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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书文 > 其他类型 > 人间大火 > 人间大火 第19节
  这个放血的过程让我跟韩佳轩各自卸掉盔甲,成了我们友谊的起点。
  喜欢的菜上来了,她一口没吃,目不转睛地听我说,如果说刚才我给徐宏泽讲的时候,他是冷静的,客观的,甚至有点抽离的话,那么韩佳轩则完全是沉浸式的。她专注而且完全共情,有时着急皱眉,有时又跟着我笑,会问我细节,问我“
  小汪警官这样说的时候,什么语气?是试探的,还是漫不经心的?“;我喝一口水,她会小心催促,问”后来呢?“;我接个电话走神断片了,她马上就提醒我上一句说了什么。
  终于我又一次说到小汪警官调走了,这场让我自己心潮澎湃的暗恋最终悄无声息地结束,韩佳轩的菜也凉透了——人家根本就没吃,人家根本把菜就是放那儿当宠物,就是个陪伴,而我就是放血的过程中也时刻惦记着这菜凉没凉,可见谁胖谁瘦,谁能穿上小黑裙,自有天定。罢了。
  韩佳轩好久没说话,端着双臂,一直看着我,认真地思考着品味着,终于喃喃道:“不对劲儿。”
  “什么东西不对劲儿?”我喝了一口果汁。
  “你有他电话和微信吗?没删掉吧?”
  “没有呀,没删呀。”我说,“但是他走之后,我们也没怎么说话了。”
  “为什么?”韩佳轩很诧异的样子。
  “也没什么事儿找他呀,”我笑笑,笑她还是没弄明白状况,“以前在一起工作,处理的都是片区里的事情,相当于半个同事,有很多事情说。现在小汪警官在出入境管理局了,跟我们八竿子都打不着,我跟他说什么呀?”
  “那他找你吗?在微信上跟你说话吗?”韩佳轩追问。
  “他给我发过搞笑的视频。”
  “你呢?”
  “我笑了。”我说。
  韩佳轩差点没哭:“你笑了?笑了有什么用?然后
  呢?”
  “然后我就转给胡世奇了… …哦,我的一个同事。”我说。
  韩佳轩听了这话无风无浪的表情终于破功了,直翻白眼:“他喜欢你。”
  “胡世奇呀?不可能,他最近好像处对象了。”
  “我说你那个小汪警官,他肯定是喜欢你!”我没着急,韩佳轩倒急了。
  第九章 (5)
  这话把旁边的徐宏泽都吓了一跳,马上认真而且谨慎地劝她:“佳轩不要乱讲话哈。洋洋她过两天这个劲儿就过去了,你不要再给她不切实际的希望。”
  “我可没乱讲话,”韩佳轩是严肃的,“你们不是什么半个同事的关系,一个男孩儿,一个警察,工作够忙的了,什么东西对他来讲都没有他的时间重要,你想想,无论是不是为了工作,你们两个是不是总在一起?他给你的时间就像一个男孩儿对他的女朋友一样。”韩佳轩这个时候看了一眼旁边的徐宏泽,“他要是不喜欢你,他干嘛不去打游戏,打篮球,为什么总找理由跟你在一起?… …有的真的男朋友还做不到呢。”
  徐宏泽不动声色的地给韩佳轩的杯子里添了点水。
  韩佳轩几句话说得我心里一动,她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可这个可爱的念头刚刚飞出来,就被我自己一下子拍扁在地:“… …不太可能。你没见着,上次我要抱他一下,他都害怕了。”
  “是的,我没见着,我也不太信,你给他打电话,约他出来见面。”韩佳轩把我的电话塞进我的手里。
  我把电话缓缓放下:“还是算了吧。”我勉力朝她笑笑,感谢她的热情参与,“我说出来就舒服些了,现在就想躺平,躺平喽,过了今天就好了… …”
  “算了,别难为她了。”徐宏泽在一旁对韩佳轩说,“你们不是一样的性格,你不可能用你的办法教她做事。还是说正事吧,快跟夏洋说说,为什么要找她出来?你不是有事情求她吗?”
  我马上说:“哦,有事呀?你请说。看看我能为你做什么?”
