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儿便领着他们四处转悠。
一行人先从第三进院落开始,再到第四进,再到东西跨院——每个跨院各有四进,最后到后花园。
上上下下连同亲卫仆妇将近两百人,都被杀了。
据扣儿说,事发当晚,她爹匆匆将一张图塞给了她,并嘱咐她,若能逃了性命,就去六安府潜县找县令梁心铭,把这图交给梁大人,然后让徐涛将她藏在下人后院茅厕的一个装草灰的篓子里——那草灰是用来垫马桶底用的。
她刚藏好,便听见外面惨叫声不断,她记起爹娘的嘱托,捂住嘴不敢吭声,也不敢动一动。
残杀并未持续多久,大概一刻钟,后来便安静了,但她还是不敢动,直觉那些人还没走。
半夜时分,才真正安静了。
清晨,她才从草灰中钻了出来。迎接她的,是各房各院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刺目的鲜血,一个个都死状凄惨,她没找到一个活的亲人,还看见丫鬟扣儿穿着她的衣裳,梳着她常梳的发式,死在她母亲身边。
她虽恐惧得发抖,却一刻不敢停留,按照爹爹事先安排,挪开花园东北墙根下的几块大石头,偷偷潜逃出去,到约定地点和徐涛汇合。然到那一看,迎接她的却是徐涛的手下,就是那个戴斗笠的男子,名叫陈二。
徐涛临时改变了计划,分三路:他自己往桐柏山去找郭俊,顺便将反贼吸引到他身边;陈二往六安府去找梁心铭;扣儿扮成要饭的,暗中尾随陈二。
作为徐涛的手下,陈二也被反贼留意,他的行踪也暴露了,被反贼追杀到梁心铭的工地。
幸亏徐涛考虑周全,真正携带藏宝图的扣儿才得以安全脱身,并将藏宝图交给梁心铭。
王亨看着梁心铭,纳闷地问:“你是如何留意这丫头的?”
梁心铭道:“学生从陈二临死前的口型上判断,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藏宝图……将军……女儿’。
“之前徐涛奉牛将军命来看望学生,闲谈时曾说起,牛将军膝下空虚,只有一个十岁的女儿,好武。
“学生从酒馆出来,看见扣儿面对几具尸体缩在墙角,当时厮杀很惨烈,换上真正要饭的早吓跑了,她却待在那,学生觉得她很不寻常。此是一。
“再有就是学生发现,扣儿脸上肌肤细腻、身上虽脏乱却不像叫花子,也不胆怯怕人。”
所以她就将扣儿带回去了。
王亨转向扣儿,目光锐利,道:“事发前,你爹娘可有异常表现,与哪些人来往?你要尽可能地回想。”
扣儿道:“是。”
她说了三个名字。
第一个就是洪流,前青华府知府洪稼的小儿子,吏部员外郎洪飞的弟弟,现任青华县主簿,还是李荆山的女婿。
第二个就是按察佥事蔡永。
第三个则是牛将军麾下一位姓乔的营指挥使乔砚。
王亨问:“你外祖是哪家?”
扣儿道:“外祖家姓严。”
严家是徽州大锦商,与方家是世交姻亲,朝中也有人做官的。梁心铭进京前,林巡抚给了她一封举荐信,就是让她进京去徽州会馆找姓严的老爷安排住宿。
若在纺织行内,怕是没人不知道织锦世家徽州严家;若在官场,还得提一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六首状元”严暮阳,那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梁心铭奇怪道:“你家出事,为何你不去找你外祖?”
扣儿嗫嚅道:“父亲说千万不可去外祖家寻求庇护。”
王亨和梁心铭对视一眼。
王亨再问:“你父亲和你母亲平常关系好吗?”
扣儿道:“以前很好,后来不好。”
梁心铭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扣儿道:“去年……是前年。”
王亨问:“怎么不好?”
扣儿摇头,不知怎么说了。
大人的事她说不清楚,但父母之间好不好,家里没有了往日的温馨,小孩子是能感觉到的。
那时,他们已经走进了花园。
梁心铭闻见一股浓烈的桂花香气,举目一看,前方一带流水,一弯三孔石桥架在水上,对岸山坡上两棵大桂树,亭亭华盖,墨绿的树叶间星星点点金黄。
梁心铭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桂花树,怕有几百年了,看上去就像大榕树一般,难怪香气如此浓烈。
目光转开,其他地方无不是精致园景,或山或水,或亭或轩,或奇花异草,或珍禽异兽。
梁心铭想要赞誉几句,看看身边的扣儿,又将话咽下去——越是赞美,扣儿听了怕是越难过。
梁心铭替扣儿发愁: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吗?同样身负血海深仇,扣儿和小萝的处境迥然不同。
镇南侯的案子查清后,顾家平反,小萝被封为云萝郡主;而牛家是不会平反的,这桩案子查清,即便皇上念在牛将军悬崖勒马的份上,不会诛了牛家九族,并饶恕他女儿性命,扣儿的人生也会天翻地覆。
想到这,梁心铭疑惑:牛将军为何要临阵倒戈呢?搭上满门性命换来女儿这下场,他怎么甘心?
