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在宫中,杨昭仪只在摘星阁举行了一场家宴庆祝中秋节, 说是家宴, 更像是姐妹聚会,宫中唯一不相熟的赵充仪抱病不出, 贤妃所生的二皇子、四皇子也并未进宫赴会。
杨昭仪未筹备热闹的歌舞,只挑了几首悠长的曲子, 让伶人弹奏。她听着缠绵的曲调,小酌了两杯, 对宁离离说:“晚上不能陪你们赏月了, 我要和绿萼一起去相府赴宴。”
皇上传回命令,将颜氏追封为皇后, 以皇后礼仪下葬。杨昭仪这些时日都和礼官忙着操持葬礼的事宜, 她这才得知早前先皇后逝世时, 皇上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怀疑, 只以空棺葬了先皇后, 而先皇后的骨灰坛却葬在妃陵,未立灵牌,无名无姓。
杨昭仪颇为伤感,但无济于事。
她派人传信给皇上, 贵妃想在中秋节林夫人寿辰时回相府省亲,皇上听后派她随贵妃同去,代皇室为林夫人祝贺,且贺礼一应尽奢。
杨昭仪收到皇命时惊讶了片刻,但随即释然。她深知皇上宠信林相,往年中秋节皇上召林相和林夫人进宫赴宴,也会厚赏林氏。皇上远征后,林相代管朝中诸事,她受皇命去相府祝贺,可能皇上也是存了让她从旁照顾怀孕七月有余的贵妃的念头。
宁离离前几日就听说了贵妃与昭仪中秋节将离宫赴宴的消息,她羡慕绿萼和静媛能出宫游玩,但好在去宁府那日她匆忙见了父母一面,相思之情有所缓解,她对林绿萼举杯笑道:“晚上我和珍意约好了去北门护城河边放花灯。”
梁珍意点头,“我听采采说,中秋节宫婢们都会在那儿放花灯祈福,夜幕中花灯连成一片,随着河水漂流出去,十分好看。”
“那我们晚些去,别扫了其他人的兴致。”宁离离停下筷子,扫了一眼正望着面前烧鹅发呆的林绿萼,笑道,“是不是不想回家,想和我打一夜的麻将?”
林绿萼回过神来,正要开口提宁离离上次输了大牌给她的光辉事迹,杨昭仪打断她的话:“看你脸颊微红,面含春色,十有八九是在想那谁。”
宁离离捂着嘴巴,故作惊讶地问:“谁啊?”
梁珍意噗嗤一声笑起来,对着绿萼姐姐挑了挑眉,“谁呀?”
林绿萼一挥衣袖,睨向她们三人,微怒地“嘁”了一声,又忍不住笑了笑,今夜相府中秋宴会,徐小将军怎会不来?她就是想他所以发呆了。她昂起脖子哼哼道:“还真被你们说中了,我就是在想那谁。”
杨昭仪看了一眼殿中站着的众多宫婢和场边演奏的伶人,替贵妃圆话,“中秋佳节,思念父母人之常情,幸好贵妃一会儿就能见到他们了。”
宁离离举起酒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四人一同举杯,对不常得见的人遥寄相思。
……
午宴后,贵妃与杨昭仪回宫整顿了一番,向林府出发。
林绿萼坐在马车上,双手叠放在身前。桌中小几摆着熏香,香味清甜却令她感到不适,她发现自己的不适来自于百无聊赖。
贵妃仪仗刚走出不远,贵妃便命队列停下,昭仪的马车在她之后,她让温雪去询问杨昭仪,能否来她马车上坐着闲话,打发无聊的路程。
杨静媛欣然同意,提着裙摆塌上了贵妃所在的红锻如意纹金顶马车,她望着盛装打扮的林绿萼,调笑道:“近乡情更怯?”
