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延宗侧耳倾听片刻,确定周边无人,这才道:“无确切对象,只是先帝任太子早年手下有暗探,活跃于朝堂军中市井之间,各种成员科举出仕入伍从军经商走贩应有尽有。”
这是一支非常成功的暗探队伍,早已曾经在先帝粉碎来势汹汹曾一度捣动半个天下的镇江王谋逆案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后来传到当今手中才渐渐销声匿迹,但据可靠消息并没有真正撤销,而是老皇帝认为太过出名对于暗探而言是不合适,于是大刀阔斧精简后,将其再度由半明转暗。
“这些人什么身份不知,但能肯定的是这个组织还在,成员身上有一枚梅花暗记,多在手臂至肩背。”
皇帝在位都四十年了,官员擢升贬谪、武将杀敌或立功或身死、商旅游走民间,还有其他身份衍生,这么多年下来,这些人该完美融入身边环境了,所以哪怕杨延宗反复清洗过身边麾下,但也不敢说一句肯定没有,所以才特地叮嘱苏瓷一句。
“梅花内卫啊?”好像唐朝也有过耶,但为毛大家都这么爱用梅花而不是桃花菊花,难道是因为梅花听起来更高档大气?
苏瓷恍然大悟,不过她很确定杨延宗肩膀手臂是没有梅花痕迹的,她眨下眼睛:“那你怎么知道的?”
这么按理该是很机密的吧?
她八八卦卦把脑袋凑近一点,杨延宗看她贼眉鼠眼的样子笑了下,头一低刚好噙住她的唇,顺手掩上窗,加深了这个吻,苏瓷看在秘密的份上,忍了。
但谁知这个坏家伙,亲完人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吐出四字:“不告诉你。”
杨延宗还有得忙,说完手一松,利索转身走人,留下被逗炸毛的苏瓷,她叉腰立眉,河豚般瞪圆双眼。
杨延宗微勾唇角,一闪身不等她追就掩上了门。
……
杨延宗心情不错,推门而出,唇畔还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
但可惜这丝笑意并未能维持太久,不多时就消失无踪。
这场出来,除了杨延宗,还有不少朝廷文武官员,其中一个,就是左卫都指挥使张伯骞。
杨延宗是左卫都副指挥使,换而言之,这张伯骞就是他顶头上司了。
但可惜这两人之间第一次的单独会面,并不是那么的愉快。
大船船身一动,风帆鼓起,很快离港顺水而下,杨延宗瞥一眼刚拉上来的大锚,拾级而上,最后到了最顶层船舱的第一个间舱房。
左卫营武官奉旨南下的共有四位,全部都在这艘船上,张伯骞自然也不例外,杨延宗作为新上任的下峰副手,当然是率先来拜见对方。
但这个见面过程显然并不如人意。
张伯骞四旬出头的年纪,皮肤微黑,双目如鹰很锐利,亲兵引杨延宗入内,他淡淡扫了对方一眼,眼神不但算不上热情,甚至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鄙薄,人后看杨延宗不像看副手臂膀,却更像看外人。
这人是皇帝的心腹,久居上位已久,且看表现很明显的,他是暗刀事件的知情者。
“杨延宗是吧?”
张伯骞手里正拿着一卷泅江沉银相关的卷宗,撩起眼皮子瞥了眼,对杨延宗其人,并未流露半分亲和颜色,只淡淡说了些左卫营的潜规制度,末了冷冷加上一句:“记住你要做的事,千万甭想着拖延了事!”
你拖延不起,需知陛下并不是你可以敷衍了事的。
对方连敲带打,末了居高临下撂下一句冰冷告诫,整场拜见拢总共持续了不到十分钟。
杨延宗推门而出。
张伯骞是吧?
越过那两名守门亲兵之后,杨延宗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毫无笑意的冷笑。
……
杨延宗出门大半天,回来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但苏瓷现在已经很熟悉他了,一眼就看出他心情不虞。
大佬辛苦了。
苏瓷赶紧倒了杯热茶,给他顺顺气。
“这是怎么了?”
但她脑子一转,很快就想起来这个张伯骞了,刚才阿康给她把船上几个需要注意些的人物大致普及过一遍,“张伯骞?”
“这人知道咱们底细?”
苏瓷回忆了一下刚才围观上船时那惊鸿一瞥,感觉看面相那不像个好相处的人,她心里也有数了,杨延宗拉她到大腿上上坐着垂眸啜了口茶,她就笑嘻嘻搂着他脖子笑道:“别气啦,让他先得意得意,也不知谁笑到最后呢!”
而且据原书和现在她对杨延宗的了解,这位正正好就是擅长把一把手拉下马自己上位的,说不定这会儿心里正怎么琢磨呢?
