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天威
虽无答话,可她的表情显然已能说明一切。皇上倒背双手,站起身来,在屋内缓缓踱步,一边悠然道,“承平四年,立泉带着宝船、马船、坐船、粮船、战船二百余艘出海,将士两万余人,经过四年寰宇航行,回到家乡的人,只有一万多。这个损耗,不能不说是有几分惊人的,不过,若算上他们在泰西、新陆打的那几场仗,却又只是还好。”
蕙娘也还是头一回从皇上口中,听到对这一次远航的真正总结,自然是屏息静气,恨不能钻进皇上的脑子里,将一应细节挖出。好在皇上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虽说和主题无关,但也还是向她略微介绍了一下如今的寰宇局势。“立泉经过哪里,自然是绘出了哪里的详细地图,又在泰西大肆采买了当地海图……有些我们先未所知的地方,就按泰西人音译而来了。现在泰西也不太平,世界各地都在打仗,除了我们大秦,他们丝毫不敢染指以外。吕宋,是西班牙人和土著打,印度,是当地土王和英吉利人在打,泰西呢,英吉利、法兰西好像也要开始打了……倒是他们所说的新大陆,也就是美洲要稍微太平一点。但立泉亲眼所见,美洲人日子过得也不大好,来自泰西的剥削比较严重,当地又有一大部分,都是非洲一带被贩卖过去的奴隶、在泰西混不下去的地痞、流氓,当地土著而且非常野蛮,也算是烽烟处处吧。”
说到这里,他多少有些心事重重,喃喃了一句,“却是地广人稀,唉,地广人稀……”
听其口气,蕙娘多少也猜到了一点:恐怕这一次,孙侯劳师远征,却还是只能无功而返。她收到风声,言说那新大陆广袤无垠,大小差可和大秦媲美。并且上头已有人烟居住,成了市镇……孙侯就有两万兵丁,恐怕也不敢深入腹地吧,带的人少了,怕自己不安全,带的人多了呢,当地人又要觉得不安全了。再说,鲁王怎么说是比他们早到,只怕在当地已经经营出一点势力了,就算啊寻到了,他们熟悉地形,又是以逸待劳,谁胜谁负,还是不好说的事。在那样遥远的地方,王师又如何?大家还不是凭着枪杆子说话?
皇上说到这里,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从泰西过去美洲,其实路途遥远,立泉这一次,走了不少弯路,但好在航道是熟悉的。他也是求个稳,不然,说不定还能更早回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幅图来,在桌上展开了,指点给蕙娘看。“实际从这美洲西岸过来,从海图上看,可以取道日本,从上头这样走。但这条航路目前似乎无人走通,大部分货物,还是从美洲回到泰西,再从泰西过来菲律宾,从菲律宾往上到广州……这样过去,美洲当然远了。”
蕙娘一边听他说,一边不禁就好奇而艳羡地望着这满是洋文的地图――她对地图也不是没有兴趣,但这么宝贵的东西,西洋人不肯拿出来贩卖,这些年来,却未收到一副。
“立泉这一次携回来不少,你若有兴趣,回头能赏你几副抄本。”皇上随口道,“既然我们两块陆地遥遥相对,这条路,我们不走,将来也许会有别人为我们走通……所以还是要走!”
