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了皱眉,已翻身坐起了,不过动作很轻,没有惊醒方才还在他怀里的苏瓷。
杨延宗本以为是来找他的,因为半夜突发军情实在太常见了,他已迅速披衣套上内甲,这时候外面的来人和守卫亲兵快速交涉了两句,接着一同快步疾奔过来。
“嘭嘭嘭!!”
重重的擂门声起,杨延宗皱眉,刚要打开房门,外头的人喊:“夫人,夫人!主子是医营的人来找夫人的!!”
“……什么事?”
苏瓷被惊醒了,一个骨碌翻身下床,她有点懵穿着寝衣就往外跑,跑到一半被一件大黑斗篷兜头罩下裹着,她才反应过来,赶紧用手拢着,冲他嘿嘿一笑。
两人打开门,映入眼帘是熟悉的一张脸,年轻药僮小伙平时跟在营判老头身边的,姓梁,据说是老头的侄孙,这小伙平时很淡定的,此时却两个黑眼圈一脸急色:“快!都去医营,军中疑似出现病疫,大将军召所有军医!!!”
杨延宗苏瓷脸色大变,梁小伙却顾不上多说,立即转身奔往下一处。
“别急,别急,”杨延宗沉声,他曾遇过的突发状况太多,以至于临场反应非常了得,再急再乱半点都不见慌色,单手搂住苏瓷的肩拉住她回屋换衣服,“先把衣裳穿好,我和你一起过去。”
苏瓷定了定神,赶紧回屋匆匆套上外衣,她把自己准备的防护罩衣以及蒙脸巾等物都全部用上了,并叮嘱杨延宗阿照阿康他们照做。
匆忙赶往军医营,营内已灯火通明,还未靠近,苏瓷就听见嗡嗡嗡声,她大吃一惊:“怎么多了这么多的蚊子!”
她负责的庚辛壬号大病房距南门最近,她也是直奔这门来的,一进门就惊了一下,她下值也就大半天的功夫,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的蚊子?再是夏天也不至于啊,这几天天气也没反常。
由于军医营大灯全部点亮,灯火通明,这些蚊虫瞬间被吸引,嗡嗡嗡往这边急飞,庚号大病房由于纱窗有几处破口,这些蚊子很快就突破重围了。
苏瓷晃眼一看,心里卧槽一声,赶紧拉了拉蒙脸的脸巾:“你们千万别被蚊子叮到!”她叮嘱杨延宗等人一句,立即扬声喊医僮和值班的军医:“快!刘大哥,小源大曾,赶紧驱蚊!!把门窗关了,蚊子打死烧了不要碰到它的体液,大家都小心注意,不要被蚊子咬到!!”
她对什么病疫已经有所猜测了,果然一问刘军医,正是疟疾。
她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悬起心,还好,这个还好是她能有办法的。
现在也顾不上说其他的,苏瓷赶紧提醒灭蚊,病床上能动的伤兵都动起来了,大家乱哄哄套衣服蒙脸披被单,驱蚊打蚊,苏瓷把自制的蚊怕水都全部贡献出来了,这疟疾蚊子是最主要的传播渠道,把这个传播途径切断了是最重要的。
刘军医飞速往外狂奔,通知其他病房关门关窗灭蚊防叮,苏瓷的本事虽奇,但经过实践观察没有人怀疑她的医术。
徐老将军很快赶过来了,老将军一脸严肃,问清楚相关防疫情况他立即发了七八道军令,并匆匆赶出去了。
所有人都跑起来了。
这突然间出现的疫病,突然间飞出来的这么多蚊子,明眼人一看就知不对劲,但现在根本就不是处理这个的时候,所有人,连同童继恩一干监察司的人都顾不上理会其他,紧赶慢赶,没多久整座皋边城内外都纷纷动了起来,开始驱蚊防疫。
苏瓷把防疫知识往她那已经仙去的“师父”身上一推,不过现在也没人有空细问她什么,大家都劳劳碌碌,忙碌得不可开交。
苏瓷原本有点担心药物的问题的,她原来好些负责的病人好不容易熬过的外伤高热期,却感染上了疟疾,被从匆匆抬走了,苏瓷唇动了一下想问,却被杨延宗拉了一下,她回过头,这个男人一身黑衣黑甲,那双幽深的眼睛在黑夜里倒映着两点亮光,杨延宗低声说:“先别急,皋边营中有备药,就是你先前送去的那个青篙水渍法。”
就是《肘后备急方》上那个原始青篙水渍方子。
黄世隆特地使人过来知会,并送了一部分黄花篙。
