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爷被两个美貌侍婢搀回房里,夜凉如水、齐凤举立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久久无言。
这红尘中人,各有各的苦,齐鹤唳如是、齐凤举亦如是,这么看来,世事又是极公平的了。
怎么忽然就病了?大少爷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齐夫人急得来回踱步,快、去请大夫来,春闱前定要治好!
齐凤举神色萎靡地靠在床上,大夫给他把脉时,另一只手仍捧着书读。大夫拈着胡须道:大少爷这是风寒入体,需要好好休息将养。
我儿一个月后就要参加春闱,哪有时间休养?大夫快想想办法,务必要我儿尽快好起来才行!
夫人不要着急,我这儿倒有一副方子,只是药性烈...
齐夫人满不在乎地一挥手,要什么药材只管说,这病要赶紧治好,耽误了我儿考状元,你可担待不起!
他们在一旁说话,齐凤举目不斜视地看着书,如若未闻。那大夫开了药方,小厮很快端来了一晚漆黑如墨的药,齐凤举面不改色地喝了,夜里熬夜看书时突然觉得喉头发痒,他用手帕捂着嘴猛然一咳,竟吐出一大口血来!
大夫被连夜喊来,却说这口血是肺里的寒毒,这会儿咳出来、不几日就该痊愈了,齐夫人连声念着阿弥陀佛,只有齐凤举自己知道,这口血吐出来以后,他连毛笔都拿不稳了。借着烛光,齐凤举觑见大夫面露心虚之色、额头上冒了一层汗,他并没点破,反而生出有一种隐约的解脱之感。
半个月后,齐凤举的病仍没见好,江梦枕本以为他是偶染风寒,哪想到竟一病不起,赶忙前来探病。去到屋中扑了个空,齐凤举的侍从说,今儿大少爷精神好些,让小厮抱着琴去花园里了。
小亭中传出断续的琴音,江梦枕站在假山下听了一会儿,发觉曲调中透出悲音,忍不住上前道:表哥,你的病还没好,何苦弄这些平白耗费心力?
梦枕来了,齐凤举身上披着冬日的斗篷,额头上绑着挡风驱邪的白色布带,看起来苍白憔悴,我只是不想辜负这春光,你来我家时,也是春天... ...真是流年似水。
江梦枕坐在他对面,柔声说:春日年年有,春闱也不过三五年便开一科,这次错过、还有下次,你要放宽心才是。
齐凤举望着他淡淡一笑,家中那么多人,唯有江梦枕劝他这次错过、还有下次,可江梦枕又是他不得不去考试的理由。江梦枕今年已有十九,三五年之后,他还怎么等得起呢?
齐凤举的手指在琴弦上乱拨,琴音与心绪一样纷乱,忽听铮地一声,古琴的弦在他手下崩断,二人都吃了一惊。
齐凤举勉强一笑,让人换了弦,梦枕弹一曲给我听吧。
江梦枕自然应承,抱过琴来弹了一曲清心静气的《普庵咒》,四周鸟鸣啁啾、姹紫嫣红,分明是生机勃勃的一派春景,却因齐凤举的病容令这一方小亭阴冷萧瑟不少。他疲惫地靠着栏杆听琴,突然又听见铮地一声,琴弦竟再次崩断,江梦枕与齐凤举对视一眼,皆隐隐觉得是不祥之兆。
齐鹤唳提着枪来到花园练武,假山上传来隐约的琴声,他抬头一望,只见江梦枕正弹琴给他哥哥听,两个人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在融融春光下俨然是一对神仙眷侣。
他们弹琴泼茶、吟风弄月,为花草作诗,而齐鹤唳舞起枪来,只会把满园的红花绿叶纷纷打落,他就是如此煞风景的一个人。齐鹤唳紧捏着枪杆,暗下决心:大哥的病想来也快好了,待到春闱过后,亲眼见了江梦枕出嫁,他便离家而去,永远都不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下线倒计时!
世上也许很难有完人,看似完美的东西大多含有伪饰,
后来知晓真相时才发现,完美的不是那个人,只是我们自己的想象。
第21章 祸福无常
齐鹤唳自那日后,再不去花园练武,宁愿每日提枪跨马跑到京郊去图个心静。
这一日,他正在骑马散心,忽而听见人声呼喝,扭头一看,只见一匹惊马拉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冲向树林,齐鹤唳忙一夹马腹赶上前去,待到与奔马并驾齐驱,他腰上使力、一踏马蹬,整个人飞身跃到奔马背上,拉住缰绳、双臂较力,止住了马车狂奔之势。
一名锦衣玉带、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骑马紧随而来,先与车内的人说了几句话,而后打马上前,眼睛在齐鹤唳身上一扫,拱手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好漂亮的身手!小恩公救了我的夫人,请受在下一礼。
岂敢。齐鹤唳回了一礼,不欲多言便要离开。
小恩公且慢,我时隔多年再上京来、不识路途,想请少年郎领我等进城,不知是否方便?