他忽然加重了语气,有几分激烈地道,“第二次船队出海,就这么走了。这条航路,总要把它走通,从青岛到――”
他在纸上画了一条杠,“到他们所说的檀香山,顺风顺水,走上两个月也就到了。美洲富饶,有些东西,比在泰西购买要便宜得多。甚至于日后流放罪犯,我看也不必刺配宁古塔了,刺配美洲就挺不错的么。至于往泰西去,航线摸熟以后,单程也就是四五个月,据说如果能在这里占据一块地方,把从前一条古运河疏通,路程还能减少一半。往后,大秦和泰西、美洲的贸易势将成为常态。任何东西,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那么值钱了,所以我也不讳言,立泉带回来的那些货,应该是越放越不值钱,明年年中以前无法出脱,等去往美洲的航路走通,就要赔本了。”
劳师远征,花的当然是朝廷和天家的钱,现在孙侯把货是给载回来了,但一来风急浪大,货物有损耗也是常事,二来谁知道他载回来的都是什么货,在当地有没有被人欺骗。总之,对于不精于贸易的朝廷来说,与其自己急于零售反而吃亏,倒不如借票号入股的事和宜春做一笔交易,这也算是双方得利,宜春手底下自然不缺贸易能人,而朝廷也能得到一笔现银,解了燃眉之急,不至于连入股商家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蕙娘也不装糊涂,眉一挑干净利索,“还请二爷开个价吧。”
“我不开价。”皇上笑了,“这还得你来开价,不然怎么叫赌船呢?这和赌石一个规矩,只有买家开,没有卖家开的。不过,倒是可以给你透个底,当时出海,姑且不论船队造价,就说带去的丝绸瓷器、上好的茶叶,在我们大秦,价值都有一百多万两……”
他冲蕙娘挤眉弄眼,难掩得意,“立泉不是做生意的能手,但他颇带了一些能人,我老实和你说,现在泰西的白银,很紧缺啊!从美洲过去的白银,几乎又跟着全流到我们大秦来了。这一次去美洲呢,又和美洲当地的土豪做了几次交易……他带回来的现银,就有□百万两。这还不算办下的货,他们花了有一百多万两在办货上。”
蕙娘诧异地一挑眉,“盈利这么可观?那您何必还做这个生意――”
“我花钱的地方更多啊。”皇上一摊手,理直气壮。“这么大的家当,哪里不要用钱,没有钱,怎么支持三处战事?广州、泉州、青岛,三处开埠,这几百万两,也就是毛毛雨,下一下就不见了。朝廷始终还是缺钱,当时为了修船队,还落了有饥荒呢。”
他弯着手指和蕙娘算,“一百多万两的上等好货出去,千万两银子进来。这一进一出,是十倍的利润,这运回来的一百多万两西洋货,在国内能卖得多少。焦卿你自己算算,给我开个价吧。一锤子买卖,在这里谈定了那就是你的,若谈不定么,我少不得也要多方问价,找个买家了……”
真不愧是皇上,分明是自己急于出脱这一批转眼间也许就不值钱,甚至连品级、数量都无法衡定的货物,却说得好像是个香饽饽似的,好像还在给她卖人情呢……
蕙娘唇边,不禁浮出微笑,她和声道,“二爷,这话在理是在理,可您是不是还漏了一点呢。”
见皇上做诧异状,她也只能把话给说到尽了。“您派宗人府专使前往广州盘点货物,这是费时费力的活儿。不可能是一夕之功,很可能,最终那本册子,也是在这几天才送到您手上的。这一点,按常理来推论,我要说错了,您告诉我。”
皇上不言不语,来了个默认,蕙娘又道,“还有三桩事实,第一桩,仲白今儿早上去孙侯府上,为他治病,第二桩,我才从郑家赴宴出来,还没回府,就被您给劫来了。第三桩,您说这是一锤子买卖,必须在这里谈定。二爷……您这有点小看我了吧,就这点手段,还能把我给绕晕了,那我还怎么把乔家几个老爷们,捏在手心里呢?”
虽说孙侯也不可能知道货物的具体损耗,但他是主事者,大体情况,怕还是有数的。权仲白给他治病,双方若随意谈起此事,孙侯露个口风,皇上那也就不可能再坑着宜春了。当然,这场谈话肯定怎么都会有的,但赶在此时,要说皇上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时兴起,那也就太小看他了。
皇上的双目,闪闪发亮,他极是欣赏地望了蕙娘一眼,忽地叹道,“可惜可惜,女公子,终究只是女公子……否则,阁老后继有人!”
此等雕虫小技,只要心思清明,不被皇上给忽悠得热血沸腾,实在并不难勘破。蕙娘压根并不自得,甚至对皇上还有点不满。“您这不是瞎胡闹吗,这么做,可不是弄巧成拙?用赌石的行话来说,您拿出来这块石头呀,石窗开得不好,没有水头!本来还想给开个四百万两,这会,只能开二百万包圆了!”
皇上倒抽了一口冷气,方才的感慨,立刻为市侩取代。“这么大老远的路,二百,太少太少,起码六百。”
“六百不可能,各色名贵宝石,一年的出产是有数的,难道孙侯还能把一百多万都置办成宝石了?不是宝石,剩余货物经过风浪,很难保值。尤其是座钟这东西,最娇嫩了,一旦坏了,这里修不好那可怎么办?”蕙娘和皇上讨价还价,“二百五,就是二百五了。就这,还得算上您带回来的西洋工匠!”