杨延宗被她逗笑了,淡淡带阴的情绪稍敛了敛,闻言哼笑一声,斜睨她:“就对我这么有信心?”
苏瓷扬扬眉,给他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那当然,我不信你也信自己眼光啊!”
说着到最后,不忘吹嘘自己一把。
这究竟是想夸谁?
杨延宗哼笑一声,他现在清楚得很她的弱点,手往她肋下一放,苏瓷哈一声立马像弹簧一样弹起来了,但可惜没能成功弹走,被杨延宗摁着狠狠教训了一顿。
两人在床纠缠了一顿,弄得披头散发,最后还擦仓走火弄了一发。
等那事儿完了以后,杨延宗情绪也彻底恢复过来,对张伯骞他不置可否,只淡淡道:“等先到了泅江把沉银捞起来再说。”
至于后续的事情,随机再说,现在一切讨论还为时过早。
“你说,老皇帝会不会还有其他动作呢?”苏瓷拨了拨头发,汗津津的黏着不舒服耶,她趴近杨延宗耳边,小小声问。
杨延宗到底不是心腹,按照常理推断,老皇帝肯定不会把宝都压在他身上的。
杨延宗淡淡说:“不知道。”
也是,现在说这个早了,还是先捞银子吧,灾民还等着呢,虽然她对安南特伽等国肯不肯卖这么大量的药材和粮食持怀疑态度,但能买多少是多少吧。
苏瓷用帕子擦了擦汗,但黏黏的还是不大舒服,她踢踢杨延宗,“去倒点水来呗。”
她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的暖笼。
杨延宗斜觑了她一眼,苏瓷懒洋洋的,还翘着一只白嫩的脚丫子,脚趾头优哉游哉动来动去,他气结,旁的女人都是事后伺候丈夫的,就她还敢使唤自己男人!
苏瓷一见他恶狠狠的样子就领悟过来了,她瞄了自己的脚一眼,嘿嘿一笑,赶紧往他身上一扑,谄媚撒娇:“相公,我那儿疼呢~”
她小声比比:“你好用力!好嘛好嘛,你去吧你去吧~”
杨延宗又气又笑,掐着她的下巴哼笑两声,两人又翻滚一番,你来我往,末了等苏瓷尖叫踢着大笑求饶,他才翻身下地,趿拉着鞋子把暖笼拉过来,倒水进铜盘里。
这种不涉及原则的闺房小事,他并不介意妥协将就一下她,把帕子拧了拧,两人擦干净身上套上干净衣裳,天已经黑透了,杨延宗开门叫送晚膳进来。
苏瓷则推开窗散一散味儿,意外见繁星点点,苍穹臧蓝,她哇一声趴在船舷仰望半晌,好漂亮啊。
这么好的天气,大概还有三四天,就该抵达泅江流域了吧?
……
当然,接下来的几天,天气也不是天天这么好的,晴了两天就开始阴天,最后还下起了小雨,不过不管是晴是雨,唯一的共同特点就是风大。
零星小雨完全不妨碍航行速度,劲风鼓满了三帆,离开阳都地界后第三天自陵水进入泅水,顺着这条盘踞与茫茫大山和平原之间的大江一路往下,在第六天午后抵达目标的泅江曲县段。
在河曲深水区临时搭建的码头上挨挨挤挤都是前来迎接的当地州县官员,坤国舅没有废话,全部免礼,并立即精简人手,除了相关的的几个领头的,不相关的官吏一律离去,以免妨碍接下来的沉银打捞。
雨停了,乌云在天空盘旋,春天大多都是这个天气,大家不以为然,苏瓷跟着杨延宗跳上岸,举目远眺一下,只见江面阔平,天水一色,朦胧如黛的青山在视线尽头,空气很清新也很潮润。
不过根据路上介绍了解,她知道这一段江水特别深,最深处据说得有近百丈,换算一下那得有二三百米了,那确实够深的。
巨风,应该就是飓风台风,很可能还伴随龙卷风,曲县距离入海口大约百里上下,古代造船工艺有限,这运银船负重又大,遭遇巨风沉没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就是这个巨风估计得很大,苏瓷左右张望了一下,其实第一项工作是该找当地老乡了解一下风况的,不过这活儿不用她干,坤国舅张伯骞季霖季元昊杨延宗等人已经分头行动了。
苏瓷跟着杨延宗,不过杨延宗并不是负责询问风况的,苏瓷左右张望跟在他身后不远,她混在阿康他们一群人中间也不起眼,杨延宗季霖季元昊迅速将两拨擅水者统一起来,分成数十个小队,而立即安排分发水靠等装备。
打捞刻不容缓,今天就开始了。
负责打捞的人手有两拨,一批从阳都周边紧急召集的人手已跟着大船一起南下了,另外一拨则是当地官府紧急征兆的,刚翻山越岭匆匆赶到。