  韩佳轩双手撑在桌子上,很认真很诚恳的样子:“我们省报和新媒体部门在年底之前要出几个关于民生的专题报道,我报了几个选题,领导上很看重其中一个,就是关于基层社区工作的,但是手里面材料不太够,大纲和拍摄计划写了几稿,主编说太干巴,没有足够生动的内容支撑,我听宏泽说了,你就是在社区工作的,我想要采访你,想请你给我提供一些资料。”
  “哦?采访?你找我原来是这事儿呀… …”我脑袋里面马上出现了领导人或者大明星上电视的画面。
  那片刻的犹豫被韩佳轩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她马上说道:“最终如果成稿发表,里面肯定要写你的名字,而且是有稿酬的。钱不多,两千块,但怎么都是点意思,另外你想想,这对你们单位和你个人以后的发展来讲,可能都是个机会,很多人求之不得呢。”
  “钱的事情不重要。”我马上摆摆手,“我也不巴望着靠这个做出什么业绩,非要升官发财不可… …就是这事儿呀,我说的不算,我们社区大小也算是一级单位,我在想怎么办呢,那什么你等一下吧,你等着我跟领导请示一下,
  也许你可以来我们社区蹲点采风。”
  韩佳轩很高兴,拿水杯给我撞了一下,亲切地喊我的名字:“洋洋呀,那就拜托你啦!”
  … …
  省报记者韩佳轩要来我们社区采访蹲点的事情我第二天上班就跟领导汇报了,袁姐很重视也很欢迎,表示愿意接待,全力协作。韩佳轩大喜过望,在自己单位开了介绍信马上就来我们社区报到了,袁姐特意腾出来一个靠窗的办公桌给她,告诉各位同事,对于韩记者尽量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为别的,就是希望社会各界能够对于咱们社区工作能有一个更深入的重视和了解。
  韩佳轩态度非常认真,像把这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工作,跟着我和胡世奇造访居民,积累素材,过了一个星期,单位下了班,只剩下我们两人在办公室,她合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对我说:“哎呀… …出不来呀… …”
  “什么东西?”
  “材料不够,没有典型性。”韩佳轩说。
  “听不懂了。请你别跟我说术语,尽量直白一点。”我说。
  “就是目前我了解到的这些素材都有些零散,比较日常,没有那种… 那种… …”韩佳轩眯着眼睛在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我跟着她的口型,努力地往下顺:“… …吸引人注意力的东西?”
  “不!”韩佳轩马上否定了我,手里比划了一下同时干脆地说道,“是缺少那种抓人眼球的东西。”
  我咽了一口唾沫,探讨问题的时候,韩佳轩喜欢对你的说法说“不”,然后把你的说法换一种方式再说一遍,共事一个星期,胡世奇就发现了她的这个特点,跟我说过,果然不错。
  我慢吞吞地说:“社区里面都是日常生活,谁家过日子那么多鸡飞狗跳的故事呀。”
  “不行,洋洋你还得再帮我找找。”
  “硬找也找不着呀… …”我开始穿大衣了,“你也要纪实报道,总不能编吧?行,我再帮你找找素材。”
  韩佳轩也开始收拾自己的电脑:“今天去我家吃饭吧?我妈妈的老乡从武汉寄回来的鲜藕和腊肉,保姆做鲜藕汤,可好吃了,你去尝尝?”
  我爸妈恰巧要去舅舅家看姥姥,之前打了电话让我自己解决晚饭,我心里面很好奇那个从武汉带回来的鲜藕烧汤的味道能有多好,嘴里面还是客气了一下:“会不会… …太打扰了?”
  韩佳轩穿上大衣,搂着我的肩膀,很是待人亲:“说什么呢。”
  韩佳轩的车子停在克俭小区里,不到两个月前,这里和我家一样,小区内部道路两边都被划分了停车位,内部居民的车子有了固定的位置,额外规划出来的车位就方便了附近中学的老师,写字楼的上班族还有我们社区和街道的同事。承包下这个工程的范哥之前许诺过,所有的车位都免费,但是小区门口早就安装了横栏,内部也有监视器,小区里日子最拮据的几个居民都被雇佣看车,他们都是领工资有薪水的,似乎还不少,每个月有两千多块,孙莹莹的爸爸孙好忠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就去找袁姐注销了低保户的身份——他说自己不用再跟国家要钱了。
  第十章 (1)
  ——这件事情成了我心底的一个小小的时不时就会跳起来的谜团,如果停车位本身不收费的话,那么那些设备,人工费用都是从哪里出来的呢?笑容可掬的范志明真的是那么一个宅心仁厚,不在乎利益的大善人吗?
