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瓷清洗换衣回来,里头已经空荡荡布置妥当了,这是苏瓷能竭力创造的最佳无菌环境了。孙时平黄得卫和小赵王一个乳娘在,后者是负责安抚和照顾孩子的,小赵王实在太害怕了,被拍醒一直哭,等会喝了麻沸汤再让乳娘出去。
“小殿下别怕,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苏瓷安抚两句,看一眼孙时平,后者会意把麻沸汤端过去,小孩抽噎着被扶坐起,倒是勇敢了起来,自己扶着碗把汤药都喝完了。
一剂酽酽麻沸汤下去,不到两刻钟,小孩就进入深度昏迷状态,皮试后,一针推进去后,苏瓷示意孙时平剥干净小赵王的衣服,手在小孩刚在紧紧按住的胃部位置摸了摸,金针刺穴止血,酒精消毒皮肤表面,细而锋利的刀刃一划,清晰的“嘶啦”一声皮肉分开的声音,鲜红的血立即溢了出来。
“拉钩,冲洗!”
分开腹膜前脂肪和腹膜前组织,最后顺利打开腹膜,苏瓷开的口子不大,她探指进去摸索片刻确定沉积异物的位置,利索给了胃袋一刀。
很顺利掏出异物,金粉已经凝结成一团了,天长日久,表面被胃液腐蚀摩擦变得黑乎乎的,但仍能看见黄金色泽,呈不规则状,最粗的地方有尾指根这么粗。
苏瓷颠了颠这块金子,轻轻吐了一口气,她察觉杨延宗在看她,下意识抬头冲他笑了笑,戴着大口罩看不见,但能看到她眼睛弯了弯,额角有汗,但微翘的狐狸眼还是那么闪亮。
杨延宗敛了敛目。
两人都没说话,苏瓷低头继续手术,小孩胃袋已有穿孔迹象了,但还好没穿透,炎症有点严重,她想了想,还是清创后尽可能地给保留缝合,以维持原样。
小孩人小胃袋也小,切一点对后续生长发育影响都挺大的。
这么处理,耗费的时间也稍长,反复用生理盐水冲洗,最后仔细缝合,然后开始闭合腹腔,一层又一层,期间把她目前仅有的两个型号的针都用上了,换了两种针法,最后才缝合皮肤。
这手术难度不高,耗时两个小时上下顺利完成,苏瓷握了握小孩的脉搏和探了探呼吸,用酒精抹过缝合伤口,最后包扎。
“已经把胃部的金块取出了,肠道或许会有残留,这个等孩子……赵王殿下醒来之后再说,有可能会进行二次手术。”
没有ct没有x线,只能这么着了,若是零星的金粉残留问题不大,但要是达到凝结成块的程度就必须再度手术了。
每次都大半夜折腾,苏瓷挺累的,完事以后汗津津的,把手反复洗了几次,说完注意事项,她就直接退场了。
老皇帝还守着,他半卧在长榻上盖着明黄锦被,腿一动不动的,听见禀报微微侧身撑起,内侍赶紧轻手轻脚放了个引枕垫着,外殿灯光一般但他脸色似乎也不大好,不过依然让人倍感压力。
皇帝捻了捻放在托盘上捧出来的金块,问:“莳儿如何?能治好吗?”
苏瓷说:“应该能好。”
“应该?”
老皇帝抬起皱褶耷拉的眼睑,盯着苏瓷,苏瓷顶着压力半晌,最后硬点了点头。
好吧,这头点不点其实也没差,还是别为难自己了。
好累,跟皇宫这群人打交道真心疲惫,医生为毛不能安心搞治疗搞科研,他喵的古代皇权!
