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鸾自己所住的院子小,库房更小,小物件收进去了,大部分仍是无处安放。崭新的红漆木箱子在院子两侧摞的比院墙还高,只留下一人宽距离的一条小路,让人能够自院门和屋子只见来回。
晚间苏仁来时,陈青鸾便抻着那礼单打趣他道:“送这么多东西来白占我许多天的地方,回头还不是要抬回厂督府去。”
苏仁趁她回身的功夫,自背后将人抱在怀里,下巴轻轻垫在陈青鸾头顶,轻声道:“抬回去干嘛,你若嫌占地方,自卖了充进你的小金库便是。”
陈青鸾抿唇浅笑,“银子这东西,虽然越多越好,可总归够花就行了,更加不能因此就贱卖了东西。你送我的,我都觉着好,舍不得卖呢。”
苏仁将人转了半圈,叫陈青鸾面对着自己,与她道:“你如今虽然是嫁给我了,可是千万别被这身份束缚住了,若有朝一日我苏仁被灭门抄家,你可别想不开陪我上刑场,也别为我守着。改头换面还是一个逍遥的女商户,是想要一个人自由自在还是再寻个如意郎君,都随你高兴。”
陈青鸾抬手扶上他光滑的下颚,眼光温柔,“今儿突然这般大度,可真是吓着我了,是宫里头不顺利?”
自与苏仁相处这段时间以来,陈青鸾对苏仁的秉性实在是再了解不过了,旁人都道他阴险狡诈利欲熏心。只陈青鸾知道,他这人,不重享受不贪长久,唯有仇留不到隔夜,而他无所不用其极的爬到今天的位置,图的就是个天下再无人可以欺辱于他。所以对于温皇后,他没有怀柔的心思,怕是宁可铤而走险,也要将其除之而后快。
苏仁低垂着眸子看着她,一双桃花眼被纤长浓密的睫毛掩去了往日里的凌厉恶毒,莫名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陈青鸾以为被自己说中了,不禁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劝他道:“这事原本也不该急在一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咱们这样的小人了,若是没有十成把握就出手,那岂不是同那温皇后成了一路货色?”
苏仁享用完了佳人的牵挂,似笑非笑地道:“我同那温月如本就是一类人,只不过她蠢,而我聪明罢了。”
陈青鸾歪头,手上稍微用了点力道,在男子白的通透的脸上留下两个淡淡的指印,“天下就你最聪明了,那方才的丧气话是从何而来,你若是故意卖可怜框我,今儿你就回府睡去罢。”
苏仁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拉开,又将人揽入怀中,禁锢住她的双臂,轻声道:“一个温月如我自然不放在眼里,可是自古坐在我这个位置的人,有几个能得善终的?你既然把整个人都托付给了我,我自要为你的将来做打算。”
陈青鸾心中涌上一抹甜蜜,对苏仁这样的人来讲,身家性命也不过是分量比较重的筹码罢了,若有必要,随时都能算计进去。他能为旁人考虑到这一步,怕是这辈子也就这么一回了。
她将脸埋进苏仁的胸膛里,心中暗自打定注意,等到薛老回来后,定要与他一起好好商议解毒之法,至少别叫自己死在苏仁前头,不然若是头七回来,看到他为自己伤心难过,那自己做鬼都不能安生。
她从前总觉着自己注定活不长,所以也十分安于天命,且乐一日是一日,初时敢于招惹苏仁,也是因着她并不太怕死。
如今才发觉,这些日子来的相处,改变的不仅仅是这位冷心冷面的厂督大人,也有她自己。
婚期将近。
苏仁家中除了他本人之外,一个说得上话的亲戚也没有。而他手下的管事们也从来没经手过操办婚事,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而且也猜不准苏仁眼下对陈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于是婚礼的大小事宜,少不得一一呈报上去,叫苏仁亲自决定。
因忙于筹备婚事,苏仁便将宫里的差事暂时交给了旁人,期间除了每日上朝之外,只进宫了一回,还是接了太后懿旨前去回话——太后多年前便去山上礼佛,自回来后的大半年之内,能传进宫里,叫她知道的喜事,统共也就这么一件。虽说不伦不类,终究是桩姻缘,少不得传他去说说话,又赏了不少东西才罢。
到了成婚那日,围观之人都以为以陈娘子的个性,怕是要自个儿直接走上花轿去,哪知她这回倒是极守规矩,不知是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半大少年,一路背着她下楼送上了花轿。
京中大小官员无一没有收到请柬,自有一些是平日里就瞧不上苏厂督的,但因着婚事乃是御赐,都不好拒绝,婚宴之上竟是座无虚席。
苏仁自后堂向外望去,见大楚股肱之臣尽数聚齐,心道若是今日将他们直接围杀在此处,那之后朝堂上可就清净了。转过头来却对陈青鸾道:“你且歇一会儿,我去简单应付他们一下便回来。”
盖头下的人微微点头,凤冠上的珠玉流苏叮当作响。
热闹归热闹,在场之人谁也没胆子给东厂厂督灌酒,更别提闹洞房了,苏仁于每桌酒席之前都只稍停片刻,当真没过多久就回了内室。见陈青鸾还端坐在榻上,他挥手叫旁边侍候的人都退下。
喜娘心知不合规矩,但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都乖乖退了出去。一时满室寂静。苏仁缓步上前,挑开喜帕。
陈青鸾被满头珠翠压的正难受,但见面前突然明亮起来,也不若一般新嫁娘一样低垂着头,反而抬首相望,二人目光相接。对视片刻,都觉对方突然穿了一身艳红十分不习惯,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苏仁一面笑,一面将陈青鸾头上的珠翠一一摘下放在一旁,又自己脱了外袍,对她道:“今儿你肯定也累了,是要吃些东西还是直接休息?”
