个老好人,还是个特不爱操心的老好人,连工会发福利这种一年到头仅有的几次有话语权的机会,他一般也都是让杨洪代言,他在领导班子的作用基本就是陪坐,这是全队的共识。
苗德江自己也知道大家对他的看法,他一点都不在意,对自己能舒舒服服当甩手掌柜非常享受。
三个人的话题从问候猫儿的情况开始,到京都的房租和物价,外地人在京都生存的艰难,柳侠慢慢放松了点,同时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
猫儿此时一个人呆在那么大一个空荡荡的家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私人话题总有结束的时候,议论过柳海的情况,杨洪喝了口茶,说:“小柳,咱们,谈谈你的事吧。”
柳侠看着杨洪,等他说。
杨洪说:“是这样,有人,这个有纪律,你不能问是谁。有人,给焦队长写了一封揭发信,说你偷偷揽工程。”
杨洪停下,想看柳侠的反应。
柳侠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柳川教他的,多说多错,在搞不清对方究竟掌握了什么底牌的情况下,对付审讯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开口。
当然,柳川当时假设的审讯人员是焦福通,柳侠觉得现在这种情况也可以先用用,万一队友无意中发挥了一下猪属性呢。
他觉得,苗德江完全有这个可能的。
杨洪只好继续:“就是咱们东边,泽河路口往东一百米左右的那个商品住宅楼院。”
柳侠说:“那个地方是我朋友,你们也都认识的,楚凤河,他帮咱们队里好几家改过下水管道,那个地方是楚凤河的老板开发的。
我和楚凤河从小就认识,我们两家都很穷,他家比我们家还差上很多很多,他和他弟弟差不多算孤儿,他现在打的这份工是我三哥帮忙介绍的。
他老板的公司很小,能买下那片地方开发住宅楼很不容易,拿下地之后就没什么钱了,老板想让楚凤河出点钱,算入股,可他连个土坯房都没有,还一直供他弟弟上学,自己快三十了连婚都没结,哪有钱入股。
所以后来他老板知道他认识我,让他找我帮忙的时候,我就答应了。”
苗德江关注的重点有点漂移:“什么叫差不多算孤儿?”
柳侠只好给两位审讯他的领导又讲了下凤河和小河的身世,听到凤河他爹被凤河打断了腿的时候,苗德江说:“怎么不直接打死那老畜生呢?我家有人,我二姐和弟弟,还有好几个亲戚都在公检法上班,打死了我找人给这孩子跑去,判个三五年,过一段想办法保外就医就出来了。”
杨洪无奈地说:“老苗,跑题了,再一个,这么腐败的事咱也不能当着小柳的面说,是不是?”
苗德江意识到自己入戏太深:“对对对,还是说小柳的事。小柳啊,揭发信上说,你给人家测量的工程款是六套房子,是真的吗?”
柳侠吓一跳:“六套?”
付东不知道信的具体内容,所以柳侠提前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掌握情况到哪种地步,现在看来,对方并不知道他全部的底细。
胡永顺那个蹩脚队友说的应该是真的。
杨洪和苗德江同时点头:“对,揭发信上就是这么说的,三套套房,三套门面房。”
柳侠大呼冤枉:“开什么玩笑,就那么几亩地,人家是傻子吗?如果给我那么多房子,人家还不如找咱们队给测量呢,找我这个熟人干什么?”
杨洪和苗德江同时问:“那是几套房?”
柳侠干脆的说:“两套,一套一楼的套房,一个门面房,门面房其实就是一大间,因为带了一个厕所,一个能洗手做饭的小旮旯,就叫一套。”
“可信上写得很清楚,说那个叫胡永顺的老板亲口对他说的,你买的是好几套。”苗德江说。
柳侠十分懊恼的解释:“那是我帮人家砍价,人家拿钱买的,我们柳岸的救命恩人,在千鹤山路北头开诊所的王君禹先生,他现在租的是外贸公司的一间屋子,又矮又小,我没事的时候去他那里玩,就跟他说起用房子顶工程款的事,他开诊所这几年也攒了点钱,正好想换个宽敞点的地方,就让我跟胡永顺说说,说他想要个两到三间互通式的门面房,到时候诊室、药房、治疗室就能分开了,然后再买一小套房子自己住,让胡永顺给个低点的折扣。
我一说胡永顺就答应了,但他没有几间连成一套的门面房,就建议王先生买两间,到时候中间打通就行了,他说临街一楼是框架结构的,可以随便打。
你们肯定也去看过了,那地方到现在还是跟农村一样,没什么人愿意买那边的房子,当时只要能换成钱,只要不赔本,胡永顺就卖。”
杨洪问:“那,你那两套房子顶了多少工程款啊?”