熬了大半宿,苏瓷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谢绝了孙时平的命人相送,最后对方还是派了个小太监引路,同行还有几个护军。
不过这些人和孙时平不同,一前一后跟着,不认识距离也没有很近,苏瓷出门口时小心翼翼抬头望了望,那坤国舅还在那跪着,看来老皇帝真的雷霆大怒了。
而灯火通明的另一边偏殿,一个朱红艳丽的宫装身影伫立在大敞的殿门之后,眼睛正对着这边。
一阵冷风嗖嗖,苏瓷赶紧缩了缩脑袋,掖了掖大毛斗篷,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窜了出去。
出了清溪书斋,她望了一眼杨延宗,杨延宗却微微摇头。
——坤国舅和坤皇后最终会没事的。
坤氏是开国名臣,煊赫鼎盛了十几代,老皇帝当初成功登基就有坤氏的辅助,坤氏一直都是老皇帝的心腹股肱,老皇帝两任皇后都出自坤氏。
在他老迈伤病而诸王势大又拧成一股的当口,老皇帝是绝对不可能自断臂膀的!
从坤国舅只是跪在殿外而不是被拖出去脊杖,更没有被推出午门斩首,就可见一斑。
他压低声音说了两句,苏瓷一听就明白了,“这样啊。”她有点感叹,原来人家是有恃无恐啊。
该担心的原来不是人家,而是自己,话说他俩现在已经不可避免得罪了坤皇后和坤国舅了,想想就让人头大如斗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杨延宗淡淡道。
他这一生风里来雨里去,无数次生死关头闯过来,二十岁不到就成为两家的领头人,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不是立马被置诸死地,他就有反胜的余地。
听这人说话,总会给人一种分外抗压安心的感觉,风高雨急,他自岿然不动。
算了,那就不想了,交给他得了。
术业有专攻,这位可是阴谋家里头的翘楚。
苏瓷缩着脖子回到德庆宫,已经四更天了,她累得不行,瘫在榻上一动都不想动了,不行,要死了。
在这宫里待一天跟在外头待一年似的。
屋里烧了地龙,不冷,暖烘烘的熏了一会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意识陷入黑甜乡前一秒,苏瓷心想,这老皇帝和小赵王还是赶紧好起来吧!
最好打个飞的。
第31章
大雪连续下了好几天,终于转晴了,瓦蓝瓦蓝的天空映着红墙金檐皑皑素雪,煞是好看。
而这宫里情况就像天气,总算一天一天好转了。
首先是老皇帝的伤势,他意志力确实是过人的,终于撑过了术后最难熬那段时期,腿伤和精神状态都开始呈好转趋势。
腿也不再捂得严严实实了,苏瓷察看过:“脓溃已止,伤口开始生肌愈合,引流管可以拆除了。”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老皇帝已经可以在太监宫侍的搀扶下站一会甚至走两步了。
至于小赵王,很幸运,他不需要二次手术。
在第一次手术完成后清醒的第二天,他在乳娘宫人的帮助下尝试各种姿势,除了伤口,没有感觉腹部出现明显痛点,小孩躺在宽大的紫檀大床上,苍白的脸色露出腼腆的笑,小小声说:“有劳苏大夫。”
赵王妃更是握着苏瓷的手千恩万谢,还专门准备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当赏赐。
苏瓷笑笑:“小殿下按时用药,内外兼服,如无意外月余伤口便能基本痊愈,三月痛感完全消失,等拆线后,也不妨坐起读书了。”
来看望小赵王的人不少,不过一律到大门前止,都被拦截了下来,宫墙外人流不绝,宫墙内静悄悄的,只看见台阶缝隙的一点点残雪,侍候的宫人上下都轻手轻脚的。
那天的坤国舅和坤皇后已经不见影踪了。
苏瓷常来,也没见长秋宫遣宫人来送过什么东西。
不过她不吭声,哪怕赵王妃说到激动时会带上两句,她也从不搭茬,除了有关病情必须说的,一律不听不说不问,最多保持微笑,十分自觉进入工具人角色。
至于苏瓷再次见到坤皇后坤国舅,是在元宵宫宴上。
……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皇帝的腿了已经好了六七分,他甚至不用旁人搀扶,走慢点,自己已经可以站起来走上个百来米不带停歇的。
可以说是非常之好!
