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似涨着一团浊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闭上眼睛,眼前便是刀山血海的场景,以及巷子里女人们的身体在乱晃。
他的双眼蓦地赤红一片,拿出帕子捂住嘴,胃里翻腾倒海般的难受。他干呕了好几声,面容瞬间惨白下去。眼底咳出几滴泪珠。
“王爷您怎么了?”
“......无事。”
夜黑风骤,乌云瞬间席卷天际,闷沉沉的。
檀云秋垂眼便看见手背上溅落的血点。明明被女子擦干净,却又再次被溅上的污浊。他的心情瞬间如这天色,沉暗得难以分辨,仿佛暴雨马上就来了。
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女子。
那个胆子颇大、举止孟浪却又纯净单纯的孟娘子。
她总是装出一幅崇拜又喜悦的模样对着他。甚至满脸欢喜地说要给他绣椅搭,可是她小心翼翼掩藏的畏惧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今日在高台上。因为他的靠近,女人不由自主颤抖的身子,以及语气中那颤巍巍的讨好求饶。
若他现在去,满身血污地去到她的面前,她眼中的畏惧是否连藏都藏不住了呢?
他忽然很想知道她的反应。
......
屋内热气缭绕,熏着淡淡的清香。
檀云秋坐在距离木桶一步之内的距离。他的鼻尖甚至能够感受到桶内水珠泛出的热气。熏得他周身似乎都带上梅花的香味。
他定定看着水中的女子。
华玉满面惊慌,她的双臂环绕在胸前,挡住春、光。脖子以下的位置沉在水中,借着荡漾的波纹和花瓣,堪堪遮住。但她还是觉得羞。
整张脸都红了。
她再次问道:“王爷......为何而来?”
檀云秋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他这样的反应,让华玉越发紧张。鼻尖的汗珠混和水珠,倏然从她的鼻头滑落,落入她紧合的朱唇缝隙。
也是在这一瞬间。她闻到男人身上传来的气味,混着腥、臭的血与劣质香料,熏得她眼前发晕。借着烛光,她看清了紫袍上干涸的血迹。
她忽然干呕了一声,蓦地就想起赵大人被刀刃刺破胸膛的瞬间。
整整一天,她还是没能将这可怕的一幕从脑海中剔除。想起来,还是很怕的。怕得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檀云秋的脸上浮现出了然的嘲讽笑意。他伸手,修长手指掐住华玉的下颌,逼迫她仰着脸看着自己。
“闻到了什么味道?”
华玉的下巴被他捏得生疼,她无力地挣扎几下,仍旧被用力桎梏着。
她道:“血的味道。”
他再次问道:“知道我出宫做了什么吗?”
她回道:“大概能猜出来......城内发生持刀杀人的事情,若与王爷无关,王爷不会出去。但您亲自去了,就说明这件事情是关于您的。龙虎卫是您手下的精兵,威猛非常人能敌。龙虎卫一出,那些贼人必定被抓获。王爷此去,是为了惩除奸恶、除暴安良!”
檀云秋似乎满意地笑了笑。
“我记得,孟娘子曾经对我说过,想要报答我,对吗?”
华玉心中咯噔一下。
终于要来了吗。
华玉低声回道:“我心中感激王爷恩情,永不能忘。王爷想要我怎样报答,都听您的。”
檀云秋唇角勾起,笑了一声。
华玉的下颌被掐得难受。她左右摆了摆头,问道:“王爷可以松开吗?”
他不为所动。
“......那王爷轻些行吗?有些疼。”
他的指尖似乎是僵了片刻,而后慢慢地松开。
华玉早已经习惯了檀云秋的阴晴不定。
有时候一句话就能惹得他勃然大怒。
她小心觑一眼男人晦暗难辨的神色,在心中偷偷骂一句神经病。
问了她话,她回答了,他反倒不出声了。
还是得靠自己。
华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双臂拢着身体。
这一天早晚要来到的。
她闭上眼睛,慢慢站直了身子。
桶内的水声“哗啦”一声大响,花瓣瞬间漾开,被水珠夹杂着砸在地面。水痕湿了大半的地面,连着男人的袍角也被湿透了。
有些冷。华玉抱紧双臂,睁开眼睛去看面前的男人。
檀云秋看似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烛光摇曳,暖黄色的火光将他的面容照亮,殷红的面颊像是天边烧红的云霞。他眉眼冷淡,先前藏在里面令人畏惧三尺的戾气仿佛被砸在他身上的水珠湿透了,只剩下震惊、无措,还有一丝难言的慌张。
他抓紧扶手。
“这就是孟娘子给我的报答吗?”