陈青鸾歪头笑道:“我来时已经偷吃了些点心,倒是不饿,不如早点睡?”苏仁轻笑点头,正要脱了外衫去沐浴,却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苏仁立时睁了眼,正要轻轻绕过陈青鸾下床去,却见怀中的人也醒了。二人对视一眼,竟同时开口:
“宫里出事了?”
“你先早些睡。”
外头那人听不到回应,又敲了敲,低声道:“督公,原本这洞房花烛的好日子咱家是不该来打扰的,可是宫里出大事儿啦,皇上传您进宫去呢。”
苏仁听那声音正是皇帝近前伺候的小曹公公,突然俯下身在陈青鸾唇上蜻蜓点水般的吻了一下,随后在她耳边极轻又快速地道:“应该是成了,等我的好消息。”说罢便脱了那一身大红的喜袍,迅速换成了寻常穿朝服,推门自随那曹德望一同进宫去了。
刚一步入乾清宫大门,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
再往内去,只见慕容铎并太后并排坐于上首,神情严肃,慕容铎时不时以手掩面低低地咳嗽。底下苗贵妃坐在一边,眼圈儿通红,正哭的梨花带雨。而大殿正中跪着一个人,正是温皇后,她脊背挺得笔直,苏仁在她斜后方站定,开口像皇帝并太后请安。
听得苏仁的声音,温月如的身体抖了抖,她侧过头来,只见苏仁却趁着低首行礼的片刻,露出一个带着傲慢的微笑来。旁人没有察觉,温月如却全都看在了眼里,她双目通红,仿佛下一秒便要渗出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发文之前来来回回修了好几遍,最后还是把盖棉被纯聊天的内容给删了~
第40章 欲加之罪
昨夜厂督府内高朋满座其乐融融,宫内却是人人自危屏息难眠。
自前几日起, 苗贵妃膝下的十皇子慕容洵连日来高烧不退, 药石无灵。苗贵妃病急乱投医, 欲找人去宫外寻巫医来, 太后知道后很是将她斥责了一通。苗贵妃委委屈屈, 只道十皇子这病来的莫名, 怕是被人以巫蛊之术陷害,可是前头皇后刚在这上头被罚了禁足,她也不敢差人去请钦天监的天师进宫里来,只好出此下策。
太后骂她糊涂, 叫她莫要又将此事告知了皇帝。慕容铎虽觉鬼神之说不可信,但又不愿违背太后的心思,便宣了现任钦天监监正赵时钦进宫负责此事。
就在昨天夜里, 赵时钦带人自鸣凤殿的一个宫女的床下, 发现了带有十皇子生辰八字的纸人并诸多符纸。那宫女当时不在屋内, 回来见到事情败露,还未等被人抓住便触柱而亡, 这案子竟成了无头公案。
皇后首当其中,乃是嫌疑最大之人。她自然是抵死都不承认,赌咒发誓此事绝对与她无关,并称自己乃是名正言顺的皇后,膝下的八皇子不论长幼嫡庶,都压得过那十皇子,又何必多此一举害他性命。
而太后同苗贵妃又哪里肯听, 太后只道她心思恶毒,因着皇帝没有立她的儿子做太子,便狗急跳墙要将一应有所威胁的皇子除之而后快。
那苗贵妃素来是个娇弱又温柔的,当着皇帝的面不敢同太后一样与皇后对骂,眼泪却是流了几个时辰都没停,只拉着慕容铎要他一定要给自己同洵儿做主。
慕容铎被她们夹在中间,不堪其扰。他宣苏仁进宫查案是为查案不假,然而最大的原因却是要暂且摆脱这些哭哭啼啼的女人。
苏仁不慌不忙地回禀道,此事要查不难,那宫女虽然已经没了,可是用来行厌胜之术的物件必定是从宫外来的,既有来处,总归是可以查出来的。
慕容铎立刻便下令将皇后暂且软禁起来,同时封闭鸣凤殿,除了负责查案之人一律不准出入,又安抚了太后并苗贵妃几句。苗贵妃堪堪止住了眼泪,那太后却不这般好哄,只道此事定要立刻有个交代。可巧这时有宫女进来传信说十皇子醒了,她二人这才离开。
大殿里一时安静下来,慕容铎叹了口气道:“真是荒唐。”
苏仁低首不语,半晌,又听慕容铎道:“怎么,连你都不愿替朕分忧了吗?”