总而言之,这第一批打捞的人手是到位了,沉船位置也已经被当地衙门锁定,水手迅速活动开手脚,头八个水性最后的先下水确定深度和具体位置。这第一次打捞的范围先确定在中部最集中是连在一起的三艘船上。
八名水手先下水察看环境,等待的时间有点漫长,州县官员连忙指挥手下衙役搬来太师椅方桌等物,请诸位上官落座,他们本人则站着作陪。
如今的杨延宗,在这等时候也拥有了一席之地,州县官员十分贴心将六王府党的官员的座椅都放在一起,刚好季堰和杨延宗就比邻而坐,两人对视一眼,面上露出一抹淡淡而彼此心知肚明虚假的淡笑,目光一扫而过后,眼底深处是幽深看不见底的冰冷。
季堰及房先生等人落座,他身后的季邺目光和杨延宗碰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分开,也无声落座。
苏瓷站在杨延宗身后,有人看见她了,但谁也没吭声,经历过老皇帝小赵王的事情后一般人很难再用普通女子的视角来看她,于是就当没看见。
骚动渐渐平息了,安静下来没多久,那八名水手很快就上岸了。
他们的任务负责勘察,结果很理想,沉船陷入河床底部的泥沙里,船身重,陷得很实,不过运银船是船体最大的官船之一,露出超过五分之四,完全不影响打捞。
水深大约三十丈,就是九十米上下,下潜到十七八丈即见到断桅,沉船一部分舱板已在下沉过程中破损了,有些地方能直接望见银箱,下去即能起捞了。
坤国舅点点头:“很好,传令,打捞立即开始!”
百余名身穿水靠的擅水者纷纷往下跳,四人一对,两队一组,从底上,打捞沉没银箱,另外他们每队还带了一条粗索,一旦上浮到一定深度浮力减少,即扯索示意案上一起使力!
银箱很重的,人手需要很多,连阿康等杨延宗亲卫也分了大半过去准备扯索,其余人迅速清空一片空地,执明黄旗的禁军团团位置,这地方预备用来放打捞上来的银子的。
所有准备工序都到位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但谁知他们猜到了开头,却远远猜不到结果!
其实不管是杨延宗还是苏瓷,抑或季堰季霖季元昊房先生的等等来人,他们都有预料过突发情况的,大家不甘心就这么让皇帝轻易占尽便宜——他们往乌川填了多少人命,才率先寻获大银矿的?真的是连抚恤都得自掏腰包填上去,皇帝轻轻松松,就把一半捞进自己的国库私库去了。
——不提已运往京城和阳都的另外三分之一,单单是这十七船的五千多万两白银,购买药材粮食也肯定是用不完的!人安南特伽能卖这么多给你么?就算一年三熟连连丰收也遭不住这个买法啊!
所以,眼前这五千六百两充公私银,至少有一半是做做样子就回流的。
诸王怎么肯甘心啊!
铁定是有动了一些手脚的,不说别的,抚恤费至少也得讨回来吧?
但到底是已经入册的官银,这个动手脚是有一定名目的,譬如火耗运损之类的,再不济编不出到时就私盗,所以数目占比肯定不会多,甚至顶锅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杨延宗他们第一时间就能填补,填补不了的话就地应对安排。
他们是有预料过不少的突发情况的,但只是万万没料想到这个突发情况会这么快和这么突然和惊人!!
不多时,水上水下一起发力!第一批的十数只镶铁皮的巨大樟木银箱很快就被打捞上来了,由于沉水时间短,而火漆蜂蜡结实,不单单是封条未完全撕烂开,甚至很多银箱内部还是干的,完好未损。
可就是这么完好无损的音箱,开出来一瞬,所有人哗然!
“啪”一声,射出一点点水,里头干燥,银箱一翻骨碌碌滚出一大堆石头!!!
除了最顶上浅浅两排遮掩用的银元宝之外,银箱子里头居然全部都是石头!!
大大小小的石块,有些深入一些,据说是从里面一点船舱拖出来的银箱,甚至连遮掩银锭都没有放!!
开箱那瞬间,由于银箱太重,“怕”一声铁锹绷了一下,银箱翻侧,哗啦啦滚出一地大大小小的石块,所有未开口的声音瞬间被堵在嗓子眼。
所有人同时睁大眼睛!
坐在苏瓷身前的杨延宗季堰等人一瞬站起,所有人都站起来,甚至撞翻了椅子的,瞬间失语,只听见“砰嘭”翻凳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