柳侠说:“两万。”
杨洪和苗德江被惊呆了:“两万?这,这……小柳你,两万块钱就给人测那么大个地方?你这孩子缺心眼儿啊?”
柳侠非常无辜地说:“我觉得,我觉得两万就不少了呀,我跟胡永顺说如果是咱们单位去测,只是得五万,我看楚凤河的面子,给他打四折,省下来的钱算凤河入的股。”
杨洪和苗德江恨铁不成钢地盯着柳侠看了老半天:“你可真是给咱们省级单位丢人呐,你见咱们哪个工程是两万块钱就给干的?五万的我们也有好几年都没听说过了。”
柳侠更无辜了:“我不知道啊,我们技术科的人,只负责干活,不知道钱的事,我觉得就是量一下算一下,五万块已经很多了。”马队长你各司其职各负其责的队规简直是太英明了,你指导应对审讯的办法更英明。
…………
杨洪、苗德江谈了快一个小时,然后两个人让柳侠在这里等着,他们去给焦福通汇报。
不到十分钟,杨洪和苗德江就回来了,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柳侠觉得不妙。
情况真的不妙,因为焦福通说柳侠是一派胡言,说他根本就不可能用房子顶工程款,因为他们的测绘和建筑公司根本就没有一点关系,这种性质的测量,测绘单位和建筑单位针对的甲方都是政府,他们的测量报告是对政府负责,而不是建筑单位。
所以,应该支付柳侠工程款的也是政府,而不是什么狗屁建筑单位,因此,柳侠的房子只能是从胡永顺手里买的,而不是工程款顶的。
最终结论,柳侠根本不是出于朋友之情帮忙,所以有了那几套房子,而是他私下接了政府发布的测绘投标项目挣的钱买的。
柳侠知道,这事说不清,也不能再往下说了。
因为按照比较早以前的形势,焦福通说的是对的,在以前很多年,除了农村的宅基地,土地的使用权根本就没有个人使用这一说,城市用地都是针对的国家单位。
所以,那时候,土地的定位测量确实和建筑单位没有关系,而是和得到土地使用权的国家单位有关,测绘单位和建筑单位都是对土地使用单位(也就是工程的甲方)负责。
就以电厂举个例子,政府把一块五百亩土地的使用权批给了电厂,电厂就成了这五百亩土地的所有人,那么他们会找测绘单位做土地定位测量,测绘单位的甲方当然就是电厂,测量报告也是交给电厂的,测量款当然也是由电厂支付。
同样,建筑单位也是由电厂来找的,他们的甲方也是电厂,所以说,一般情况下,建筑单位和测绘单位是平行的关系,他们两者之间根本就不发生接触,他们在同一工程项目里的唯一联系就是拥有同一个甲方单位。
但张发成那个市场工程和胡永顺这个住宅楼建设项目不同于以前的情况,这两个项目中,土地的使用者和建设者重合了,这才出现了柳侠承接的测绘工程工程款由建筑单位支付的情况。
这其实一点也不复杂,从国家允许私人开发商品房开始,这种情况不可避免的就发生了。
焦福通这些年一直在总局直属大队工作,即便他没有亲自参与过这种项目,他也应该听说过,他现在装作一无所知,硬是拿很久之前的政策规定来说事,其用意一目了然:他就是等着柳侠进行辩解,柳侠只要辩解,焦福通就可以装糊涂,趁机把盖章这种事拉扯出来。
测量报告不管最终是交给谁的,都必须加盖测绘单位的公章,这一点是个人都知道。
柳侠如果针对的甲方真的是私人建筑队,可能会随便用哪个办公室的章糊弄过去,如果甲方是荣泽县政府,那他肯定得盖第三大队的公章。
焦福通如果要求柳侠证明自己确实是接的私人建筑队的活儿,柳侠只能把当初的合同和最后的测量报告当证据拿出来。
他的测量报告是马千里给盖的公章。
决不能把马千里给拖进来。
柳侠心里很快有了决定,他对杨洪和苗德江说:“请你们跟焦队长说吧,我知道自己私下揽工程不对,队里对我做出的任何处分决定我都接受。”
杨洪和苗德江互相看了看,他们来三大队上班时间都不短了,即便不懂测绘专业上的事,和行政事务有关的基本常识还是很清楚的,他们看到柳侠的表现,就知道焦福通抓到柳侠的软肋了。
杨洪叹了口气说:“焦队长马上要去大礼堂开全体会,我们这会儿就先不去找他谈了,小柳,你也再好好想想,找个人商量商量,事儿再大,总有个解决的办法,不要冲动之下自己把路给堵死了。”
柳侠说:“谢谢您,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儿是我自己干的,我该承担的。
杨书记,苗老师,我求你们一件事。”
苗德江说:“小柳你说吧,只要你不是要辞职,其他什么都行。”
柳侠说:“我舍不得辞职,我来五年了,你们都对我这么好,我还想在这里干一辈子,多干些工程,多挣些钱,让你们也多拿点奖金呢。
我说的是,如果焦队长要处分郑大哥他们,请你们帮忙说说好话,他们是工人,我是领队,他们的奖金在我手里攥着呢,他们去帮忙,是我……”
苗德江打断柳侠:“别说了小柳,就是一个工程而已,处分你一个就足够了,他再想打马队长的脸,也不能把队里的老人儿都给处理了,我就算什么都不懂,也知道那几个都是队里的骨干力量,队里还指望他们干活呢。”
杨洪看了下墙上的钟,有点不忍地说:“小柳,我们该去开会了,你回家休息吧,火车上肯定没睡好,回去,什么也不要想,休息几天再说。”
柳侠听出了杨洪这些话后隐藏的那层意思:“休息几天?而且,还不用去开会?”