  韩佳轩把车子停在半边楼旁边的一个车位上。她有一辆紫红色的小路虎,车子非常漂亮也非常舒服,我坐进去,没忍住四处看了看,摸了摸问道,佳轩呀,你这车子应该比mini cooper还要贵吧?韩佳轩道,我这是高配的,够买三辆mini呢。我嘴巴圆圆地“哦”了一声,十分景仰,怪不得连味道都这么好闻。韩佳轩在后视镜里看看我,洋洋你知道你为什么招人喜欢吗?因为你不装,你不会心里羡慕,还装作不在乎。我呵呵一笑看着她,你可真逗,我想要个五菱宏光都费劲呢,坐你这车子,我怎么装?韩佳轩大笑起来。
  她发动了车子正要出发,一个人拖着满载的买菜小车从小区外面进来,停在半边楼三单元的门口,一筹莫展,上不动楼了。那正是孙莹莹的妈妈。
  我让韩佳轩先别走,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下车去帮忙。
  阿姨一见我来,喜出望外,连声道谢,说小夏姑娘幸亏遇见你了,你看生鲜店做活动,我贪便宜一下子买多了,拖车装满了,可是自己根本弄不上去呀,她爸爸去医院开药去了,也没人帮我。我说没事儿,这不赶上了吗,我帮您,一边把她的东西一袋一袋地先从车子里面拿出来:六个茄子,八九个土豆,圆白菜两颗,大白萝卜两个,苹果十几个,还有一袋十公斤的面粉… …堪堪摆了一地,我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每个都沉得打手,我觉得自己这回是有点装了。
  小汪警官走了三个星期。我感到自己心里似乎已经有点平静了,我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忙起来的时候,可以不去琢磨他,但在这个时候又想起他来,又在心里说了那句最最没出息的话,要是,要是小汪警官在就好了。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让他马上来帮忙,反正他那么近,出了派出所的办事大厅,往左拐个弯就到了。这点东西,他手提肩扛一个人就搞定。我在旁边当气氛组,不时拍个马屁就足够。
  孙莹莹的妈妈看出了我的为难,自己要强去搬白面,十根手指因为风湿病都蜷着,我赶紧摁住她,抢着把那袋面抱起来,上面再放上圆白菜和大白萝卜:“阿姨不用您,就在这儿等着,我先上楼送一趟,然后我再下来拿别的。不行就多跑两趟呗。”
  “真是难为你啦!”
  我这边正费劲的功夫,韩佳轩也从车上下来了:“走吧,一起上楼!别折腾好几趟了。”她把剩下的东西全拿起来,小心的支开双臂,避免让那些还带着新鲜泥水的茄子土豆碰到自己身上昂贵的羊绒大衣,她手里的东西不比我怀里的分量轻,几个塑料袋的把手把她的手指一下子都勒成紫红色,脚下是细细的高跟鞋,站立不稳。
  我们步履蹒跚,一步三晃,上到三楼韩佳轩被绳子绊了一个侧歪,差点没把脚给扭了,好不容易上了五楼,孙莹莹的妈妈从外面一开门,韩佳轩赶紧弯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然后一点点地抽回手指,最后一边搓手,一边看着我:“都不过血了,就,我告诉你,我长这么大,没拿过这么多东西… …”
  我放下手里的白面,在身上扑打几下,赶紧跟她打哈哈说好话,人在这个时候需要鼓励:“多亏你了。我说你这人看着瘦,还真有劲儿呢。”
  土豆从韩佳轩脚下的塑料袋子里滚出来,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把它拾起来,是孙莹莹,她仍旧披散着黑色的长发,身上穿着白色的棉布长裙子,长裙子外面罩了一个毛坎肩。她脸孔发红,眉目修长如画,身上是弱不禁风,捂着嘴巴咳嗽两声,消瘦的身体在宽大的衣服完全看不见轮廓,当妈妈的心疼了,着急过来,一边替她拢紧了坎肩的前襟,一边催促道:“感冒了还不在床上呆着,下地干嘛?外面冷,快回床上躺着去。”
  “我下来喝口水。”孙莹莹说,“你给我放床边的喝完了。”
  她妈妈马上去厨房给她找水。
  孙莹莹看着我点头笑笑,这是她打
  招呼的方式,很文雅,也很古典,我来了她家好几回,通常我在她跟前不敢大声喘气,像对待个仙女儿,小心探过身去,轻声问她:“病了?”
