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渡场一共有三个打捞员,除了我和唐二爷,还有一个就是岳鸣飞了。这个人以前在市级的游泳比赛拿过冠军,本来前途光明,可退役后什么官职都没捞到,三年前就沦落到渡场来讨生活了。岳鸣飞仗着他的过去很辉煌,老是看不起渡场的其他人,说话总是没大没小,就连胡队长都拿他没辙。
这时,岳鸣飞瞥了一眼,脸色陡变,奇道:“这瓶子不是应该在水库底下吗?你怎么……”
“我在后面的小楼捡到的。”我实话实说。
“你去那楼里做什么?”贾瞎子从瓦房宿舍里摸出来,敏感地问。
“我刚才看见有人……”
我话没说完,一个中年女人从另一面的瓦房走过来,跨过了从不修剪的草地。那女人叫韩嫂,是渡场的火工,专门给大家烧饭的。以前韩嫂的老公是彝山渡场的场长,后来在打捞中出意外死掉了,她就以家属的名义留下在渡场里做火工。韩嫂老公死了,也没孩子,算是最苦命的一个人。不过,韩嫂倒不觉得自己可怜,她为人开朗和善,因此大家平日里对她都很客气,哪怕是岳鸣飞也不会朝她大吼大叫。
韩嫂一过来就大声道:“你们要吃饭了吗?晚饭都做好了!”
“现在没空,韩嫂,你帮我们留着。”胡队长大声喝了一句,便催我们快去水库看情况,别纠结这种怪事。
我点了点头,心想凡事有先后之分,当务之急是找到唐二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身为打捞员,自己沉入水底没被捞上来,那肯定死不瞑目。我拎上宿舍里的一个包,马上就跟着岳鸣飞先跑出去,留下胡队长慢慢地跟来。临行前,我把氧气瓶交给韩嫂,叫她好生保管,可别靠近火源。
在跑去水库的路上,我一边跑,心里一边数:住在渡场的人有七个,我、金乐乐、唐二爷、岳鸣飞、贾瞎子、胡队长,还有韩嫂。除了我和唐二爷,其他五个人刚才都在现场,金乐乐大曝消息后,大家很快就集中过来了,若他们谁躲在小楼里搞小动作,他决不可能那么快现身。
如果不是鬼,也不是自己人,那会不会是渡场外面的人?
离渡场最近的是彝山师院,那边的学生以前常溜过来,可学生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快就排除了这个想法,靠江的这一带倒是有一些渔民,他们和渡场有过矛盾,若心怀憎恨,要吓唬人倒不是不可能的。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虽然不全对,但也不假。很多山村常有灭门、肢解、绑架的事,只不过没人曝光,有些事都在山村里自己解决罢了。
记得唐二爷跟我提过,20世纪90年代末渡场去捞尸与渔民打过一架,原因就是渡场是国家的,不能收死者家属的打捞费,而渔民可以收。有些渔民兼职打捞尸体,他们认为我们抢了他们的饭碗,有一次就在彝江上打起来,镇上的人都看见了。要不是有警察鸣枪,那场争斗肯定愈演愈烈,根本不可收拾。
林密路窄,正当我发现靠近水库了,岳鸣飞就厌恶地骂了一句“好臭”,同时打断了我的思路。几里的山路不比公路好跑,我们花了点时间,等赶到时,一个渔民正在水库边上捏着鼻子,朝水面上不停地张望。那个渔民叫张大户,正是和渡场打过架的人,我来到渡场这半年,见过他几次,每次他都没给我们好脸色。
这一次,张大户见到我们,不再摆着个臭脸,反而同情地道:“你们快点看,那个人是不是唐二爷?”
