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荣泽后,又在译制片和电视剧里看到了欧美国家的人谈恋爱,对男女恋人和夫妻之间亲昵的举动有了解。
猫儿最难受的就是这个了,每次柳侠出去约会,他都会胡思乱想,想着柳侠在某个安静的角落和周晓云拥抱接吻,每次他的心都像在油锅里翻滚。
等柳侠约会回来,跟他说一遍自己的约会全过程,猫儿知道他们只是在街上热闹的地方转悠说话,就会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然后庆幸这次约会终于过去了,暗暗希望永远没有下一次约会。
猫儿有时候觉得自己是生病了,喜欢小叔喜欢成了个神经病,看着小叔哪儿都好,柳侠穿着运动鞋出去干活,回来后自己都嫌弃自己的脚臭味,猫儿却觉得那味道和小叔头发上的清香、身上的汗味一样好闻。
当猫儿偶尔比柳侠早回家,他感觉出家里小叔的气息比平时淡一些时,兴奋的心情就会猛然低落,心里也会觉得有些空。
当柳侠的声音或脚步声从外面传进来,他的心又会瞬间被兴奋和温暖充满,那种感觉,兴奋和温暖,就好像是有实质的形状一样,猫儿能清晰地感觉出它们在自己心里盘旋流淌的样子。
猫儿知道马鹏程其实是很骄傲有个马千里那样的老爹的,就问马鹏程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马鹏程的回答是:“我都是本来觉得家里又温暖又舒服,可一听到钥匙响,我就觉得家里一阵阴风吹过,瞬间天堂就变地狱了,我恨不得我爸爸天天回原城看我爷爷或出去跟朋友喝酒喝到半夜。”
猫儿越来越害怕,他发现只有他是不一样的,马鹏程和楚昊对他们的法西斯爸爸进他们的房间都很不乐意,他却只要想起有一天他要和小叔分开睡就难受的不行。
他越来越想让小叔就是自己一个人的,不想让他和周晓云谈恋爱,更不想让他们结婚,甚至,连小叔赞美一下电视里女演员漂亮、男演员帅气他都会不舒服,他只想柳侠喜欢他一个人。
听柳海说了世界上还有喜欢和自己性别一样的人这种事,猫儿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就是六叔说的那种同性恋?后来柳海在这里的几天,他也装着若无其事地又问过柳海这方面的事。
最后猫儿确定,自己不是,小叔都不是,他怎么会是?再说了,同性恋都是一点不喜欢异性的,他可是很喜欢奶奶、娘、三婶儿、四婶儿和六婶儿的,包括周阿姨,他有时候也很喜欢。
而且六叔也说了,同性恋都是外国人,中国好像还没有,反正六叔是没听说过。
猫儿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自己就像马鹏程说的,是被小叔给娇得很了,惯坏了。
猫儿记得孙嫦娥给他讲过很多故事,其中有不少是说不能一味地惯着小孩子,孩子做错了事也舍不得说一句拍一巴掌,这样的孩子长大了就不知道报恩,很多都是白眼狼。
猫儿觉得自己好像就有点这趋势,小叔从小对自己好,自己长大了,却只想着一个人独占小叔的好,不想让小叔好,明知道如果小叔不谈恋爱不结婚,成个老光棍儿,会被周围的人笑话,却还是不想让小叔谈恋爱结婚,明知道周晓云很好,却不想让小叔娶她,甚至连小叔对着她笑都自己心里都会觉得难受,都会看她不顺眼。
猫儿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不对,就想努力改。
他鼓励柳侠去约会,努力地对周晓云好,每次看着柳侠在自己的催促下给周晓云打电话约会,猫儿就安慰自己,自己这么做才是对的,自己还是个好人,不会成为奶奶嘴里说的白眼狼。
猫儿现在心里难受的时候,还会拼命扩展自己的思维,他会想,世界上肯定有很多很多和他一样的人,其实有很多坏心眼,嫉妒,小气,喜欢钱,那些人也都和他一样,为了不让自己的坏心眼暴露出来,强迫自己装出很大度、很大方或对钱很淡然的样子,这些人就是大家认为的好人。
做了坏事的才是坏人,只是心里嫉妒一个人,却一辈子都没对那个人做过一点坏事,那应该就不是大家说的险恶小人吧?