  “有点发烧。”
  “严重吗?多少度?”
  “还行,三十八度多。”她笑笑。
  “吃药了吗?”我问。
  “吃了感冒通。温度能下来点,”她说,“家里原来有一板,我爸爸又去给我买去了。”
  “哦,多休息,多喝水。”我嘱咐道,“现在换季,还没来暖气,发热的可多了。我们单位有好几个堵鼻子的,我也有点,但我最近发现了一个鼻贴,从外面粘到鼻子上,能把鼻孔给撑起来,鼻子就不堵了,睡觉安稳,你要的话,我给你买一盒,老好用了。”我一边比划一边跟她说。
  孙莹莹摇摇头:“谢谢洋洋,我鼻子不堵。就是嗓子有点疼,等会儿我爸把我药买回来就好了。”她扶着椅子的靠背坐下来,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韩佳轩,虽然因为发烧脸色显得红彤彤的,但是精神头还不算坏,难得的想要跟我聊聊似的:“你是不是瘦了?”
  “哦?”我赶紧摸摸自己脸,还挺高兴的,“瘦了吗?我瘦了是好事儿呀。”
  不知不觉韩佳轩已经移形换位躲到我后边去了,她把口罩在鼻梁上捏紧了,侧着身说:“嗓子疼是有炎症了吧?没处方买不到消炎药的,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好像去看发热得先验核酸,
  还得再做一下流调… …你最近出门见人了吗?”
  ——这个不了解情况的家伙也真是耿直,我马上暗中捏了一下她的手,韩佳轩不解地斜了我一眼,还问呢:“… …怎么了?”
  第十章 (2)
  此时的孙莹莹听说要“去医院”,听说“要出门”,立即紧张起来,看看我,又看看韩佳轩,刚才的从容平静烟消云散,是一棵没了精神的小草,她的身体向后仰过去,低着头,摆摆手,固执地,神经质地,轻声地,像是在跟我们说话,又像是在跟自己较劲:“我不去,我可不去医院… …我哪儿不去… …我就呆在家里… …我真的哪儿也不去。”
  孙莹莹的妈妈听见了,赶紧从厨房拿了热水出来给她,一边把她扶起来往卧室里面送进去,仍像是照顾小孩儿一样的劝哄着:“不去,不去哈,咱不出门,回床上去吧,喝点水再睡一会儿,出点汗就该好了。”
  不一会儿她关上门出来,不让我跟韩佳轩走,系上围裙非要给我们炒土豆丝卷饼吃,我连忙说不要了阿姨,千万别费事,帮你拿点东西那算点什么事儿呀。她送我们一直到了门口,手掌蹭了一下眼角,喃喃道:“要是她也跟你们似的,那得多好,那得多好呀… …”
  …
  “这不怪你。”我对韩佳轩说,“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个孙莹莹已经好多年都没出过门了,我想过办法,我请她吃饭,看电影,去逛公园,人家都不稀罕,嗨,不是不稀罕,简直就是害怕,就像刚才你跟她说让她去医院那个样子似的,躲都来不及,就连他们家维修房子,到处乌烟瘴气的时候,孙莹莹都没有离开过自己家半步!”
  ——我把孙莹莹家的事情跟韩佳轩仔细讲了,包括十二年前的大火,还有我替他们家去要维修基金的事情,从而跟她解释千万不能跟孙莹莹提出门的原因。
  韩佳轩认真地听我说完,过程当中一言不发,终于听我讲完,秀气的眉头上打了个结:“为什么呀?她是怎么了?被烧得残疾了还是毁容了,这也完全看不出来呀。”
  “是不是?看上去好好的,还挺美的,根本不像是被火烧了的样子,可是人家就是不出门。”我说,“她就是不愿意呗,这可不能强迫。”
  “她会不会有了ptsd?”
  我看了韩佳轩一会儿,她顺嘴说出来的英文,够我在脑袋里面想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呵呵一笑,气势上没输:“这词儿我知道,你是说她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换句话说,受了刺激。”韩佳轩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大火把她脑袋烧坏了?可能她父母不懂,我觉得你们应该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正规治疗还来得及。”
  “可能吧,”我吸了一大口酸奶,“… …但是无论如何,不肯出门,非要待在家里,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她没有妨碍到别人,那我们就不能干预。袁姐早就说过的,居民家里有需要,那我们去服务,没有需要,那我们无权介入。这个可讲究尺度了,管多了就是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