我放眼望去,平静的青色水面上漂着一具身着灰色衣裤的尸体,可尸体的脸朝着水下,一时看不清楚。岳鸣飞瞧了一眼,马上就肯定那不是唐二爷,原因就是死尸穿的不是潜水衣,这跟咱们渡场的穿着完全不一样。再说了,唐二爷才死了一天不到,尸体不会那么快产生气体而浮出水面,这肯定是死了好多天的人。
“其他人?”我纳闷儿地道,“没听说谁落水了,更没听说镇上有人失踪。”
“那就是谋杀,有人想毁尸灭迹,结果还是被发现了。”张大户很激动,这可是他头一次见到这种情况,我们也一样。
“我们不都说了,镇上没听说有人失踪,谋杀你个鬼!”岳鸣飞瞪了一眼,然后望向来时的路,胡队长正喘气地追来。
这一次,我们谁都不敢确认这次打捞还是不是民事打捞,如果变成刑事打捞,那就由不得渡场做主了,没准儿打捞员会破坏尸体上的犯罪证据。可话说回来,很多地方都没有专业的打捞员,有的警察自己都不会水,他们恨不得由渡场插手,懒得趟那趟浑水,警察不是万能的。
过了一会儿,胡队长跑到水库的坝上,当发现死者不是唐二爷,他好像显得很慌张,连说话都颤抖不已。胡队长腿脚不灵活了,可他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跑几里山路难不倒他,我和岳鸣飞看了看就都想,胡队长今天是怎么了,不是累的,难道是吓的?
缓了一会儿,胡队长见到尸体漂离岸边十几米了,于是就叫我们去水库边上砍两根竹子,伸到水面上把尸体划过来。我不怎么想下水,这种尸体泡在水里太久了,浮上来的一般都带臭味了,用竹子捞尸正合我意。张大户在旁边围观着,一听我们要去砍竹子,他就热心地拿出他的电鱼竿,伸出去刚好够着了那具浮尸。
“你小心点,别把人家戳漏气了,不然又要沉下去。”岳鸣飞紧张地说,也很好奇张大户今天怎么这么热心。
“有这说法?”张大户狐疑地道。
“别听他胡扯,快把尸体弄到岸边,不然又漂远了。”我催道。
几经折腾,傍晚的时候,尸体才靠岸,这时边上的水已经被搅得浑浊动荡了。春天的夕阳不那么红,一准备落山就像电压不足的灯泡,在灰云中只能发出惨淡的光亮。尸体在微弱霞光的映照下,似乎爬满了五颜六色的蚂蚁,叫人一看就起鸡皮疙瘩。除了我,大家都能适应,只有我闻不了那股恶臭,似乎那气息不止从鼻子钻进身体,连皮肤都能渗入。
胡队长先下去,当走到了水边,他就戴着黑胶手套,准备要把尸体翻过来。张大户年纪大了,有点迷信,不敢看正面朝上的尸体,传说这种尸体吃人很厉害,水鬼都是由它们变化而来的。我没捞过尸体,一样有点受不了,不过为了确认浮尸不是唐二爷,马上就跟着岳鸣飞走到了水边。
“肯定不是唐二爷,你小子不用紧张。我们都捞过水库两遍了,不会漏掉的,也许唐二爷被水龙王带走了。”岳鸣飞半开玩笑地用肘击了我一下,让我别老挂着副死人脸。
“慢点。”我哪有心思理会,只叫胡队长慢点翻尸体,别滑进水里。
“你们别挡光。”胡队长戴好黑胶手套,回头就说了一句。
我和岳鸣飞退了两步,心里等不及了,恨不得自己去翻尸体。张大户与我们背对背,不停地问,死者到底是谁,认不认识。我比张大户还要好奇,哪想胡队长把被泡肿的尸体翻过来后,我们都愣了好一下。那尸体尽管扭曲了,五官变化很大,但从他穿的衣服很容易认出身份。
胡队长的反应最大,一看见死尸的正脸,他就弹开了,还撞到了站在后面的我。我扶稳了胡队长,他却还没冷静下来,反而连连地道:“这不可能!怎么会是他!”
