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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姨娘早吓得魂不附体,跪在一边只知道哭,齐鹤唳到底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当然心疼儿子,但更怕自己被牵连责罚。
  齐鹤唳毫不怀疑齐老爷会对他下死手,他父亲确实不缺他这一个儿子,就算他和老三老四都死了,只要大哥还在,齐老爷就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唯有齐凤举才是他精心教养、为之骄傲的孩子,其余的不过是些留着他血的小畜生、小奴才,打死了也不心疼。
  如果他就这么死了,有谁会为他哭呢?齐鹤唳恍惚地想,除了他娘,还有没有别人会为他掉一滴眼泪?江梦枕会为他流泪吗?如果他就这么死了,算不算是为江梦枕而死的呢?
  鞭子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齐鹤唳听见风声浑身已先打了个颤,鞭子抽到皮肉上发出骇人的声响,可齐鹤唳竟不觉得疼。
  周围乱了一瞬,不远处传来齐夫人心疼的叫喊,有个人扑在他身上,温热的血滴飞溅到齐鹤唳脸上,爹,您岂能因为几句编造出来的流言,便打死弟弟?
  又是齐凤举,又是他大哥救了他,还替他挨了一鞭!那些被藏起来的香囊一瞬间全积压在他心口、堵在他喉头,他的卑劣、自私、恶毒、嫉妒在大哥的回护下就像阴沟里的蛆见了阳光,齐鹤唳看清了自己的丑恶,忍不住自惭形秽。
  少年的眼睛里蓄满了泪,他把额头抵在粗糙的木凳上,有一瞬间恨不能就此死了,他实在不愿意再欠齐凤举什么齐鹤唳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会因此失去更重要的东西。
  第16章 寒潭惊变
  齐老爷的雷霆之怒,被齐凤举三言两句地劝好,大少爷亲自审问了周姨娘院里的人,问到各人头上,再没人信誓旦旦地说看见齐鹤唳强//奸婢女。
  胭脂也吐了口,说是水粉背地嚼说主子,让二少爷听见了,这才大怒。
  何不早说?支支吾吾地瞒着,让人怎么想?齐老爷还绷着脸,为自己的偏听偏信找补一二,可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那贱婢到底说了什么?
  胭脂不敢直言,含混地回道:说的是武公子在赏花宴出事的闲话,还提到了江公子...
  齐老爷脸色大变,狠狠一拍桌子,大胆!这小贱人竟嚼说起亲戚来了!他近来正有事求着江梦幽,想靠着晋王的门路再把官位升一升,江梦枕在他看来就是一尊要供着的金佛,有人敢在这时候乱嚼舌头找不痛快,简直找死!
  去,把那贱婢割了舌头、乱棍打死!
  齐凤举劝道:我家腐书网,素以宽仁待下,我看还是饶她一命,过几天叫人牙子来卖了也就罢了。
  齐老爷勉强应了,随口安慰了周姨娘与齐鹤唳几句,抖抖衣服自去了。
  齐府里大动干戈,江梦枕却丝毫不知,他满心想着要去探望武溪春,未嫁的哥儿姐儿总对新婚生活满怀好奇,与好友方能说些知心私密的话。
  想死我了,你怎么才来看我!武溪春把一头长发高高束起,换了夫郎的装扮,衣料不似旧时飘逸鲜艳,多了几分温婉稳重,可一张口他仍是那个纯稚干净、无忧无虑的伯府哥儿。
  你与安少爷新婚燕尔,我怎么好打扰呢?
  武溪春领着他走进自己的新房,把雪宝抱在膝上道:你不知道,他这屋里以前寒酸成什么样子,喝茶的壶竟是粗陶的!
  这都是你带来的?江梦枕看见桌上摆了一副白玉棋盘、触手生温,这温玉是暹罗国的贡品吧?武阳伯真是疼你,这也舍得?
  我既然来了,就不许别人再瞧不起他!武溪春忿忿地说:你不知道,回门那天,张夫人让人往车里装的都是什么破烂货,她儿子被族谱除了名,她因此恨毒了我们,故意要我没脸。我母亲气的够呛,没收那些东西,又让人给我装了两车珍宝器用拉回来,看看到底是谁寒碜谁!
  你母亲这样贴补你,自是她老人家的慈心,可你夫君那里... ...只怕别人说话不好听啊。
  武溪春不以为意地说:潜渊还在国子监读书,哪有什么进项?两位太太连他那一丁点月钱都要扣着,他以前受了罪,现在和我在一起,吃穿用度自是最好的,她们不给钱,我还不稀罕要呢!
  果然是财大气粗,安少爷哪是娶了个夫郎,怕不是娶了个财神爷吧!