苏仁道:“臣不敢,只是臣同皇后娘娘素有嫌隙,此事由臣来查,怕是不论如何证据确凿,都难以服众。”
慕容铎听他这样说,沉吟半晌,挥手道:“既如此,那你退下罢。”他语气颇为不悦,苏仁却仿若不知,缓缓退出了大殿。走出乾清宫时,见郑统领迎面而来,二人对视一眼,随即擦肩而过。
刚一走出乾清宫大门,身后一人一溜小跑追了过来,他回头一看,又是那位小曹公公。他追上来凑近道:“苏厂督,您今儿这是怎么了,皇上叫您查这案,不就是为了……”他省略了后半句话,与苏仁使了个眼色,同时伸手在脖子前划过。
苏仁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是不是本督查出来的,并无分别。况且有的事,不查明白,反而更好。”
说罢,他丢下一脸茫然的曹德望,转身往宫门方向而去,越接近宫外,脚步就越发轻快起来。一旁路过的宫人都看傻了眼,只道这人成了亲果然是不一样,就连活阎王都不例外。
饶是如此,等苏仁回了厂督府,已是艳阳高照。陈青鸾早就起来洗漱妥当,身上穿着的还是平日里的衣裳,一身素色,也没多做装扮,正坐在书桌前不知在看什么。
听到脚步声,陈青鸾抬首,却没察觉到苏仁眼中一闪而过的遗憾之色,她笑着迎上去道:“回来的正好,这礼单中有几样有意思的东西我正想去看看,一会儿你陪我去罢。”
苏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瞧你这副样子,哪里像个新媳妇了?”
陈青鸾听罢,眼睛眨了两眨,立时换上了一副娇羞的神色,捏起苏仁的袖子,用细弱游丝的声音道:“夫君,昨夜你辛苦了一夜,一会儿我给你按摩一下可好?”
这时正有下人在往桌子上摆放碗碟,听了这话,手上动作都不自禁地抖了抖。
苏仁挑眉,雌雄莫辩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妩媚道:“夫人没有睡好,又身子不适,如何能再劳烦你呢?”
说罢,他将陈青鸾拦在怀里,低首轻声在她耳边道:“夫人的脸皮真是越发厚了,这才几日,已经不惧当着别人的面胡说了,嗯?”
陈青鸾吃吃笑道:“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我少不得也要同督公你多多学习呀。”
苏仁皱眉,道:“就知道胡闹,你也该知道我是……”
陈青鸾抬手按在苏仁的薄唇之上,收敛了玩笑的神色,与他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提这事儿了,赶快去用膳吧,再磨蹭一会儿,怕是要并到午饭一起了。”
苏仁见她一时变脸变得飞快,只无奈地笑笑,任由她牵着坐到桌旁。
一边吃着饭,苏仁一边将昨夜宫里的事同陈青鸾简单说了。
陈青鸾就好似听了个于己无干的故事,随口问道:“皇帝这次难道真的会对温皇后下狠手了?”
苏仁摇了摇头:“若是他年轻时,也许会,可现在八成是要思量再三,一拖再拖了。”
苏仁这话好似随口一说,怎料竟一语成箴。
接下来的几日里,太后与苗贵妃几乎每日都要去乾清宫走上一遭。可对皇后的处置,却迟迟没有定论。
徐椒椒也自郑则那里听说了此事,有许多地方想不通,却又不愿细问于他,揣着一肚子的疑问,直到好不容易又见着了陈青鸾,才问她为何皇帝不即刻处置了那温皇后。
陈青鸾道:“处置温皇后容易,可是八皇子年纪还小,以后没了娘亲,在虎狼环绕的皇宫里,可怎么活得下去呢。”
徐椒椒还是不解,“皇上素日里也瞧不出对皇后并八皇子有所偏爱,难不成是故意有所隐藏?”
