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侠知道,猫儿现在对柳茂的情绪已经不是害怕不安,而是别扭,不自在,只要有一两次开个头,让他在柳茂面前该怎样怎样,完全无视柳茂的存在,以后柳茂对猫儿的影响就会自然而然的越来越淡。
“勇敢的孩子”这个称号鼓舞了猫儿,他主动跳下炕,拉着柳侠的手往外走。
家里人多,晚饭经常都是随意的分开坐在两张石桌上。
猫儿拉着柳侠坐在没有柳茂的那张桌子上,自己端起小碗开始吃饭。
柳侠听见那边柳茂在说:“……我知道您可能从收音机里也会听到天气预报,可又怕您万一忘了听……他们说是暴雨……”
柳侠明白了,柳茂突然回来,是因为在单位听说天气预报他们这里有暴雨,他怕家里出事,以前,附近不止一家的窑洞在大雨或连阴雨时滑坡,出人命也不是三两回了。
柳侠抬头看看星辰璀璨的夜空,有点不相信今天会下雨。
吃完饭后,猫儿做了一件让柳侠又高兴又心疼的事,他不但帮孙嫦娥和秀梅收拾自己这张桌子上的碗筷,还鼓起勇气主动去把柳茂那张桌子上的馍筐给端走送到了堂屋。
从堂屋出来,柳侠把猫儿举得高高的大笑着抱进了自己的窑洞,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好几口:“俺猫儿真是最勇敢哩好孩儿,嗯呣——小叔再亲一下。”
猫儿小脸红红,得意的看着柳侠:“我,我一点都不怕他。”
晚上,柳钰、柳葳、柳蕤和柳莘都要先来柳侠他们的窑洞玩好长时间才走,柳侠给猫儿买的那个自动小汽车让一群孩子稀罕的不得了。
猫儿坐在柳侠怀里,先玩了一会儿,然后很大方的给了柳莘:“您都挡好,别叫掉到炕底下,光摔坏。”
小汽车比柳侠的巴掌长些,装了电池后会自动跑,碰到障碍物会自动调整方向或后退,孩子们对这个东西爱不释手,这都玩了二十多天了,还兴致不减。
猫儿拿过一本柳葳四年级的数学书让柳侠给他讲,柳侠给他讲一道例题,然后让他看后面的练习题,自己和柳海、柳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猫儿和柳侠一样,数学一点就透,举一反三的能力相当强,一个晚上柳侠能教他好几道例题,这才十来天,四年级的数学课本就快讲了一半了。
暴雨来的没一点预兆,如果不是刚刚柳茂说,他们家又从收音机里听了天气预报,柳侠他们甚至都不敢相信那乍然响起的急骤如山呼海啸的声音只是下雨了。
暴雨持续的时间不算长,不足一个小时,然后就转成了大雨,第二天一天都没停。
柳魁披了编织袋站在坡沿上看凤戏河,发现他支在河边的两张石桌已经看不到了,凤戏河的河面比平常足足宽出一倍有余。
雨当时来的太急也太大,柳长春和柳茂、柳钰甚至来不及回他们那边,这样的雨只要几分钟,黄泥的坡路就不敢再走了,所以这天晚上他们三人就睡在堂屋炕上。
柳葳大了,早就不想和柳魁他们住在一起了,柳侠回来前他已经来这边和猫儿住了两个多月,柳侠回来后他就更不想走了,现在柳侠的窑洞住着柳海他们四个人。
第二天在堂屋吃午饭时,柳侠无意中看到柳茂左脸颊和脖子那里隐隐的疤痕,心里忽然特别的愤怒和难过,那是给刘冬菊抓破后留下的。
柳茂多好多坏,那也是柳家的人,刘冬菊那个臭女人凭啥打?