“工匠?”皇上有几分吃惊,“你这――是从哪得的消息?哦,这倒是无所谓的事,立泉是带回来了好些避祸躲战乱的学者、教授,有些修表、造船以及别有所长的工匠,可以在满足宫廷需要以后,给你一些。”
蕙娘又让一步,“好,皇上既然如此慷慨,那就三百万两,不能再高了。”
“三百,我还不如出去喊价。”皇上不屑一顾,“千金难买我乐意,不管这批货究竟值多少,三百万,我觉得不值得,不能卖。”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蕙娘不禁气结,她扫了皇上一眼,见皇上似笑非笑,似乎胸有成竹――心底多少也有点数了:几次交锋,皇上都没讨到一点好,事事只能跟着她走,真龙天子,怎么会喜欢居于人下……
“四百万吧。”她干脆利落地就让了步,“这批货,实在最多只能值三百万了,这都还是担着风险的。这多出的一百万――”
她又跪到地上,给皇上行礼,“几次接触,皇上虽有万钧雷霆力量,但却如春风化雨,谆谆爱护票号,爱国爱民之心,令吾等感佩万分。这一百万,便算是臣妾代宜春号几位东家、掌柜,为皇上贺寿了。”
这一番话,说得动听无比,当然更醉人的,还是蕙娘的态度――她终于服软了。一服软,那就是一百万两的大手笔,这份多少带了些赔罪意味的礼物,不能说不厚了。皇上指着蕙娘,终于心舒意畅,他哈哈畅笑,一语双关。“爽快、爽快!”
旋又不禁叹道,“唉唉,你这位女公子呀!这要不是子殷,谁能压服你呢?还好,当年没把你说入后宫,不然,这份才具,岂非就消磨在宫闱之间了?”
不等蕙娘回话,他神色一整,喝道,“好,四百万就四百万,这笔生意,朕做主,就这么谈定了!”
说罢双掌一击,扬声道,“来人,把货物细册抬来。”
蕙娘也没想到,皇上居然如此急不可待,这边才谈定了生意,那边就抬了细册过来。只见十数位太监,手中全都抱着七八本沉重的册子,鱼贯进了厅中,她不禁微微一怔,又和皇上解释,“银钱却没那么快解过来了,少说也得给个两三天筹措……”
“这不要紧。”皇上一摆手,从为首那位太监怀中,取过一本明黄绫面的簿册递给蕙娘。“这是总册,你先翻阅一遍,再告诉朕,这笔生意,你做得值得不值得。”
皇上发话,她自然不能不从,蕙娘也实在好奇孙侯都带回来什么货物,她双手接过总册,揭开扉页,一目十行,不片晌就已经看完――却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嗯?”皇上从另一个小太监手中接过茶来,似笑非笑地冲她抬起半边眉毛,眸光流转之间,原本平凡的眉眼,竟忽然可以动人心魄,充满了难言的风流。“告诉朕,这笔生意,朕坑了你没有。”
“若此册为实……”蕙娘长长地叹了口气,痛快地道,“那就是臣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妾实当不得皇上的称许……”
“嗳,那也不要这么说。”皇上摆了摆手,掀开杯盖,轻轻地吹了吹热腾腾的茶水,“啊,子殷来了――坐――”
他咽下口中茶水,将茶杯搁到一边,语带深意,“宜春对朝廷怀有疑惧,可以理解,可往后打交道的日子,还多着呢。彼此间不精诚合作,那也不行。这批货,就算是见面礼吧,其实,你那一句话说得好,好来好往,宜春一心为国,那就是为我的家天下。我这个大家长,还能亏待得了你们吗?”
蕙娘才要说话,皇上又道,“至于选在今日找你过来,你说的缘由,是有……朕确实是想和你开个玩笑。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今日郑家寿酒完了以后,郑家的三亲六戚,也就脱出空来,朕怕你忙于应酬,很可能无心考虑这门生意。”
他扭过头去,客客气气地向权仲白赔罪,“倒是让子殷、国公府受惊了,子殷回去,代我转致一番歉意吧。”
却是再不搭理蕙娘,而是负手起身,悠然绕进了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