陈青鸾摇了摇头道:“算不上隐藏罢,从前先太子还在,别的儿子他应该一个都没放在眼里过。可以如今非要从其中挑出一个来,那自然是谁同先太子最相像,谁就会占点优势。更何况大楚开国至今,还从未有过非嫡子出身的皇帝,今上年纪也大了,恐怕也不愿意开这个先河。”
徐椒椒叹了口气道:“真是没料到,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是没法扳倒温皇后,这么些日子督公并郑统领可是白忙活了。”
陈青鸾笑道:“那倒也不是,郑统领那边不是早就把罪证都搜齐了?她是肯定不能再翻身了,只不过在八皇子地位稳固之前,今上不会定她的罪,给八皇子添不好的名声而已。”
徐椒椒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他也就能做点这跑腿的差事了,当不得大用。”
陈青鸾失笑,忍不住问道:“这郑统领到底是怎么得罪了姐姐你呀,这都多久了,还生他的气呢。”
徐椒椒眼神游移,然后恨恨地道:“他啊,没本事又没胆子,若是当年他敢同我私奔,我才不会进宫去受这么多年的苦,连命都差点儿丢在里头!”
陈青鸾哑然,她原本还以为这二人是在宫中才相识的,没料到竟是渊源已久,她笑着劝了两句。见徐椒椒虽然嘴上还是不住数落那郑则,眼中却带着笑意,也自为她高兴。
这般巧笑嫣然的情景,在街头巷尾不过寻常。若是换到皇宫里头,便有了别的意味。
苗贵妃先前的眼泪攻势不太奏效,便换了个态度,每日里都邀慕容铎去一同探望恢复中的十皇子.慕容铎平日里极少连着去同一位宫妃那里,这次却是一反常态,只要苗贵妃邀约,但凡没有要事在身,便一定会去。
那苗贵妃也是十分乖觉,再不提关于温皇后的事,全然一副娇憨小女儿的情态。旁人看在眼中,只觉帝妃恩爱非常。
与钟粹宫里其乐融融的画面对比起来,景福宫中可谓是凄风惨雨,冷清的叫人以为此处已经改做了冷宫之用。
自鸣凤殿被封之后,八皇子便搬来同他胞姐同住。初始温皇后的判决迟迟未下,他姐弟二人心内还盼望着事情能有转机。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一丝渺茫的希望也在每日的胆战心惊中被磨灭殆尽。
更让慕容云笑害怕的是,太后曾两次派人来,说要将八皇子带去慈宁宫照顾,均被她找理由搪塞了过去。但如今这般情势,若再有下一回,她还敢反抗太后么?纵然她有骨气硬抗到底,可若是太后一道懿旨把自己随便赐婚给谁,没有母后护着,她又能找谁做主?
思来想去,她只觉前路渺茫,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后细细考虑,又觉未尝不可一试,便偷偷换了宫人的衣衫,往苏仁平日在宫中批阅奏折时所处的御所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娘娘退场倒计时,她可以说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代表了,之后大概会有一章番外来写写她~
第41章 故人相见
苏仁听了慕容云笑的主意,只觉哭笑不得, 他眼中露出几分无奈, “你要带着八皇子逃到宫外, 过隐姓埋名的日子?”
慕容云笑郑重的点了点头, “我还不打紧, 可是潇儿失了母后的庇护, 明枪暗箭都躲不过,还不如干脆舍了这皇子的身份,出宫去平平安安过一生。”
苏仁面色冷淡下来,他道:“你要是觉着他出宫之后比在这皇宫里安全, 你尽可以试试看,看你们放弃了这尊贵的身份之后,那些巧取豪夺的, 欺行霸市的, 会不会看在你们孤苦无依的份儿上就放过你们?”
慕容云笑眸色暗了下来, 她原本不过是在绝望之中灵光乍现,并未多想后果会如何。可她虽然不知人间疾苦, 却也不是傻子,被苏仁这样一说,便回想起话本戏文中被人欺辱又无处伸冤的孤儿寡母形象。
她咬了咬嘴唇,“那我们就这样在宫里等死么?”
苏仁瞥了她一眼,“皇后到现在还没获罪,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慕容云笑摇了摇头,低声道:“许是证据还不足?亦或是父皇还念着旧情罢。不过现下他整日同苗贵妃在一起, 怕这旧情也支撑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