柳侠原本对刘冬菊只是非常厌恶的心里又加上了近乎仇恨的感觉。
猫儿这天的表现让柳侠几乎忘记了这场雨即将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一直都很高兴:猫儿每次吃饭时到了堂屋,都大大方方的叫爷爷奶奶,然后先把柳侠的奶端给他,再去端自己的奶喝。
一间屋子那么狭窄的地方,他每次来回走时都要从坐在靠西墙石桌边的柳茂前面不足三十公分处过,他表现的非常淡定,小身板挺的直直的,端着碗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炕前,该干什么干什么,再也没像以前那样连说话都要压低声音。
柳侠很用心的观察柳茂,却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当然也没看出秀梅说的‘他心里可想猫儿’。
比起前几年的抗拒与沉闷,现在的柳茂像深秋清晨淡淡的薄雾,你能看到他的存在,却感觉不到他的任何影响。
柳侠忽然觉得,柳茂的思想和情绪好像随着徐小红一起被埋葬了。
雨是第三天后半夜停的。
柳侠一觉醒来没有听到雨声,推开窗户,看到了满天星辰。
第二天一大早柳侠他们一起来,就看到柳长青站在坡沿上向远处看。
柳长青家的护院坡是用石头砌起来的,外出的坡路这几年已经被他用碎石完全铺了一遍,所以院子几乎没受任何影响。
但阳光照耀下,柳侠他们看到了北面很多黄土岭上都被水流冲刷出了深深的沟壑,原来的沟,现在都成了沼泽池;凤戏河水黄澄澄的,水流之湍急柳侠第一次看到。
柳长青说:“没有我的话,谁都不准离开咱家院子一步,外面很多坡都被水掏空了,坡沿也都被水渗透了,一步不小心就得出大事。”
柳川说:“伯,那咱哩玉米咋弄啊,我跟俺大哥、二哥去地里看看,没准还能扶起来些哩。”
柳长青说:“玉米咋也没有命要紧,等过两三天,路叫日头晒哩差不多能走了再去扶吧。”
这情况,最起码四五天柳川和柳茂不能回去上班了。
雨停后,气温很快就又上来了,第三天,地势高的坡路已经被晒的白花花的硬,低处的却依然泥泞不能走人。
柳侠已经很清楚问题有多严重,他们今年的秋季主要粮食作物都可能绝收。
孩子们感觉到了大人们的沉重,连柳莘都不再对着柳雲和柳雷叽叽喳喳的要求抱抱了。
猫儿除了跟着柳侠挖窑、只有他们两个时和柳侠正常说笑,吃完饭荡秋千时都没什么声音。
第四天,柳长青、柳长春、柳魁、柳茂、柳川每人腰里拴着一根绳子去地扶玉米和高粱了,绳子很长很结实,是为了万一滑下深沟泥地里,可以迅速把绳子甩出来方便其他人营救。
几个人都有丰富的经验,没出现什么危险,只是回到家时全部一身泥,表情是再硬撑也装不象的若无其事。
他们十几亩地,花了三天时间扶起来的玉米和高粱,不过几百棵。
第六天,柳川和柳茂准备走了。
柳侠正在担心他们去京都的计划可能会被取消的时候,听到柳长青对柳川说:“现在咱就是坐在地里对着庄稼哭也没一点用,还不如一边好好过日子一边想办法。
川儿,你回去就想法买火车票吧,买十七号、十八号哩都中,您妈俺俩还有晓慧和俩孩儿这回先不去,您叔跟您大哥大嫂带着他们去。”
柳魁和秀梅异口同声:“伯,那咋中哩?俺妈您俩要是不去,曾大伯非生气不可,他最想见哩是你呀!”