“你们老是取笑我。”林绿萼嗔怪地在她腰上轻捏了一下,“待会儿晚宴的时候,我想私下与他见面,宴席上就多靠你应酬了。”
杨静媛点头,“好啊。”午后耀眼的日光透过马车摇晃的帷帐偷溜了一缕进来,照在她明艳的容貌上,她面露温柔,情绪却有些低沉,“看到你心中有惦念的人,而那人也爱慕着你,我很羡慕。”
“毕竟晏隽之也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再一直想着他,也就像我惦记着燕明冶一样,是没有结果的。”
林绿萼本想解释两句,可车外随从众多,她怕自己的话落在了有心人的耳中,拍着静媛的手笑道:“你知道吗,南方的一些城镇在中秋节有偷菜的习俗。”
杨静媛提起了兴趣,“偷菜?”
她在显州的时候严娉婷为她寻了不少新鲜的话本,她也因此长了见识,“年轻女子会在中秋节的时候迎着月色走进田里摸黑偷菜,偷着葱,嫁好郎;偷着菜,觅好婿;偷着瓜,得娃娃。”
“竟有这种事。”杨静媛笑了笑。
“是啊,我们今夜就在相府歇息吧,趁着夜色你带着寒儿四周摸一圈,说不定觅到意中人呢。”
“我已是宫妃了,还想这些做什么。”杨静媛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产生了兴趣,虽知民间习俗只是讨个吉利,但她却想起在闺中一些偷摸出府的趣事,心里涌起了一点难以抑制的贪玩的火苗。
林绿萼看她眼眸微动,又‘火上浇油’道:“随你吧,难得出宫,不尽兴而归,就不知下次出宫是什么时候咯。”
“晚上街上会放天灯、点塔灯,夜市热闹百姓众多,你挑着大路走,别往胡同里拐,你在京都这么多年了,寻得到路。”她想静媛这些日子代管六宫,不得不装作老气横秋才能服众,她又沉迷喝酒,认为人生无趣且悲苦。她便想帮静媛寻点趣味。
杨静媛嘴里还是说着不要,此事不合规矩,心里却决定待晚宴结束后,乔装打扮溜出相府去城郊玩一圈,她摸着因紧张而砰砰乱跳的心,半晌说不出话。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相府,林夫人带着家眷在府门接待贵妃娘娘。
林绿萼忙伸手扶住母亲,不让她行礼,“别了,肚里的孩子还看着呢,说母亲竟让外祖母跪拜,实在无礼,该踢。”她说着“哎哟”一声摸向圆滚滚的肚子,惹得一众亲友都笑了起来。
林绿萼让人把她为母亲准备的贺礼抬上来,杨静媛也命人将皇家丰富的赏赐抬进相府。
林夫人笑着收下,她们来得较早,距离晚宴开始还有一个时辰,宾客未至,林夫人便将她们迎进院中,喝茶闲话。
相府里种满了桂花,方进相府,香味扑鼻而来,杨静媛跟在林绿萼身后,止不住地打量相府里的假山流水,金桂菊花。她看着近处的葫芦形的池塘,远处的弯月形小塘,啧啧称奇,不自觉地跟着贵妃踏上了木板拱桥,脚下地不平,她才反应过来,轻吁了一声。
林绿萼笑着拉住她,“当心了,相府里四处有池塘,我母亲喜欢水,说水能生财。府里每年都有婢女失足跌进池中,不过池浅,水仅及肩。”
杨静媛确实未想过,相府后院三步一景,十步一池,“碧水倒映簇簇菊花,鱼鸟相戏其间,景色太美,我一时看痴了。”
走在贵妃另一侧的林夫人听到赞美颇为满意,笑道:“昭仪谬赞了。”
三人落座,鎏金鹤擎博山炉里升起袅袅白烟,雨后的细细碎风散落珠帘,将白烟吹得弯曲。
林夫人命人上菊花茶和月饼,问起路上可还顺利,身体可还安康的客套话。
杨静媛喝了一盏茶,陪着客套了几句后,觉得自己待在这儿影响了林绿萼与林夫人私话,便站起身来笑道:“林夫人,我见院里有几株菊花颜色似紫非紫,花色艳丽,寻常难见,想去细赏一番。”
林夫人起身送她到门边,又吩咐严媪:“那边还有几株凤凰振羽和红衣绿裳,带昭仪去看看吧。”
严媪带杨昭仪去赏菊花,林夫人回到座位上,脸上却没有生辰的喜悦,坐在林绿萼身边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想着要回来?”