死尸穿的衣服是舟桥部队的工兵服,我在渡场办公室的墙上见过那群工兵的合影。可惜,我认得那身衣服,却不认得那个人,看到胡队长那么激动,下意识地就想,是不是见鬼了。我刚来彝山渡场那阵子,他们经常跟我讲鬼故事,说彝江多么不太平,年年淹死人,一度吓得我夜里不敢出门。
岳鸣飞瞧了瞧,同样没认出来,他朝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问我认识吗?我来渡场的时间短,认识的人不多,只好耸了耸肩。张大户听到那么大的动静,忍不住斜过身子,回头偷看了一眼,没想到他竟然认识那人,并跟胡队长一样,不停地嘀咕是不是见鬼了。
接着,胡队长收住惊恐的神情,站起来后,他就说这个人叫洪克,以前是舟桥部队的队长,也是彝山渡场的第一个场长。洪克死后,韩嫂的老公才继任彝山渡场的场长,可后来韩嫂的老公也出意外死了。胡嘉桁是第三任渡场场长,可能是为了避开场长一定会不得善终的厄运,他才坚持让人叫他胡队长,而不是场长。
渡场的人对以前的事不清楚,胡嘉桁也不常提起,谁都不知道洪克是怎么死的,更不知道曾经有过这个人。可我想洪克比韩嫂的老公都死得早,那么尸体早就烂成泥巴了,怎么会忽然漂到彝山水库来?胡队长没有过多的解释,而是说人早就死了,还是找个地方,把洪克重新埋了,不必去知会其他人了。
我明白,胡队长这话的意思就是说,警察不会管的,实际上他们真的不会管,毕竟洪克早就死了,警察又不负责调查灵异怪事,去请尼姑、道士还差不多。在渡场与彝山师院相隔的樟树林里,倒真有一间破旧的尼姑庵,可之前闹“文革”,尼姑都返乡种田去了,听说有个人称王尼姑的渔民就是从尼姑庵还俗的。
胡队长看我走神了,便道:“快去那边的山头挖个坑,把他埋了。”
“不用跟公安局说一声吗?这样私自处理,会不会……”岳鸣飞有点不放心。
“洪克早就死了,他不是被人害死的,和唐二爷一样,都是捞尸到一半就不见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没人追究的,他老婆孩子早都离开广西了。”胡队长不容置疑,硬让我们去挖坑埋尸。
张大户面带惊恐,但却热心地说:“我记得这附近有片葡萄田,主人最近松土,工具都丢在田里,不如我去帮你们拿过来……两手空空的,挖坑要挖到什么时候?”
“我们跟你去。”胡队长急着埋尸,一听有锄头、铲子什么的,便叫我们一起跟张大户去拿工具。
水库附近都是几座山,以前封山育林的白漆标语随处可见,夏天一到,还可以看见各类蛇虫往水库里游。绕了一段路,离水库一里远的地方就是葡萄田了,那儿种葡萄都是用来酿酒的,不适合食用。田边摆了锄头、铲子、肥料等物,农家已经走了,明天他们还会再来,因此工具不会带走,在山里头背工具来回走动是一件极苦的差事。
等拿好了工具,往回走时,我实在忍不住好奇,便问出口:“胡队长,那个人真是洪克吗?按理说,他穿着那身衣服,应该很久前就出事了吧?怎么可能尸体还没……”
“我也不知道。反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当上场……队长,韩嫂他老公也还在修桥墩。”胡队长答道。
“那我们回去怎么跟他们说?”岳鸣飞问。
“当然是什么都不说了,说出去会有人信吗?”张大户搭腔。
“黄老弟,以后你打捞还会有更古怪的事,不用太在意,埋了就好。”胡队长不痛不痒,似乎很想马上把那具奇怪的浮尸埋在黄土之下。
我叹了一声,既然胡队长都这么说了,那就听他的好了。反正洪克早就归西了,估计也宣布死亡了,没人会追究的。想着想着,我们又走回了水库边上,这时天已经黑了大半,我开始担心挖坑埋尸会不会搞到半夜。没想到,等我们回到原地,人就都冻住了。
半晌,没人说话,因为河边的草地上没有尸体了,连草皮都铲得一干二净。附近的草堆、树丛都没有尸体的踪影,找了一圈,就像尸体自己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