齐鹤唳见这人谈吐不俗、举止疏朗,心里颇有好感,点头答应下来。二人跟着车驾并辔前行,这中年男子极亲和地与齐鹤唳谈笑风生:朝廷如今重文轻武,弄得人人只知文治、不知武功,他轻叹一声,我年轻时曾随家父到边关一游,亲眼看到边境的蛮夷是如何抢掠我朝百姓,朝廷三五年就能选出一个状元,却这么多年也选不出一个大将军保家卫国、抵御外侮。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他微微一笑,摇头道:现今的公侯之爵,不过靠着祖宗荫蔽世袭而来,大都把先人开疆拓土的雄心消磨了... ...所以我今日见你,才分外心喜。
齐鹤唳学武,一开始只为治病、后来是为练成下山,他以为学了一身武艺之后,左右不过锄强扶弱、路见不平罢了,从未从这样的高度去思索自己练武的意义。此时听了这一席话,不免燃起壮志,他父亲都未如此地教导过他,这人与他萍水相逢,竟说了这许多鼓励的肺腑之言,齐鹤唳心中大动,诚恳道:不知您进城后于何处落脚?若不打扰,我还能去请教么?
好说了,我与夫人现在欲往齐尚书家,而后到晋王府暂住,小恩公投帖来,只说找江陵府江碧城便是。
齐鹤唳闻言一愣,齐尚书、晋王府... ...您从江陵府来?
正是,不知小恩公是谁家儿郎?
马车一拐,齐府已然在望,齐鹤唳心头百味杂陈,指着府门前的石狮子,这里便是我家。
中年男子大吃一惊,随即面露喜色,难不成你就是齐大公子?这可真是太好了!
齐鹤唳摇了摇头,齐大公子是我哥哥,我排行第二。
中年男子脱口道:...可惜!而后自觉失言,忙又说:原来是贤侄,咱们两家可是沾着亲呢!
齐府门前已有许多人站立恭迎,中年男子下了马,从马车里小心翼翼地搀下一名绝色的美妇人,她面上的一双剪水凤眸与江梦枕如出一辙。
来人正是江梦枕的父母江陵侯夫妇,如约上京来敲定江梦枕的婚事,齐鹤唳见齐老爷与齐夫人亲热中透着谄媚地把二人迎进府中,一个人握着马鞭站在大门外怅怅良久。
托了江陵侯的福,齐鹤唳第一次在家宴上有了座位,他陪坐末席,坐在嫡姐齐雀巧的下首,齐雀巧不屑地低声冷哼,把自己的杯碟往里挪了挪,好像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
齐鹤唳有些恼火,却见坐在对面的江梦枕向他一笑,举起酒盅道:我听母亲说,今儿多亏二少爷出手相助才逃过一劫,我这里谢过了。
江梦枕轻抿了一口酒,齐鹤唳却将一满杯全都倒入喉咙,低声说:何必言谢?倒显得咱们生分了...
正是呢,我一见二少爷便十分喜欢!江侯爷在席上将齐鹤唳的救人之举宣讲一通,连连称赞齐尚书教子有方,夸得齐尚书的老脸险些挂不住,他何尝教过齐鹤唳什么?
齐世兄的这两个儿子,一文一武皆是人中龙凤,让我好生羡慕!
谬赞、谬赞!
齐夫人忙笑着说:承侯爷的吉言,我家凤举过几日就要下场应试,国子监的先生都说他有状元之才,我和老爷也盼他能一举夺魁呢!她岂容齐鹤唳抢了齐凤举的风头!
江碧城倒没多心,抚掌道:我记得贵祖父曾是榜眼,大少爷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齐府诗礼传家果然不虚啊!