林绿萼更惊讶地望向她:“不是你们叫我回来的吗?父亲让我今日务必回府。”她笑了笑,“父亲想给母亲一个惊喜。”
林夫人朝林相房间的方向瞥了一眼,“三十八岁又不是大寿,竟让宫妃出宫为大臣的夫人贺寿,实在不像话了。”
林绿萼也顺着母亲的视线往那边看去,伸长了脖子也未看到人影,“父亲在家吗?我难得回家一趟,他也不与我见一面,说几句闲话。”
“他早起念了一句‘寄语重门休上钥,夜潮留向月中看’,便带着家臣随百姓观潮去了。”林夫人轻斥了一声,“近来愈发莫名其妙了,我猜他在私自谋划什么,问他也不太说。”
“我猜啊,皇上去边关了,他恐怕是借这个机会,与徐仲里应外合将皇上……”林绿萼手比成刀,在脖子上划过。
“也不尽然。”林夫人心里不安稳,趁他不在府上时,偷溜进他书房查看了一番,发现他收到不少来自南方的信件,“罢了,他晚宴时不回来,我便家法伺候。”
林夫人关心了几句她的身孕,又将从庙里求的平安符拿给她,“女人生子就是去鬼门关走一趟,你生产时将它捏在手里,它会保你顺利安康。”
林绿萼笑着接下,把平安符放在了袖袋中。两人又闲话了几句,下人进来回禀,“徐小将军到了。”
“母亲。”林绿萼拉住她的袖子,脸上浮起一抹羞涩的柔红,“前几日我与他书信,我说起在闺中之时,中秋节在街上游玩十分尽兴……他便约我晚宴的时候出去走走……不知母亲方不方便放我们一个方便。”
林夫人用袖帕遮住弯起的嘴角,“我便对大家说贵妃有孕不喜喧闹,在后院休息。”她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贵妃娘娘在席上,我宴请来的老姐妹们反而放不开性子吃酒玩耍,你不在正好,我和她们吃酒打麻将,不用照顾你,我还开心些。”
“母亲!”林绿萼哼了一声。
林夫人又指了指在院中赏花的杨昭仪,“她是杨家的人,和你倒还处得来?”
林绿萼望着她在微风中荡漾的茜色裙摆,点头:“嗯。”
“那你不如把她也带走吧。宫中的娘娘大家又不认识,她在席上像菩萨一样端庄坐着,我们赌博的时候也不自在。”林夫人笑道,“我便说她在后院照顾你,分不开身。”
林绿萼捂住胸口,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我时常在想,你到底是宁离离的母亲,还是我的母亲。当年有没有抱错的可能……”话音刚落,头上便挨了一巴掌。
……
林绿萼换了一件乌金云绣衫,绯红杏花留仙裙,取下了头上的花冠,换了两支普通的珠花,帏帽的白纱遮住了她脸上的笑意,她款款步至相府后门。
檀欣去宴席上帮忙,温雪随她一同出府游玩。
云水已在门边等她了,他穿着雪白色的长袍,领口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梅花,明眸含笑,风流蕴藉。
他对她伸出手,她一把拉住他温暖的手掌,两人隔着白纱相视而笑。背后响起了杨静媛哀怨的呼声,“真是被嫌弃的杨静媛的一生,我见相府园艺独特,很想细赏,却也不能留下。”
她换了一条柳黄色的朴素长裙,哀愁地看了两人一眼,“我也不好意思随你们一起游玩,罢了,我去偷菜。”她又盯了云水一眼,真俊,难怪绿萼喜欢他。她想起云水曾夜晚私闯听雨阁,将她扛到摘芳殿……她脸色微红,不敢再直视这两人。
“静媛,随我们一起去酒楼吃饭吧,福喜酒楼的水晶饺特别好吃。”林绿萼不好意思地回望她。
杨静媛拉住寒儿,摇了摇手,率先走出了后门,“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别嘛。”林绿萼对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见她执意离去,她立刻不再劝说,她其实也是客套一下。
街上行人众多,充斥着欢声笑语。街头的杂耍班子踩在木轮上喷火,引得行人叫好不断,小商贩推着花车,叫卖着兔子、月亮形状的花灯。
皓月当空,晚风似水般凉爽,林绿萼拉着云水,两人走走停停,温雪见到什么都想吃,冰糖葫芦、才出锅的酥油饼、桂花糖糕……她一路吃到福喜酒楼,嘴里还咀嚼不停。
酒楼里宾客众多,云水早前订好了二楼的雅字一号,他扶着她走上木梯,林绿萼对温雪说:“待会儿你吃不下水晶蒸饺,金齑玉鲙,你可别哭。”
温雪哈哈大笑,“小姐放心,我有两个胃,一个吃杂食,一个吃主食。”她的话落在旁人耳中,听到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关上房门,林绿萼拉开帏帽,伸手在云水腰上摸了一下,“伤好了吗?”