晚饭时间,晓慧没看到猫儿过来吃饭,正好她办公室的一个老师带了一袋子包子来,大家在炉子上烤着吃,晓慧吃了一个,觉得挺不错,就又烤了两个,拿着过来找猫儿。
猫儿他们现在作业多的吓死人,柳侠在家的时候,猫儿都是中午在家吃了饭后,来学时再带点东西,别人去吃晚饭时,他垫吧一点;如果柳侠不在,他会去教师食堂买个馍吃,然后抓紧时间写作业,这样最后一节晚自习他就有时间预习功课,回到家就能安心地和小叔玩了。
学生们都去吃饭了,教室里只有猫儿一个人,他趴在课桌上看着窗外,乌黑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好像在看着某个特别让他喜欢的地方,嘴角翘翘的,很开心的样子。
晓慧把一个包子放在猫儿鼻子前:“想啥哩恁高兴孩儿?连三婶儿进来都没听见。”
猫儿“忽”地一下坐直了身子:“三婶儿?咦,包子?烤哩这么美,三婶儿是你蒸哩?”
“不是,吴老师,”晓慧随便在身边的位置坐下:“你将想啥哩猫儿?自己想着都能笑成那样,是不是因为您小叔订婚,你替他高兴?”
猫儿咬了一口包子金黄焦香的皮:“嗯,周阿姨恁好,俺奶奶跟大爷爷他们肯定都可待见,俺小叔一娶媳妇,俺奶奶就不会再发愁了,我可高兴。”
晓慧笑着看猫儿香喷喷地吃:“唉,真快,我第一回见您小叔哩时候,他不比你现在高多少,也跟你一样,看着特别小,小傻孩儿一个,听人说他打老师,说他写一手跟书法家样哩好字,说他原来每天跑几十里山路上学,说他为了给你买奶粉满大街拾废纸,我都不信。
后来和您三叔谈恋爱,去了咱家,才知道原来都是真哩,才知道原来他还做过可多我觉得根本就不可能哩事,为了抱着你去医院抢救,他才十一岁,就跟着您大伯一口气跑到望宁,使哩躺到地上气都快不会喘了;为了护住给你挤哩牛奶,肚子上叫扎了好几块玻璃,都不肯吭一声。
猫儿,你是个有福孩儿 ,能遇见您小叔,你看看,您三叔还是小雲小雷他亲爸爸哩,他俩一淘力您三叔就想上巴掌,这么多年了,您小叔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碰你,我见过哩最娇惯孩儿哩人,都没您小叔对你好。”
猫儿拿起第二个包子嘿嘿笑:“我知道,我以后也会对俺小叔可好,等俺小叔老了,我也会待他这么好。”
有几个学生说笑着进了教室,晓慧站起来:“孩儿,我今儿黑就一节课,等你放学,您三叔会……”
猫儿连连摇头:“不三婶儿,我就住俺那儿,你不知道,其实睡煤棚里可美,床两边都靠着墙,咋打滚儿都不会掉下去,你给俺三叔打个电话,别叫他接我,我不去您那儿。”
看着晓慧离开教室,猫儿又趴在了课桌上。
原来刚才和小叔在大炕的热被窝儿哩一起看书都是自己睁着眼睛做的白日梦。
原来,小叔肚子上那几个疤是玻璃扎的,是为了保住给他挤的牛奶才给扎的。
猫儿眼前浮现出小叔肚子上那个弯弯的疤。
而刚才,猫儿本来是趴在那里想柳侠和周晓云现在会在做什么,想着想着,他的脑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转了弯。
他看到,今天,走在回家的路上的人不是柳侠和周晓云,而是猫儿和小叔,他们和以前一样,一路走一路笑,付家庄往南那一段,坡还比较平缓,他和小叔会追着跑;
过了三叔停车的地方,坡变得陡了,小叔开始拉着他走。
从红石头那里一拐弯,坡更陡了,小叔爱出汗,猫儿以前老觉得小叔是太累了走不动了,就会转到后面推着小叔的腰走,小叔每次都是开始的时候跟他玩,有时候还会耍赖,自己一点不用力,身体往后,靠在猫儿的手上,猫儿走不了三十米就会累得大喘气。