齐凤举想推辞两句,哪想到喉管发痒、一阵头晕,他赶紧从袖中掏出手绢掩着嘴咳了几声,他本是强撑着身子来赴宴,此时咳得脸颊潮红、背上冒汗,连坐也坐不住了。
他虚弱地扶住身边侍立的小厮,那小厮倒也机灵,赶紧代为告罪:大少爷昨夜通宵看书,想是身子太乏了,还请贵客海涵。
江夫人一片慈心,并不以为忤,轻言细语地说:好孩子,原是我们打扰你温书了,快去歇着,有什么事考完再叙不迟。
齐凤举说不出话,勉强抬手行了一礼,就被小厮扶了出去。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江碧城兴头上来,又拉着齐鹤唳说话,齐夫人恨得牙根痒痒,还得连连陪笑。好不容易熬到散席,却因江氏夫妇初到,两家俱不愿显得自家着急掉价,暂未提起订婚之事。
侯爷夫妇乘马车去晋王府安歇,还约定过几天来接江梦枕,一家子在王府团聚几日。
齐夫人攒着火闯进大儿子的书房里一顿唠叨,齐鹤唳的病情她是一句没问,再再地重复要他给自己争脸争气,让贱人生的庶子不能出头。齐凤举本就因为侯爷对弟弟的赏识颇感不安,只休歇了一会儿,便又起来看书。他幼承父母宠爱、师友夸赞,这份优待如今变成了巨大的负担,这时被他娘一闹,愈发心堵气闷、头痛欲裂,想招呼小厮倒茶,一张嘴却哇地呕出一口血。
在齐夫人惊恐的呼天抢地声中,齐凤举颓然坐倒,他只觉把一条命全压在了科场上,若能高中、一切不药自愈,若不能中、只怕这病是再也不能好了。
春闱进场这一日,齐凤举是被小厮搀着走到贡院前的,科试连考三天、就是好人也几乎要熬坏,更别提齐凤举重病在身。今日出门前,齐老爷与齐夫人只问他有没有备齐笔墨用具,并没有一个人顾着他的身子,让他不要去考。
齐凤举手里捏着江梦枕送他的蟾宫折桂的荷包,心里暗想:就算有人拦着,他也是必定要来的,只要闯过这三天,便能大小登科、得偿所愿。
他赌命般推开小厮走进考场时,齐夫人在家烧香拜佛,齐老爷在花街柳巷和同僚交际厮混,齐鹤唳在京郊的小山坡上望着贡院发呆,江梦枕一家在晋王府欢笑团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即将陡然转变。
作者有话要说: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李贺
为榜单压一下字数,周三不更,周四早上9点见!比心
第22章 问心有愧
齐凤举是被贡院的差役抬回齐府的,白绸衣的前襟上都是血迹,齐老爷还未归家,齐夫人疯了似的摇晃着儿子的身体,觉得日月无光、天塌地陷。
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你看看娘啊...
娘,孩儿不孝,齐凤举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您...您把梦枕找来,我有些话...想和他说。
他被晋王府接去了。
派人去...接回来,我怕再不说,就... ...
齐夫人大哭出声,打断他道:不许说这些丧气话!我儿很快就能康复的!
齐凤举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齐夫人绞着手帕来回踱步,她不敢让人把江梦枕请回来,生怕江家人看见齐凤举这幅模样,将婚约作罢。齐凤举年纪轻轻,岂会这么容易说死就死?想来不过是旧疾未愈加之考场上失了手、急火攻心,请大夫来调养几日便会好了。
来了好几位大夫,有的一搭脉连药方也没开就走了,有的说不妨事,照着他的秘方吃几副必然药到病除,留下一副吃不坏人的温补药方,施施然拿了诊金就走。
齐凤举不知被喂了多少药,还是不见起色,他昏睡的时候越来越多,醒来时便问江梦枕到了没有。
府里又传出一阵风言风语,说是眼看大少爷要不好了,江公子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住在晋王府不回来了,摆明是要另觅人家。
两个小厮以为齐凤举昏睡着,低声在他床边嚼舌,却被齐凤举听了正着,他不知道齐夫人并没派人去,还以为江梦枕当真如此绝情。齐夫人来看他时,齐凤举挣扎着拉着母亲的手问:梦枕...不肯来吗?
他...他有些事,脱不开身。齐夫人顾左右而言他,你还病着,总想着他做什么?难道世上只有江梦枕一个好哥儿?你好起来,多少美人要不得?
齐凤举听了,更是心灰意冷,脸色越发惨白瘆人,他一生顺遂、相貌才华在万万人之上,从没经历过什么重大的挫折,此次考场情场双双失意,哪里受得起打击?单想着就算养好身体也要受人指点嘲笑,强撑活命的心思已然散了大半。
齐夫人心已全乱,病急乱投医,她突然想到戏台上的梁山伯吐血而亡,是因为与祝英台婚姻不成,梁山伯家中清贫必然没有通房美妾之流,才那样痴心,可齐家不同啊,若送个人到齐凤举床上,破了这个迷障,他的病八成也就好了!等齐凤举好了,将这个人养在外头,接着与江家攀亲,岂不是两全其美?
齐夫人在情急中抓住一个念头便认了真,越想越是有理,她仍不信齐凤举会在大好年华病逝暴卒,竟昏了大头,真将一个美貌的哥儿送进了齐凤举的寝室。
那哥儿被这天降好运砸到头上,逆天改命的时候就在今夜,一不做二不休、下定决心要做成此事,最好一举怀上大少爷的孩子,从此要摇身一变、飞黄腾达。他狠了狠心,托人去勾栏院里买来了助兴的猛药,掺在齐凤举的药里给他灌了下去。
齐凤举的身体虚弱已极,哪儿受得住这个?一碗药下去,头晕耳鸣、浑身如坠火窟,眼前皆是朦胧的幻相,他紧紧攥住那个哥儿解他衣服的手,用最后的气力说:梦枕,我...我有愧...梦枕... ...救你的人... ...
老爷、太太,不好了!大少爷他...
齐夫人扑在齐凤举的床前痛哭流涕,抓着跪在地上不停颤抖的美貌哥儿,疯了似的厮打质问:你进来之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你说、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