说来,这个黄世隆确实是个难得真心为民又负责任的好官,老皇帝选他去赈灾还真称得得上目光如炬的,黄世隆接了那个原始方子后并试验有效之后,立即就组织人手推广并全力搜寻黄花篙。
灾区的疟疾一度有蔓延趋势,但在他全力扑围之下,最终抢在大疫的苗头前渐渐扑灭了。
——这一点的最新消息还是杨延宗刚给她说的。杨延宗前天带着她从沙家坝回来的时候,她注意到有些民居村子似乎凋空了,杨延宗当时答她说,是黄世隆安排暂时迁移的,以后会移回来,也快了,东北的疟疾疫情几乎已经销声匿迹,这些作阻隔之用的真空地带也已完成了它们的防范任务。
除了非常先进弄了个真空隔离区域之外,这黄世隆还特地使人知会了徐老将军,因为当时怕疟疾控制不住,要是不幸波及北疆军那事情可就大发了,北疆防线一垮,北戎分分钟长驱直入啊。
得把这个可能性从一开始就掐灭了,因此黄世隆不但遣人通知,还命人送来了不少渍好的黄花篙及完整方子,徐老将军之后又命人去寻了不少以备不时之需。
因此皋边营里是有药的,这个杨延宗是知道的。
苏瓷点点头,她明白他的顾忌,那就好,先看看再说吧。
……
可显然后续情况并不好。
这疟疾疫情传染得极快,早在营中反应过来之前,这一波的蚊子已经让很多人中招了,甲兵一个营房一个营房询问有没有被蚊子咬过,有的马上被带出去,可饶是这样,这些被带出来和脸自己都没察觉被咬的兵士很快就先后出现乏力头痛,继而冷战高热的迹象了。
更糟糕的是,蚊子会飞,而百姓不得不说有时候愚昧真的会拖后腿。
皋边城外的百姓区几度出现暴动冲突。
这从古山关外陆陆续续撤回来的许多关外百姓,共计足十数万人之多,这些老百姓本来都很老实的,大部分被安排在皋边城内的郊区扎营或露宿,因为帐篷不够了。
没办法,皋边本就是建在山坳口的山城,本来就不怎么大,没法容纳这么多人的,连一部分援军都得驻扎到城外去了。
另外更重要一点,皋边城是军事重地,战时关键时刻,还得慎防细作,城内圈出一部分区域来安置老弱孕幼已经是尽能力了,人不能乱糟糟全部都塞进来的。
可就是这些临时安置的老百姓闹事了。
好端端的要驱蚊,并日日有人反复来询问是否有蚊虫叮咬,哪怕军方尽力捂,可当有病人陆续出现的时候马上就捂不住了——帐篷不够很多百姓都是露宿,中招更多,一下子就爆了!
有经验的老人一看,不得了啊这是疟疾,传染病!消息瘟疫般的速度传播一下子所有人都没知道了,大家拒绝配合一抄起家当纷纷就往外冲,不行啊谁敢留下来呢?!
可皋边也不能把他们放进去啊,这里头不少的疟疾潜伏病人的啊,一旦涌入内地,那疫病岂不是仙女散花?!
暴动了好几场,设卡都差点没拦住,最后不得不杀了闹得最凶的几个刺头,才震慑住了他们,之后连安带抚,说明只要不被蚊虫叮咬是没事的——这个经过这几日的实践,已经证明是对的。
闹得精疲力竭,连杨延宗都领兵出去了,两天后才回来的。
他双眼满满都是血丝,显然累得了,处理这种事真的比冲锋陷阱杀敌还累啊。
苏瓷也累得慌,医护人手极度短缺,她最多累极伏案咪一下,一直都没囫囵睡过,棉巾蒙住口鼻脸额,但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已经有些泛青了。
可即便军医营这么努力了,药物不够也药力不够,备用的原始水渍青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最后苏瓷和杨延宗商量过后,还是悄悄找了徐老将军,把冷提法说出来了。
苏瓷硬着头皮说:“据闻黄大人那边有个水渍青篙方子,我曾特地打听过,我,我于医理一道素有些天赋,结合师父昔年留下的手稿,前些时日试验成的。”
她小声凑过去:“老将军莫怪,我先前皇宫走一遭,实在有些怕了。”
杨延宗一拂袖拱手,沉声:“老将军,内子乃女流之辈,胆子不大,只愿安然渡日。”
苏瓷连忙点头,表示他说得对。
徐老将军足足盯了他俩将近三秒,最后接过方子,“材料你们都有吗?”