  两个人玩笑了一会儿,又咬着耳朵说了些悄悄话,说得二人俱是眸光闪闪、脸颊泛红。
  好家伙,你这屋里火龙烧得也太足了,江梦枕抚了抚领口,心里被武溪春和他说的话搅得发热发烫,大冬天的要冒汗了,你带我出去略走走。
  武溪春眨着眼睛狡黠一笑,二人推门而出,正撞到一个端着茶盘的女子,茶盏哗啦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江梦枕吓了一跳,刚要开口询问,有个人已先一步扶起女子,又赶紧走过来握住武溪春的双手,焦急道:桃源,你没事吧?烫着没有?
  那女子不知为何衣衫单薄,显得越发楚楚动人,垂头低声答道:少爷,全怪我手笨,打碎了少夫人的茶盏... ...
  没事,不值什么。武溪春有些肉疼地看了眼地上的龙泉瓷茶盏,你怎么这时回来了?正好,见见我的好友,江陵侯府的江梦枕。梦枕,他就是我夫君安致远。
  江安二人互相见礼,江梦枕看着安致远和那女子的形貌,忽然想起喜宴时太湖石后的一瞥,心中顿时一凛。
  安致远很快告辞而去,江梦枕望着那女子随之远去的背影微微蹙眉,她是谁?看她和安公子说话的态度,似乎不是一般侍婢?
  她是致远奶娘的女儿,名叫李青萝。致远从小死了亲娘,全靠奶娘照应,对奶娘的家人自然要亲近些。
  是吗...江梦枕又问:这样的天气,她为什么穿的那么少?
  谁知道呢,大约是姐儿爱俏?润墨,武溪春回头嘱咐自己的侍从,你把我那件茜香罗的披风给李小姐送去,潜渊把她当妹妹,她便也是我的妹妹。
  我不过随口问一句,你真是来当散财童子的?
  横竖我也不缺这一件衣裳。
  江梦枕叹了口气,武溪春若不是这样豪爽大方、这样对人掏心掏肺地好,他也不会与他这样交好,可他真怕好友的这份心错付于人,你还是要长点心,可别养刁了人家的胃口,把你的东西都要了去。
  武溪春微微一笑,她若能要去,就说明那东西不该是我的,我又何必心疼?
  江梦枕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凝碧池畔看月亮。从永安伯府回来后,他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烦乱,也许是因为不能确定假山石后的人是不是安致远、又或是武溪春跟他讲的悄悄话,撩动了他原本沉静的心弦。
  武溪春说的是云雨巫山枉断肠 ,而江梦枕却是小姑居处本无郎,那些卧榻上旖旎温存的事,往常被他刻意的压抑忽略以自持,此番被好友红着脸密授机宜,竟像在他心里抛下一个热辣辣的火种,烧得他神魂飘荡、坐立难安。
  圣人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十几岁的少年,任他怎样克制持重,也免不了在这方面好奇萌动,江梦枕平时珍重自抑,却不能全然消弭这种青春冲动,日积月累、无处排遣,一旦心动念起,反而如洪水卸闸、难以收拾。
  玉笙居隔水吹送来管弦之声,正巧是《孽海记思凡》里的那支《风吹荷叶煞》,江梦枕不禁随着曲调,低声哼唱起来: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念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公子,今夜真好雅兴,碧烟搓了搓手,柔声道:夜深了,回去吧,天这么冷,再吹了风,明天该咳嗽了。
  你回去加件衣服,顺便把我的手炉拿来,我自坐会儿。
  那您待在这儿不要动,我快去快回!
  碧烟跑着去远了,江梦枕借着朦胧的月色向池上一望,忽而发现水中有一个黑影飘来飘去。箫管声歇、四周瞬间寂静下来,北风直似鬼哭,他不由得毛骨悚然,脚下轻移、大着胆子捡起一块石头,向水里一扔,只见一双水鸟簌簌惊飞而起。
  他长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可见,这世上本是没有鬼的...话没说完,背后猛然袭来一股大力,将他直挺挺地推进寒水中!
  池水极深、顷刻没顶,江梦枕慌乱间想要张口呼救,冰水倒灌进嘴里,呛得他喘不过气、根本发不出声音,岸上传来女人疯癫的怪笑,浸透水的大氅像巨石般沉重,拖着他直往下沉!
  江梦枕怎么也想不到,今日竟有如此一劫!他本不会水,更冻得四肢僵硬,寒水呛到肺里,整个人已死了七分,活着的感觉唯余下无法呼吸的痛苦与濒死的绝望。
  就在生死之间,有一双臂膀突然捞起他的腰肢,江梦枕的求生意志让他紧紧地攀住了这个人的脖颈,男子温暖的唇贴在他嘴上,渡过来了一口救命的热气。
  他们在水里浮浮沉沉,那人的气息似乎特别长,但是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把他带回岸上。江梦枕闭着眼睛,用最后的意识推了推那人瘦削的肩膀,他不想有人为救他而送命,可救他的人把他搂得那么紧,好像打定主意与他同生共死。
  江梦枕的身体冻得像冰块,但心里头一次这样的热,生关死劫中的不离不弃彻底荡开了掩闭的情关,他觉得自己反正要死了,索性放纵心意,献上所有的柔情蹭了蹭那个人的嘴唇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武溪春所说的亲吻,却觉得余愿已足,很快彻底失去意识。
  等他再醒过来时,看到的是自己雪青色的床帐,齐老爷、齐夫人全都围在他床边,碧烟的眼睛肿得像桃,见他醒来,立时又大声哭了起来。
  幸亏大少爷碰巧经过,否则可怎么得了!