这个时候,小叔就会猛然转过身,把猫儿抱起来;猫儿每次都和小叔对打挣扎,不让他背或抱。
路太陡,小叔也坚持不了多远,最多五十米,接下来俩人就不敢再闹了,老老实实肩并肩往上爬。
今天,他的梦重复了这个过程,猫儿觉得他能感受到小叔怀抱和手的温度。
猫儿做梦回到家后,孙嫦娥和玉芳给他们包了槐花粉条饺子,然后孙嫦娥对他们说,柳海已经结婚了,柳侠是最小的,不着急。
猫儿对孙嫦娥说,柳侠不想订婚,也不想结婚,柳侠想就和他高高兴兴一起过,他们俩都觉得现在可美。
孙嫦娥说:“不想结就不结吧,反正咱家现在有这么多孩儿,您六叔说他跟您六婶儿也会生两三个,咱家以后也不少您小叔那一个孩儿,您只要觉得过哩可美可高兴就中。”
柳侠高兴坏了,拉着猫儿围着院子欢呼着跑了好几圈,俩人回到自己的窑洞,在床上打滚儿嚎叫庆祝胜利,然后,暖暖和和坐在被窝儿里看书……
现在,猫儿趴在那里,梦里是小叔胸前挂着两个装满了牛奶的高温瓶、手里牵着个小孩儿的画面。
柳家岭,柳家大院里。
周晓云坐在树疙瘩上,看着对面半山坡。
柳侠正在指着那棵大梨树跟她说话:“……我就坐在那个最高哩树杈上,够个梨,把皮啃了,喂猫儿吃,孩儿可喜欢吃梨,不过他那时候老小,啃半天就能啃下来一点点。
猫儿可奇怪,每年第一次吃梨都会拉肚子,这边吃完那边拉,他拉我棉袄里了两年,我就摸出规律了,后来,他一吃完,我也不下来,就坐树上把他屙,只要一泡就好了,以后随便吃都没事。
那边,你看见没?”他向东转了个方向:“那两棵扑棱可大哩是桑树,那一片有好几棵枸杞,结哩枸杞子特别大,猫儿每年都上去把熟透的枸杞子摘下来晾干,留着等我放假回来给我吃。
有一回俺伯逗他耍,跟他要着吃,他一回就给俺伯拿几个,俺伯跟他说,‘大爷爷想一回多吃点咧猫儿’,他没法了,就拣着最小哩给俺伯,临了他还又舍不得了,就对俺伯说,‘大爷爷,俺大伯摘哩也都可好,我去给你捧一大捧吧?’,嘿嘿嘿,那孬货,连俺伯他都敢哄。”
周晓云咧着嘴用两只胳膊把右腿抬起来,放在一个板凳上:“柳侠,咱九点十分才从您单位出来,还不到半天,你就这么想猫儿?
从那个,那个付家庄往家走开始,你给我说了一路都是猫儿,将吃饺子哩时候还是,饺子还没下锅咧,你就说猫儿要是回来,能吃两大碗,说他肯定能猜到咱回来阿姨跟四嫂会给咱包饺子,吃不到,他肯定可想哩慌。
我还想着路过哪个村儿,你会给我说说那个村儿都发生过啥稀奇事儿咧,你一句也没说,每走到一个路口或村子,就跟我说猫儿以前送你或接你的时候走到了那儿,都干了点啥,叫你可高兴。
猫儿都十四了,我咋觉得你还是给他当月子娃儿看咧,离开一会儿就不放心。”
柳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我就是可想孩儿,我去外地作业给孩儿撇家那是真没法儿了,搁荣泽哩时候,我从来没叫孩儿自己过过夜,猫儿他不待见自己睡,我一想起来孩儿今儿黑自己睡煤棚里就可不美。”
周晓云捶着腿说:“其实您真哩应该搬到三哥那儿住,住煤棚里多难受,我觉得有些大事,你不能都依着猫儿,他到底是小孩儿。”
柳侠说:“猫儿虽然小,可孩儿他懂事,他不去三哥那儿住,除了他从小就特别恋家,这回主要是他觉得俺得每天看看装修哩情况。
要是俺住到三哥那儿,晌午肯定也得去哪儿吃饭,那猫儿一天都没时间回家了,装修哩要是他不满意,他也不知道,最后都装成了也不可能再拆了重改,那可不中。”
“柳侠……呃——,那个……”周晓云说了半截,又打住了。
柳侠问:“啥?啥事?”