第486章 将军府的隐秘
可别说他良心发现。
梁心铭才不相信呢。
已经参与谋反多年的人,双手沾满鲜血,泥足深陷,怎会突然良心发现呢?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牛家上下主仆都被灭口,要想查明内情,只能从扣儿身上入手,王亨比较严厉,梁心铭决定她来问。
她便对扣儿道:“扣儿,你可明白你爹的良苦用心了?”
扣儿低声道:“明白。”
梁心铭道:“你父亲希望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你不可辜负他的苦心,为此,你要助我们查清真相。”
扣儿道:“民女明白。”
王亨问:“你真明白?”
扣儿流泪低头,吸着鼻子哽咽道:“真明白。我爹爹……和反贼勾结,我……我也不指望能为牛家平反,我只想查明真相,为家人报仇。大人还想问什么,请问。”
梁心铭愕然和王亨相视。
原来她都知道?!
梁心铭有些心疼了,想伸手摸摸女孩的头,又觉不妥,又缩了回来,暗叹了一声。
扣儿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眼里涌出泪,孤单的心田起了濡慕之意,就想去扯梁心铭的衣袖。
只是想想而已,并不敢。
她曾经是备受宠爱的大小姐,遭遇不幸后,活得小心翼翼,谁真心对她一点好,都能触动她敏感的心。
梁心铭是她逃跑后遇见的第一个让她放下戒心的人,后来便护着她,将她藏了起来,给了她安全和依靠。
她是前天被丁丁接来的,与梁心铭他们会合后,就上了惠娘的马车,和朝云坐一处。
朝云叫她“扣儿姐姐”。
扣儿见梁心铭竟然让女儿亲近她,朝云也肯理她,很感动,便耐心地陪朝云玩,就像个小丫鬟一样。她以前很任性,她的丫鬟都是这么对她的。
扣儿心理感激梁大人,就想为她尽力,忽想起一事,忙对梁心铭道:“梁大人,那管家不像好人。”
梁心铭纳闷地问:“谁不像好人?”
扣儿道:“就是刚才二门口那个管家。”
梁心铭问:“你认识她?”
扣儿道:“不认识。我看见的,他之前躲在前院墙根边,两手握着嘴学猫头鹰叫,然后就带着几个丫头过去了。”
学猫头鹰叫,这是一种联络暗号,每次她父亲在后花园的丹桂苑秘密见人时,都是先听见猫头鹰叫。
梁心铭和王亨对视一眼,同时问:“你怎么看见的?”
那管事在前院墙根下学猫头鹰叫,然后去第二进院落的垂花门前,扣儿当时在第三进院子,难不成她的目光能穿透墙壁,看到前面两进院子里发生的事?
扣儿道:“我在树上看见的。”
她指向对岸坡上的桂树。
梁心铭更一头雾水了:这不隔的更远了?千里眼?
她看向丁丁,希望丁丁解释。
丁丁也是一脸懵。他一直跟着扣儿,扣儿回自己房里翻腾了一阵,换了一身衣裳,又去花园逛了一圈,在大桂树上坐了好半天。他怜惜她心情不好,也没打搅她,等时候差不多了才叫她回去,因此不知她是如何看见的。
梁心铭忽然反应过来:千里眼,望远镜,扣儿有望远镜!
王亨正问:“你有望远镜?”
扣儿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望远镜,递给梁心铭看,又道:“父亲给我的。我特地找出来给姑娘玩。”
梁心铭嗓子眼有些堵: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懂眼色,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明白自己寄人篱下,纵然梁心铭并没有歧视她,她也不敢放肆,对朝云十分爱护。
她深吸一口气,郑重问:“扣儿,你常用这个偷看?比如你说你父亲在丹桂苑秘密见人?”
王亨则问:“将军府早已被查抄过,这望远镜你藏在何处,为何竟没被抄走?”
他发现这望远镜不是普通的玩具,而是倍数很高的军用望远镜,市面上绝对没的卖。
牛将军把这样一个望远镜给女儿,真的只是哄她开心吗?还是别有用意?
扣儿先道,她屋里有机关,她将一些珍贵的东西藏在机关内,所以望远镜没被抄走。
然后她又告诉梁心铭,说她最喜欢坐在那棵大桂树上,用望远镜俯瞰整个将军府,将军府有什么事都瞒不过她。那棵大桂树正对丹桂苑她父亲的书房,在树上,她能透过书房上方的小天窗,看清书房里人物一举一动。
王亨和梁心铭不能平静了。
王亨道:“她家很多机关。”
这是他刚才逛出的结论。
他们走过石桥,上了山坡,站在桂树下,果然这里地势很高,目之所及,是将军府连绵的屋宇和院落。
桂树下有石桌石凳,梁心铭和王亨在树下坐了,禁军们散开在坡下守护,只有赵子仪和姚褀在近旁。
王亨便按自己的思路发问。
扣儿根据提问回忆相关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