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他们是。”徐晓明道。
“那对京城有什么印象?”
“呃……”
开场聊了几分钟,全是问个人情况。许非皱眉,耐着性子又听一会,还没进主题,悄声问:“谁写的稿子?”
“刘迪吧,这场是他操办的。”李沐道。
搞毛啊!
他见台上已经往家国情怀上走了,忍不住道:“这不行,再说一会闭馆了。”
李沐也觉得离谱,又不是凌风那种访谈,你聊童年干锤子?遂偏头跟副台长耳语,“跑题了,咱们要技术经验,这能交流出什么?”
“有方法么?”
“让许非上去。”
副台长摆摆手,李沐冲上面做了个手势,又指了指旁边。
主持人是京台自己人,反应极快,笑道:“通过刚才一番采访,对几位也有了初步了解。下面有请艺术中心的许非上台,跟大家一起交流。”
她暗捏一把汗,挪了个位置。
香港朋友还奇怪,怎么说着说着换主持人了?没办法,经验不足啊,以前没搞过。
而许非上来,大大方方一坐,张口就来:“众所周知,香港影视业非常繁盛,武侠片或者说功夫片极受欢迎,由此也诞生了一种只有我们才有的独家行业,武行。”
他转向袁祥仁,笑道:“袁老师您好,据我所知,香港电影武行应该始于您的父亲袁小田先生,能不能给我们详细讲一讲?”
“呃,好。”
袁祥仁刚才也懵,现在才找回正路,他口音带点粤语味,但比徐晓明标准。
“说始于不敢当,不过我父亲确实是最早一批做武行的。他是京城人,最初唱京剧,三十年代的时候应薛觉先先生邀请,到粤剧里做武生,后来又到了香港。
香港早期的电影非常戏曲化,基本是粤剧的翻版,我父亲自然就进了电影行。做替身,做演员,也担任动作设计。
后来越来越多的武人和伶人进入香港,带来不同的风格,有南派功夫和北派功夫。因为功夫片很受欢迎,拍的越来越多,这些人也有了用武之地。
起初很不规范,我记得好像是64年,王天林有部片《铁臂金刚》,我父亲自己带着班底进组,那是香港第一个武行班底。
从此以后,就慢慢成了一个特有行当,现在已经非常成熟了,有成家班、洪家班、刘家班,还有我们袁家班。”
“就是说,武行脱胎于戏曲。武术指导可能是一个人,但行当却像以前的戏班子一样,有唱花脸,有唱老生,有唱丑角,各司其职。”
“对对。”
袁祥仁很愉快,对方懂,问的全在点上,“拍一部武打片很复杂,所以我们武行需要的人手非常多。
比如你跟头翻的好,那好,要你了,你就负责翻跟头,终归有你一个镜头。比如你吊威亚是一绝……”
“威亚就是吊钢丝,《西游记》飞来飞去那些,都是吊钢丝。”许非跟下面解释了一句。
“对,你飞起来的动作比别人漂亮,那你就负责吊威亚。你皮糙肉厚,那好,你就负责挨打。或者你瘦,身材小,那也要,你可以做女明星的替身……”
“安仔就做过啦,你看他眉清目秀,长的就像。”徐晓明拍了拍林迪安。
“我父亲也做过啊!”袁祥仁笑道。
“那我肯定不行,我这身材的当不了女明星。”于荣光道。
“哈哈哈!”
台上台下一乐,气氛瞬间松弛,谈兴也起来了。
观众恍然大悟,寇占闻两眼放光,原来这就叫武行!
许非仍在继续,问:“《少林寺》几位肯定都看过吧,觉得里面的动作设计怎么样?”
“……”
问题有些敏感,几人对视一眼,徐晓明开口道:“非常优秀,风格传统,有些像邵氏的武侠片,比较写实一点。”
“就是你一拳打过来,我躲过去,我再踢你一脚,一招一式很符合动作逻辑。”许非道。
“动作逻辑这个形容好!我们管它叫硬桥硬马,南拳里有句话叫‘练得硬桥硬马,方能稳扎稳打’。放在电影里,就是很写实的意思。”
“所以刘家班推崇这种风格,他们学南拳。”
“对对。”
徐晓明相当诧异,这个靓仔很懂嘛!
“那您几位感觉现在香港电影的动作设计,跟以前比有什么不同?”
“那个词怎么讲,哦,与时俱进!”
徐晓明道:“电影类型在不断丰富,武行也要跟得上。以前流行邵氏的那种一板一眼,后来程龙的片子火了,风格一变,把杂耍跟武打结合。后来有了僵尸片,风格又变,僵尸片怎么打,就是伸手一指,一道光过去。
去年有部片叫《倩女幽魂》,讲妖魔鬼怪的。妖魔鬼怪都在天上飞,肯定不能跟人一样,所以就非常飘逸。
里面有个道士叫燕赤霞,他使飞剑。飞剑这东西谁见过,靠自己想嘛。
这种风格更适合不懂武术的演员,他做不了硬桥硬马,只能飘逸。当然也要好看,不能一抬手飞剑就过去了,然后人一动不动,你起码摆个造型……所以燕赤霞就非常好。”
“哈哈,圆回来了!”于容光大笑。
“徐导演、程导演,别见怪,不是说你们。”
徐晓明知道他们看不到,但也搞笑的拱了拱手,这就是香港的娱乐习惯。
许非见话题聊开了,遂问:“内地的电视剧起步刚十年,各方面都不成熟。如果我们要拍功夫片,或培养武术指导,几位有哪些建议?”