周晓云笑着说:“没,没啥事,我就是想说,您这儿哩山,比俺那边漂亮,俺那儿‘农业学大寨’哩时候造梯田,树都砍了,山都光秃秃哩,可不好看。”
她本来想说,‘装修这么大的事,依着猫儿真的有些不合适,他再懂事,毕竟年龄小,考虑事也不会很周到,现在不晌不夜地装修,为啥不等到咱结婚前再装?咱结在崭新的房子里多好’,可她虽然心直口快,这事她也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毕竟还没订婚呢。
秀梅掀开堂屋的棉帘子对着这边喊:“幺儿,小周,进屋吧,天快黑了,寒气上来了。”
周晓云应着声,想站起来,打了下软腿,没能成功,五个小时走三十多里山路,她的腿都不会打弯了。
柳侠过去,拉着她的一条胳膊把她拽了起来。
周晓云前几步几乎是挪的,她对柳侠说:“我真没法信,您能一天跑两趟去上学,跑八、九年,这一趟我三天都过不来劲儿。”
柳侠说:“你不信俺也跑了,要是俺一直搁俺村儿里上,你以为俺有可能考上大学?”
周晓云表情痛苦地拍拍自己的后腰:“我要是生到这儿,当文盲我也认了,大冬天叫我搁这路上跑,想想我都害怕。”
柳侠笑:“那,以后要是咱结婚了,逢年过节你都不跟我回来?”
周晓云歪着头,眨眨眼:“结婚?你想结婚了? ”
柳侠脸通红,赶忙说:“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了嘛,是‘要是’,就是假如,假如咱结婚了,路又不会变短,你这么害怕,那你打算咋办。”
周晓云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不过她随即就又高兴了起来:“那还能咋办,大嫂三嫂都能回来,我当然也能了,我好歹还是警察咧,受过训练,肯定不能连三嫂都比不过。”
秀梅已经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她把棉帘子掀高,等着柳侠和周晓云过:“其实要是跑惯了,也没多远,春天花开了,沿路都可好看,走着都不觉得使慌就到家了。”
三个小家伙都不在家,小莘和萌萌都不是闹腾的性子,所以今天家里很安静。
晚饭拉着家常,孙嫦娥、秀梅和柳钰轮番说着柳侠小时候的顽劣事迹,在笑声里很快就过去了,不到六点半,山里的夜晚已经真正降临了。
在新窑洞为周晓云准备的炕早已经铺好了,孙嫦娥问周晓云,是不是早点去睡。
周晓云没推辞就答应了,如果这是在自己家,她可能回到家脸都不洗就直接躺床上了,她实在是累得不行了。
孙嫦娥、秀梅、玉芳和柳侠都陪着周晓云到了她要暂住的窑洞,孙嫦娥说:“俺家条件不好,闺女你将就些,炕今儿清早烧过了,不潮,被子今儿也晒过了。”
周晓云新奇地看着一套铺盖只占了三分之一面积的大炕:“没有阿姨,俺家住哩不是窑洞,其实其他哩咱都差不多,我觉得这就可好,我没事,您都去歇着吧。”
孙嫦娥和秀梅又交待了几句周晓云不要客气,需要啥尽管说,就出去了。
柳侠想跟着大家一起离开,被秀梅不动声色地给推了回去。
柳侠不知道大嫂啥意思,站在房子中间不知所措。
周晓云坐在炕沿上吃吃地笑了起来:“柳侠,你,你咋这么有意思咧?看你吓哩那样,你是男哩,我还能咋着你?”
柳侠看看窑洞门:“不是啊,我,我就是觉得你是女哩,你都该睡了,大嫂她……”
周晓云笑得更厉害了,她坐上炕把被子拉开:“柳侠,叔叔跟阿姨是咋教您哩呀?您家是不是柳下惠哩直系后人啊?”
柳侠自己也笑了起来:“这个我不知道,不过俺伯说了,俺谁敢没结婚就碰女朋友一个手指头,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了。”
周晓云稍稍楞了一下,随即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柳侠,我没事,你也去睡吧。”
柳侠说:“中,俺妈跟俺嫂子们都可好,你要是有啥觉得不得劲尽管跟他们说。”
周晓云点头:“我知道,你出去吧。”
柳侠一回到堂屋,就被柳钰按在了炕沿上:“幺儿,这么好哩妮儿,人家家主动说要订婚,你还不愿意啥咧呀?”
孙嫦娥笑着故意挤兑柳侠:“作咧呗,觉得自己是个大学生,猫儿又成天夸他比谁都帅,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光想找个仙女。”
柳侠抗议:“我没,我就是觉得自己还小着咧,觉得猫儿俺俩才搁一块儿团圆了三年,不想叫家里有外人,猫儿俺俩成天可美。”
孙嫦娥说:“再美您俩也不能过一辈子,你都二十三了,要是遇见了好哩不赶紧定下,以后人家把好闺女都挑走完了,我看你咋弄。”
柳侠说:“世上哩人一茬接一茬,好妮儿多着咧,哪会叫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