华玉没说话。她低着头,迈出桶去。走到檀云秋的身边,蹲下身子。她的手指立马变凉了,勾着他束在腰间的白玉带,解开放在一侧的架子上。
触在手心,檀云秋的胸膛滚烫。
华玉仰着脸问他:“这是我唯一能够给王爷的。”
华玉腮颊浮现淡淡的桃花粉,眸中清润纯净,映出面前冷冽清俊的男人。他紧紧合着双唇,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他似乎,只敢看着她的脸,往下移半寸的勇气都没有。
......不过是一个女子。
......是她主动送上来的,不是吗?
檀云秋的右手伸出,捧着华玉的面颊,细细擦拭几下,水珠湿了他的指腹。他忽然低头,方要触上朱唇。
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步伐。
“——王爷,皇上到处找您呢!”
戛然而止。
檀云秋停在离华玉不过半寸的距离。阴沉从他面上一闪而过,他直起腰,从架上抓过衣衫扔在华玉身上。将她挡得严严实实。随后吩咐人将他推出去。
华玉掩在衣衫之下。
脚步声离开。
她忽的,从肺中吐出口长长的气。
比起在檀云秋面前难以遏制的恐惧,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他身上那股令她恶心的臭味。
如今他离开了,她难掩欢喜的心情。嘴角下意识地就翘了起来。
她拢着散乱的衣衫,站直身子。平息了好一会儿,唤燕娘替她拿了一身新衣。
出去的时候。下起了雨。
......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
一声惊雷响彻天际。
皇宫笼罩在一片沉郁的气氛中。
檀瑾宁向来温和的面上带上几分薄怒。他从福全手中抢过伞,匆匆迎上檀云秋。宽大的伞面罩在檀云秋的头上。
“皇叔我找了你许久,你去哪里了?”
“随处逛逛。”
檀瑾宁信了他的话,旋即愤愤道:“高家那个杀千刀的!宜安嫁去,本以为会被好好对待,可是如今竟然害她嚷着要去死!”
檀云秋的面色瞬间古怪:“皇上找我,就为了说这个事?”
檀瑾宁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他小心观察皇叔的面容,见他沉着脸,比天际的乌云还要沉冷。他打了个冷颤,小声道:“我知道皇叔事忙,可是这件事情,只有皇叔出面才能解决。”
檀云秋没出声。
檀瑾宁知道这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只有宜安一个妹妹,她到了出嫁的年纪,我本想给她指门好婚事。太后说高家子不错,宜安也赞成,便促成两人的婚事。本以为是和美的一件事情,可是皇叔也知道,高国公府因为太后偏爱,在整个盛景城都是横着走的。连宜安,大周唯一的公主嫁去,却还得伺候高家一家人。如此也就罢了,可是今日花儿巷伤人一案,高家子竟然也在内!那是个什么地方,谁都清楚!”
檀云秋嗯了声。
檀瑾宁愤愤道:“宜安要与高家子和离,可太后不让。如今宜安,被罚跪在寿喜宫门外。求皇叔为她说说情,太后还能听皇叔几句。”
檀云秋嗤笑一声:“我去为公主求情,求什么?”
檀瑾宁窒住:“自然是......让宜安和离。”
檀云秋面色徒然变沉,毫不留情道:“我曾说过皇上数遍,莫要妇人之仁。这是公主的家事,是高家与太后的事,我怎好去插手?”他从喉间挤出一声笑:“皇上是嫌我与太后的关系,还不够僵是吗!”
他眉目冷淡,满面写着冷情。
檀瑾宁嗫喏着无话可回。
“我劝皇上还是回宫安歇吧!”
檀云秋转身离开。
他袍子上溅上的雨点越来越多,盖住方才在浴室内的水渍。他面庞冷硬,带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
旁人是死是活,关他何事?
他曾经的所求都破灭,碾碎在尘埃里。
他带着满身血污重新活过来,曾经满盈热血的心早就在油锅里滚过数遍,如今只剩下残骸,凭着恨意不甘才勉强拼凑出原先的模样。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救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