“呃,两地风格不同,我也不了解大陆的影视剧,我就说说自己的观点。”
袁祥仁想了想,道:“我前面说拍一部武打片很复杂,复杂在哪里呢?你要先确定它的背景和风格,是古代戏,民国戏,还是现代戏?是真实一点的,还是花哨一点,还是飘逸一点?
然后看演员,根据角色设计动作。
潇洒的使剑,草莽的使刀,和尚使棍,刺客使暗器……尤其演员会功夫的,要发挥个人特点,梁小龙腿法好,在《陈真》里就有很多踢腿的动作。”
“还要借助道具。”
徐晓明接口道:“道具可以让动作变得巧妙,《陈真》的动作是我和梁小龙设计的,他跟阿心有一场小打闹。大打和小打不一样,大打要激烈,小打要精致。
我让阿心拿了一把伞,当时还有一辆推车,一个师弟。
阿心用伞打架,设计要女孩子一点,动作娇俏。陈真在逗她,是杂耍的意思,拿那个师弟挡来挡去,全打在他身上,这样效果就出来了。
真要问动作具体怎么设计?这个太复杂,没有捷径,需要慢慢积累。”
“我觉得想象力也很重要,就像梁小龙和袁老师那场打斗……”
许非冲着台下,笑道:“陈真救霍东觉,跟江湖八野打,没认出来吧?八野就是袁老师演的。”
哇!
“原来是他啊?一点都不像。”
“我还以为是个老太太装的呢。”
底下议论纷纷,这年头的观众一点都不健忘。江湖八野那造型,脸刷白,戴着白发套,乌漆嘛黑的衣服,跟韩老魔似的。
“那场是这样,麻烦你跟我演示一下。”
袁祥仁起身邀请,双拳探出,许非站在对面,攥住他的拳头做角力状。
当时袁祥仁从腹部两侧,突然又伸出两只手暴打陈真,让观众印象极深。
“八野带点忍术的路数,所以要诡异。这个很简单,陈真抓住的是假胳膊,我把手藏在衣服里,突然伸出去,就造成多了两只手的感觉。”
“这也是我导演技巧好,没穿帮。”
徐晓明笑了笑,补充道:“其实还有一点他们没讲,不怕死。”
“怎么说?”许非问。
“因为你想靠这个养家糊口,就得搏命上位。比如拍一个从高处往下摔的镜头,你害怕不敢跳,以后不用你。人家敢跳,那他就出头了。
我们通常是十个武行排队等着,第一个人摔坏了,第二个接上,救护车就在片场外面,摔坏了直接去医院……”
此番话又引得一阵惊呼,根本不理解。
许非心里清楚,还有更深层的因素没说。一是老板只认效益,不给保障;二是香港电影太讲究视觉冲击力。
越危险的镜头越刺激,越刺激观众越爱看,所以各班底想方设法的突破上限,就差没直接杀人。
像《鬼打鬼》里,洪金宝就发明了一个新玩法。
一个替身被打的往后飞,吊着钢丝,洪金宝直接把钢丝剪断,替身直接空中落体。
效果有了,人也摔得半死。
第219章 培育土壤
交流的意义,在于对事物认知的碰撞,没有碰撞,交流便是不成功的。
本场活动预计两个小时,结果过得飞快,超时了还兴致勃勃。下面的人爱听,上面的人爱讲,因为武行是贱业,在香港不会有这种明星般的重视。
后来许非瞅瞅时间,真要闭馆了,遂道:“我们还有一点空余,就留给台下的朋友们吧,大家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发问。那个谁,话筒拉过去一个。”
临时加的环节,观众真不怵,都喜欢发声。
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姑娘站起来,道:“几位老师讲了很多香港武行的情况,都是武侠片或者功夫片。那我请问一下,对于战争戏比如《三国演义》这种,动作该怎么设计?”
哟!
好问题啊!
台上几位挺愣,思考了一会,徐晓明才道:“我印象里,香港好像很少拍这个题材吧?”
“几乎没有。”袁祥仁点头。
“三国是非常恢宏的故事,首先还是要确定风格,是真实一点的,还是江湖一点的。如果大陆要做的话,应该会像《红楼梦》,有一种,呃……”
他比划着手,“这个怎么说,historical sense?”
“历史的厚重感。”许非道。
“对对。大场面的战争戏我不懂,小规模的,比如几个士兵互相厮杀,这个倒可以加入设计,比硬桥硬马还硬桥硬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