“早就好了。”云水笑着轻捏她的下巴,“最近可有好好吃饭?”
“好着呢。”她又问,“你有没有想我。”
“日思夜想,总想去皇宫里看你,但又怕你担心我的安危。”
她拉开他的衣领往里瞧了一眼,“我为你缝的中衣怎么没穿?”
“我舍不得穿,把它放在床头天天看。”他问,“镯子喜欢吗?药膳吃了吗?吃了身子可好些了?”他前些日子在何侍郎家中做客,听何侍郎说他妻子怀孕时身子不好,后来吃了一位名医开的药膳,身体便舒坦了许多。
他又诸多打听,为姐姐寻了药膳调养身体。
“有用的,近日精神好多了。”
两人浓情蜜意,思念的话儿不断,桌上的菜都没太动,光顾着说话了。
温雪吃着水晶饺子嘴里却没有滋味,她暗自摇头,云水武功了得,这两人还需要她保护吗?她低估了热恋而不得相见的两人能说出多少恶心的话来,她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儿,早知道就和杨昭仪一起去偷菜了。
用过晚膳,云水搂着林绿萼的肩膀,陪她散步消食,她提着一盏兔子花灯,顾盼生辉的杏眼里倒映着灯火,溢满笑意。
林绿萼想起城南水清河缓的横河,河上停靠着精致的画舫,沿河是热闹非凡的商街,“我想去横河那边看看。”
“好。”云水记得达官贵族的子弟常约他去那里喝花酒,他不去,但知那边遍布青楼瓦肆,十分热闹。
他们走了小半个时辰,行至河边,画舫上人头窜动,衣香鬓影的女子拿着罗扇,在舫上招摇。林绿萼闻着脂粉的香味,隐隐有些作呕,她记得小时候这边的街市上有许多吃食,现在却全然变了,她摇了摇头,“回吧。”
云水用手隔开人群,护着她往回走,“嗯。”
“你近日没忙些什么吗?我听母亲说,父亲很忙碌。”林绿萼猜测他不想让她担心,所以他们故意隐瞒了密谋造反的事。
“没有什么事做。”云水前几日去相府问林相,林相只告诉他一切都好,不用过多担心,让他先安心陪绿绿生产。他私下收买人马的事,也进行得顺利。他寄信去边关询问皇叔情况,皇叔暂未回信,倒是钱思寄信给他,问他在京都是否安全。
银白的月光照在身上,林绿萼抬头看向圆月,露出恬淡的笑容,她的笑容却随着一声惊天的响动而僵在脸上。
附近的百姓全望向了响声发出的地方。
城门外,呐喊声鼎沸,随着“嚯嚯”的呐喊声,巨木撞击城门,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惊雷刺破黑夜。
林绿萼与云水面面相觑,她心里喜悦的情绪顿时消散,只觉重重的窒闷感压在心头,那股不安的紧张感,让她快喘不上气了。
圆月隐进了黑云之后,百姓在巨木撞击城门的轰鸣声中,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纷纷往北边跑去。
林绿萼险些被人群推倒在地,幸好云水护住了她。她抱着肚子,云水将林绿萼搂在怀中,她耳畔充斥着嘈杂的人声,她局促地望着他,眼里涌起晶莹的泪花,“这是怎么了?”
云水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他震惊地盯向不远处城门上晃动的灯火,有人攻城?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