  碧烟扑通跪在地上,向不远处站立的人不停地叩头道谢:奴婢替我家公子,谢大少爷救命之恩!
  众人侧身闪开,齐凤举温和清俊的脸显露在他眼前,江梦枕想起冰水中紧箍不放的臂膀和那似是而非的、救命的吻,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浅笑。
  没人能形容出这个笑的惊艳动人,仿佛是天宫中含苞了一万年的白牡丹,终于决定绽放。
  作者有话要说:
  云雨巫山枉断肠李白《清平调》
  小姑居处本无郎李商隐《无题》
  (风吹荷叶煞牌)奴把袈裟扯破,
  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
  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似这等,削发缘何?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昆曲《孽海记思凡》(有删减)
  第17章 众里寻他
  凝碧池里捞出一具泡得肿胀的女尸,经人辨认正是水粉,她自从被赶出内院更恨江梦枕入骨,偷偷盯着听雨楼好几天,终于逮到机会要置他于死地,却不想天理昭彰,她害人没害死,自己反而跌进池中溺毙了,可叹她一生爱美,死状竟如此丑陋骇人。
  江梦枕虽捡回一条命,但他本来先天就弱,寒冬腊月被冷水这样一激、加之心悸惊骇,免不了大病了一场。医生流水似的来,整整治了一个冬天才算见好,可到底因呛冷水在肺上留下了病根,内里也是空虚受寒,他身材本来单薄纤瘦,至此更多添了几分怯弱不胜之态。
  齐凤举屡次前来探病,再不似以往被拒之门外,只是江梦枕觉得自己病中气色不佳,每次都要隔上屏风才肯与他说话,即便如此,齐凤举也能感觉到江梦枕对他态度有变正是因为心中在意了,才会多此一举。听雨楼上下皆对他感恩戴德,尤以碧烟为甚,往常齐凤举想要打听江梦枕的事,碧烟的嘴比蚌壳还要牢,现如今,他问一句、碧烟恨不能答十句话,生怕怠慢了他。
  江梦枕十六岁的生日是在病中过的,碧烟传话来说大少爷带了贺礼亲来祝寿,江梦枕自觉今日精神尚好,对着镜子照了照,除了脸色略显苍白,倒没什么难看的病容,便让人帮他梳洗更衣,请齐凤举到内室相见。
  齐凤举并没奢望能见到他人,如今听了回话,忙整了整衣带袖口,随碧烟往里走。有两个小丫鬟搬开了室内的玻璃屏风,只见其后江梦枕穿着一袭淡红色的春衫,像一瓣桃花般飘入来人的眼眸中。
  江梦枕笑望着他道:多谢表哥。眼风如春风拂过齐凤举的嘴唇,江梦枕垂了眼眸,露出嘴角边淡淡的酒窝。
  齐凤举愣在原地,分明是和以前一样的称呼,不知怎么的,语调中平白透出三分缠绵无尽之意,令人心旌摇动。
  二人坐着说了会儿话,江梦枕无意瞥见桌上的白玉小猫镇纸,恍然问道:对了,我病了这么久,怎么不见二少爷来看我?他时常来这儿玩的。
  齐凤举脸色微变,沉吟半晌才回答:...让他外祖父接去了。
  这是为何?
  你病着,没人告诉你,二弟冬天也病了一场,大夫都说没救了,父亲母亲派人去买了装裹,把人停在棺材里倒气儿。他外祖父正巧上门,一语不合、抢了孩子就走,也是二弟命不该绝,听说后来遇到个奇人,说他能治好二弟的病,却有个要求,要二弟好了之后拜他为师、上山学武。
  阿弥陀佛,幸好、幸好!短短几句话听得江梦枕心惊胆战,他怎么也想不到,齐鹤唳在他生病时经历了这样凶险的事,鸣哥儿是个有福气的,绝不是早夭的命,我看他平日身子颇好,怎么就病得那样重了?
  人有生老病死、旦夕祸福,别说他了,就是你何尝不是死里逃生?齐凤举叹了口气,那个推你下水的疯妇原是周姨娘院里伺候的,出了事后父亲震怒,令人封了周姨娘的院子,可巧二弟那天发高烧,几天过去,人已昏迷、连话都不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