杨洪没办法,只好明说:“焦队长说,让你先停职反省。”
第265章 各有烦恼
柳侠回了家,但却没有睡觉,他没着没落到了整个人都有点发飘的地步,进屋后,他茫然地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家,就开始坐在沙发上发愣。
杨洪和苗德江凝重的表情告诉他,焦福通对他所用的停职反省,应该和马千里当初对魏根义的不同。
马千里让魏根义停职反省的目的非常简单直观,就是让魏根义那几个月没奖金和补贴可拿,让他肉疼,让他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背后没有什么其他更深层的意思。
焦福通不是,他是把自己和楚远当成了和马千里斗法的棋子,他把自己和楚远收拾的越惨,马千里的脸上就越不好看。
楚远是队里的老职工,而且没有明显的过错,焦福通现在对他所做的,基本也就到顶了。
柳侠却不是,揽私活是总队和各个支大队都明令禁止的,有这个把柄在,柳侠觉得焦福通让自己现在停职反省,只是因为他还没拿到实实在在能证明马千里为自己揽私活保驾护航从中牟取利益的证据,如果他拿到了证据,等着自己的恐怕就是开除公职了。
想想看,自己的对手,或者说宿敌,最得意最欣赏、当做榜样来塑造和维护的下属,被自己抓住小辫子直接给一脚踩死,对手却因为投鼠忌器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种把对方的脸扇得啪啪响的结果,对于焦福通那么一个报复心极强的人来说,是多么快意的一件事。
柳侠甚至能够想象出焦福通得意的笑容。
可如果仅止如此,柳侠的惶恐还不至于如此深,他更担心的是,焦福通不会满足于仅仅只是打马千里的脸。
暗地里给下属私自承揽的工程盖单位的公章,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说小,被当做当下众多不正之风中的一项,下边的人议论议论、领导会议上敲打两句,也就过去了;
说大,也就是如果有人成心往大里闹,上纲上线,那么即便这件事不能把马千里从副局长的位置拉下来,也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给马千里的威信带来负面影响。
因为按照正常的推断,马千里愿意给柳侠盖章,必定是中间拿了好处的。
徇私舞弊,吃下属的好处,最后却又保不住自己最信任和最欣赏并且已经拿了人家好处的下属,这样一个连环套一旦成功,马千里无论是做为领导的职业操守、掌控能力,还是做人的基本道义,都会遭受质疑,这岂止是被打脸,简直是脸被打得稀巴烂后再直接被泼上满头满脸的大粪。
柳侠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简直不敢继续想下去。
开除,失去拼命考上大学才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失去每个月稳定的工资和奖金收入,从此变得像无根的浮萍,今天挣一笔,明天后天大后天可能就是坐吃山空,而且,被开除了还要连累对他帮助最多的马千里、
柳侠此刻的惶恐无助仅次于猫儿牛奶中毒和这次知道猫儿得的是白血病时的心情。
他想找个人商量一下,却不知道现在该找谁说。
猫儿就不用说了,别说他现在的经历不足以为柳侠提供具有可行性的建议,就算是他能够,柳侠也不会让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
大哥不行,大哥现在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操着全家人的心,自己这事如果让他知道,大哥非得急白了头发不可,而且,大哥没有在单位呆过,在这件事上能提供的意见应该也不多,跟他商量,只能是平白多一个跟着担心的人。
四哥柳钰更不行,柳钰到了正事上嘴很严,但他那一点也藏不住心事的脸,估计回到家,三句话不出就能被柳长青诈出真相。
在资本主义制定下生活了四年的柳海也不行,思维方式现在不在一个空间,他肯定就一句话:“孩儿,咱不受那个鸟气了,辞职,六哥会挣钱,六哥养活你。”
五哥,至少这会儿不行,柳凌今天中午三节课。
唯一剩下的就是三哥柳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