柳长青说:“别说这些了,您俩也准备准备,看给您曾大伯都带点啥。”
苏晓慧忽然问孙嫦娥:“妈,你跟俺伯不去,其实是怕您都走了我搁家不会做饭吃吧?”看孙嫦娥的表情,苏晓慧知道自己是猜对了,她接着说:“妈,大嫂,您该去只管去,我只是做的饭不好吃,不是一点不会,您放心吧,我保证饿不着自己。”
秀梅说:“晓慧,带孩儿可不是说话哩,你现在觉得自己一个人带着俩孩儿却一点也不忙,那是因为咱家人多,不停哩有人抱小雲和小雷,你不觉得;等俺都不搁家,你自己肯定连上个茅厕的工夫都没有,啥也干不成,叫咱妈跟咱伯去吧,我搁家给你做饭。”
关于柳长青夫妇去还是柳魁夫妇去的事情一直说不出个真章,最后柳长青让柳川只管先买票,到时候再说。
柳长春却又开口了:“川儿,不用买我哩,买了我也不会去,过几天就是七月十五了,我得搁家给您婶儿他们上坟哩,哪儿都不去。”
最后,一直到第二天就该出发了,最终去的人才确定下来,柳魁和秀梅拗过了柳长青和孙嫦娥,秀梅留下照顾家,柳魁还得去地里干活,尽可能多收起来些庄稼。
柳魁不去的原因还有一个,柳魁现在在大队算是干部,这次暴雨庄稼绝收,他现在就得开始往乡里打报告申请提前发放救济粮。
在流火一般的盛夏季节,柳家老老少少一大家踏上了他们第一次去京都的路程。
第61章 初至京都
晨霭朦胧中,两辆车子走过一条条宽阔的街道,在第一缕阳光照耀京都的时候,停在一条幽静的巷子里。
推开朱红色的大门,映入人眼帘的是一个疏朗宽敞的院子,蓝瓦的房子精致优雅,房顶有几棵草稞子轻轻摇曳,砖雕的五脊六兽已经流露出岁月沧桑的陈旧,却依然漂亮生动。
抄手游廊把正屋和东西厢房接了起来,朱红色的柱子和栏杆跟大门一样,应该都是最近重新油漆过的,把有些陈旧的房子凭空增添了许多的活力和喜气。
两棵西府海棠看来是颇有些年头了,但却依然枝叶茂盛,翠绿的枝叶映出大片的阴凉,再加上西厢房和倒座之间那一片小竹林和竹林周围随意散落的凤仙花,让古朴的院子显出一派盎然的生机。
柳海和陈震北像曾广同和增怀琛一样,跟到了自己家似的把柳家人往里面让。
免去了正常情况下初到一处陌生地后必须有的慌乱忙碌和客套,一进屋,孙嫦娥和柳蕤就被送到了正屋西套间的床上,俩人已经晕得走不成路了。
他们中有好几个人晕车,包括柳侠和猫儿,但孙嫦娥和柳蕤晕得最厉害。
孙嫦娥在付家庄坐上柳川开的车时就开始难受,没到原城就已经吐得没什么可吐了;柳蕤多少好一点,快到原城才坚持不住开始吐。
因为这次要来的人太多,柳川开一辆车坐不下,刑警队队长陆建华和马小军开了一辆车帮他送人,陆建华看到孙嫦娥的情况,再看看柳川担心牵挂的样子,就说他回去后帮柳川请假,让柳川踏踏实实的陪着家人去,玩好了再一起回来。
原本只是送人的柳川就这样直接上车补了一张票和他们一起来了,他坐火车的经验十分丰富,上车后把家人安置好,说要上厕所就离开了,半个小时后回来,告诉大家,在邯郸有卧铺车厢的人下车,他已经提前订了一张卧铺。
卧铺也没能拯救孙嫦娥和柳蕤的晕车,柳川可能是因为穿着警服的缘故,卧铺车厢的乘务员没有让他离开,一路上他都没能睡一眼,一直在照顾觉得难受的要死的孙嫦娥和柳蕤。
孙嫦娥现在难受得严重到听见人说话都不舒服,所以让她和柳蕤喝了几口水后,众人就退了出来,关上门让俩人睡觉,晕车这事,没治疗的办法,只有慢慢熬过去。
柳钰则一进屋就自觉趴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对柳凌他们说:“叫我趴会儿,我不吃饭,您一会儿别叫我了。”
柳钰这两年经常跟马德英出差,他本来就特别喜欢坐车,所以在火车上非常适应,柳侠他们因为怕在火车上上厕所,提前就开始禁食节水了,只有他,一切照旧,沿途还隔着窗户买了好几包站台上当地人卖的瓜果。
可不知是哪一种瓜果让他吃坏了肚子,车过石家庄他开始肚子痛,后半程路他就是守着厕所熬过来的。
曾怀琛给他拿了片泻痢停,他吃下后就捂着肚子睡觉了。