“内子医者仁心,说了几次,庄上确实备有一些。”
徐老将军盯了方子半晌,这些原始材料都不难找,以他的能量,最短三五天时间就能备妥第一批。
他盯了苏瓷半晌,最后一声不吭转身走了。
徐老将军叫来老营判,最后把这件事替苏瓷背书下来了,并没透露她半句。
他脊背硬着很,倘若他不愿意说,谁也没法让他开口的,苏瓷立马放下心头大石。
可目前摆在小两口眼前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让杨延宗一听就眉毛倒立的问题。
疫情大爆发,蚊子会飞一时半会难以根灭,而且这到底是传染病,混住肯定是不行的普通兵士会恐慌,于是徐老将军最终下令将南城全部腾空,只进不出,建成了一个疫病隔离区。
作为军医,哪怕只是编外人员,苏瓷也肯定会跟着大部队进驻这个传染隔离区的。
她原本觉得没什么,因为60%-70%乙醇青蒿素冷提法杨延宗是已经找人实验过的,确实可行,而疟疾如何防传染她很清楚,只要注意一些,她心里其实觉得没多大问题的。
——毕竟曾经作为宣过誓的医学生,有些情况需要奔赴第一线的概念已经随着多年教育和家庭氛围深植她的心里,哪怕她再咸鱼,对这一情况也接受良好。
同时,她看着自己手上的病人因为感染疟疾再度转危,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
难得咸鱼积极主动一次,却被杨延宗直接打断了!
苏瓷东西都收拾好了,如果不是杨延宗回来她已经出发了,她说了一声背起包袱正要转身,却被他一把拽住了,苏瓷诧异回头,却对上杨延宗一双幽深凌厉的眼眸。
他一字一句地说:“绥平那医士已经赶过来了,”就是试验冷提法那个,“下午就到,不缺你一个!”
她又不是看护药僮,他不认为她非上不可,外面不同样能制药!
杨延宗眼底幽深,黝黑如风暴,神色凌厉,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他这么辛苦,付出这么多配合这么多,就是为了庇护家人的,有他就够了,不需要他的妻子再深入传染疫病区!
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她说得再安全再轻松,杨延宗也不愿意冒险,这可是曾经一倒一大片的传染病!
苏瓷愣了一下,想了想:“额,不是这样的,青蒿素是特效药,药到马上病除的,你还记得青霉素吗?……还有,这是军令啊!”
这是徐老将军亲自签署的军令,军医营一个不漏,杨延宗本身就是一个行伍出身的武将,最知道令出如山的了吧?
“不怕的,……”
“你不怕,我怕!”
杨延宗根本不听她的,沉声令阿康和阿正看紧她,自己旋风般转身出去了。
苏瓷一呆:“……”
“喂,喂喂,杨延宗——”
第56章
外头还乱哄哄的,不断有人在急促奔走,火把和油灯的光芒时不时映在值房半旧的窗纱上。
苏瓷和阿康阿正面面相觑,她刚张了张嘴,阿康阿正都紧张起来了,下意识堵住门口方向。
苏瓷:“……”
苏瓷无语,不过她也并没有打算为难阿康阿正,杨延宗向来令出如山罚得很重的,可现在怎么办呢,光站着也不是事啊?
不过不用她头秃,有关苏瓷的新工作安排很快下来了——驱蚊液也很重要,先前苏瓷那蚊怕水效果十分显著,她立马写了配方,徐老将军赶紧叫人去附近的城镇加紧搜购了,第一批药材现在刚刚送回来,正紧赶慢赶地往城里运,正好苏瓷在,立马将她调往新腾出来的驱蚊剂制药房。
“太好了,”阿康大松一口气,“夫人,那我们赶紧过去吧!”
“哦,好!”
苏瓷拎着那纸调令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眨眨眼睛,回神,连忙应了一声。
她点了两个近段时间都给自己打下手的药僮,连同阿康阿正,一行四人飞快赶到这个新腾出的制药房。说是制药房,其实是城西一排大锅饭的大灶房,他们到的时候胖乎乎的火头军还急赶慢赶往外拖土豆箩筐之类的东西,乱哄哄的。
但军营效率高,里头好歹腾空了,烧火的小兵也配好了,苏瓷探头看了眼,赶紧叫他们先把大锅洗干净擦干,还有准备磨盘木杵等物。
这时候车轮辘辘,一车车的药材刚好送到,苏瓷撕开麻包袋取出一点捻捻嗅一下,都是上好的柏兰壳苍木薄荷艾篙,她点点头:“不错,药材都很好,可以,快卸下来吧!”
押运药材的小队长闻言松了一口气,赶紧招呼弟兄们快些往下卸。
这时候谁也没站着看,不管是阿康阿正还是药僮,都赶紧上前帮忙卸药,快速往里扛,连苏瓷都上前帮忙。
连拖带拽,拆封称量,研磨煮沸,热出一头大汗,她伸手抹抹,苏瓷手上忙着,脑子却得空,这时忍不住分神想——话说杨延宗怎么操作的,怎么这么快,他这是去寻了徐老将军吗?
不用怀疑,没有这么凑巧的事,她这新差事肯定是杨延宗操作的。
可老将军颇有军人意气,令出绝不轻易更改的,他究竟是怎么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