曾广同在去接他们之前已经熬了一大锅小米粥,回来走到街口曾怀琛下车买了一大袋子油条,家里平日就有不少种类的酱菜,曾怀琛、柳海、柳凌、陈震北给众人盛了饭,大家就在院子里海棠树下吃。
猫儿晕车,虽然不吐,但一直难受,他坐在柳侠身边,摸着脖子说不想吃饭。
柳侠其实也头晕恶心,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觉得不舒服的情绪会传染,而且会形成恶性循环,所以他坚持着表现的一切正常。
他没勉强猫儿,只是自己喝两口稀饭,就把碗放在猫儿的嘴巴,让他就着碗沿喝一口。
猫儿再不舒服,柳侠喂的东西也一定会吃一点。
在席间伺候场子的算是曾怀琛、柳海和陈震北,只要看到一个人饭碗空了,这三人之中必定有一个人抢着起来去给添。
柳川买好车票后,分别给柳凌和曾广同发了电报,因为半个月之前收到的柳凌的信里说,他们部队的夏季演习马上开始,柳川以为柳凌可能收不到电报,没想到那么巧,那天柳凌正好演习结束,他看到电报后马上去请假,陈震北知道他请假的原因后,说什么都要和他一起过来。
陈震北为了演习的事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休过星期天了,休息几天也正常,而且他说的理由听着还很合情理:“我去柳家岭的时候你们家人那么热情的对我,现在他们来京都了,我如果连个照面都不打,那我成什么人了?白眼狼吗?”
陈震北除了自己开的军车,还另外找了一辆车,由柳凌开着,这真的是救了命了,否则以孙嫦娥当时路都没法走的状态,让她再去挤公交,可真够让曾广同和柳家一大家难为的。
他们吃饭的时候,看到了柳海信里经常提起的霸占了西厢房的那对夫妻和住在倒座里的那对老夫妻。
西厢房那个男人叫周金恒,中等身材,有点谢顶,穿着一个破了洞的白色跨栏背心,下面一条灰色大裤头,脸上那表情,用柳海当初描述他话就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钱一样。”
女的叫韩翠英,原来在街道一个小厂上班,去年刚退休。
周金恒在一家轴承厂上班,但经常都不去,据说是有病,一身的病,不能累着不能气着只能养着的金贵病,也就是因为他这个病,曾广同父子虽然看见他就生气,却一直不敢用强硬的态度赶他走。
周金恒看见了在树下吃饭的柳家人,一脸的鄙夷冷哼了一声就摇摇晃晃出门了,韩翠英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柳家兄弟看见周金恒那一张脸的感受非常一致:欠揍。
住在倒座的老两口都姓罗,都是快七十的人了,看见柳家人,笑着和曾广同说:“曾教授,家来客人了,参加怀琛的婚礼来的吧?”
曾广同笑着应了声,老夫妇就笑呵呵的提着鸟笼子出去了。
猫儿虽然坐在柳侠身边,却一直不停的转着身子四处看,神情明显的不安,柳侠轻轻问了他两次有什么事,他都只是摇头。
曾广同从猫儿看的方向上发现了问题,猫儿关注最多的是东西厢房和正屋之间的地方,他问猫儿:“猫儿,这边就一个厕所,一棵小柿树,那边除了一棵桂花树什么都没有,你是想过去看看吗?”
猫儿看了看柳侠,忽然问曾广同:“那就是您家没有楼房?”
曾广同笑起来:“原来你是在找楼房啊,爷爷家还真没有,我家就这一个院子,都是这种瓦房,你要是真想住楼房,爷爷给你和你小叔去宾馆开个房间去。”
猫儿却霍然松了一口气,高兴的对柳侠说:“没楼房小叔,你别害怕了啊!”
他的这句话让柳侠和在座的所有人都一愣,柳凌问他:“猫儿,您小叔害怕楼房?我咋不知道哩?”
猫儿抱着柳侠的胳膊说:“俺小叔搁江城就是住哩楼房,我跟三叔去送俺小叔上学哩时候,俺小叔热哩都快哭了,楼房不美,老热,我知道俺小叔肯定不想住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