眼见痊愈在望,心头大石去了一块,那皇帝心思自然是回到朝堂政局上面去的。
要知道老皇帝先前伤势急转直下,急病乱投医,命心腹悄悄搜罗民间名医,动作略大,有所察觉的人并不算少的。
加上银沙军饷案的后续诸王暂时达成联手协定拧作一股,再加上宫中小赵王这一茬,这段时间朝堂上下可谓表面平静,实际暗流汹涌人心蠢动。
如今老皇帝既然好了,那他当然是要强势现身人前的,以昭示他的安然无恙,让一切揣测流言不攻自破!元宵宫宴就是一个非常适合的场合,所以今年的元宵宫宴格外盛大,凡在陪都的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及宗室,皆可携眷参与,元宵赏灯,共度佳节,君臣同乐!
苏瓷也被特地恩典出席了,虽然她不大想去,但这个恩典砸下来,她也只有僵笑着谢恩了。
苏瓷近来在宫里还有点小红,皇帝这个恩典一下来,很快就有出席宫宴的衣服赶制送过来了,而且还非常贴心,女式,但并不是那种眼花缭乱的妍丽宫裙,而是比较典雅素淡、糅合了男式襕袍元素那种简洁青色小袖衫。
这宫里果然个个都是人精啊,还别说,苏瓷对这衣衫还挺满意的,她比来比去,又换出来给杨延宗看,忍不住赞了几句:“你别说,这衣裳还挺好看的。”
她头上扎了两个纂儿,没有用钗环,只在鸦青长发里头缠上两串珍珠一起梳头,她年轻,唇红齿白,穿着厚厚蓬松的银狐毛兜帽大斗篷,在雪地里踮脚蹦跳走过来,脸看着更小更纯稚娇俏妩媚。
杨延宗牵住她的手,今日宫中大宴,德庆宫门前宫人太监来往穿梭不断,他拉着她的手稍稍避开人流,道:“宫宴上不必惊慌,只管吃喝即可。”
如今宫内外,确实有不少人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但大局已定盯着她也改变不可什么,那是宫宴,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所以不管怎么暗流汹涌,都不会怎么波及到她的。
而且据杨延宗判断,挟皇帝龙体大愈的确切“大喜消息”,今夜的元宵宫宴,应该会歌舞升平“一片和乐”的,有能耐不会挑衅皇帝当出头鸟成为杀鸡儆猴那只鸡,没能耐的不用说都会闭紧嘴巴,这么些年下来,大咧咧没点成算的也早就下马回家了。
唇枪舌剑意有所指肯定有,但大家必定会适可而止。
苏瓷点头如捣蒜,这个不用说的,她肯定不会瞎比比,希望这顿胃疼饭不至于过分胃疼。
阿米托福!
……
这元宵宫宴总体来说还是没有太大岔子的,是有一点点意外情况发生,但很快被苏瓷扒拉过去了,问题不大。
她和杨延宗来到宫宴举办的永乐大殿外,然后两个人就分开了,孙时平提前过来吩咐小太监见了她,还派人亲自引她入席。
——自从老皇帝伤情好转,这位太监总管对她可以称得上和颜悦色。
永乐大殿金碧辉煌乐声悠扬这就不必赘叙的了,这么一大堆人,就自己一个没官没职也不属高官家眷公主郡主范畴的,低调是必须的,然而苏瓷入座后,却发现自己位置有点微妙。
她先眺望了下,杨延宗坐在斜对面席位,武将那一块,距离还挺远的,人又多,连脸都看不大清了,她就乖乖端了盏茶啜着,脑袋不动,眼睛左右溜溜观察。
然后老皇帝就来了。
“陛下驾到——”
整个永乐大殿内外人头熙熙攘攘,闻听静鞭声起哗哗站起,那明黄色的玉辂御辇自自御道登上台阶直抵永乐宫大门,“咯”轻微一声降下,精绣九龙腾云纹的帘子一层层掀开,老皇帝头戴帝冕一袭赤色滚明黄镶貂冬朝服站了起来!
他缓步下了御辇,一步接一步,步履不算快,但绝对稳健,自大殿穿行而过,一路直上玉阶,在髹金九龙大椅上坐了下来,“众卿平身。”
声音缓沉,不虚不浮。
并未半点弊病垂死的迹象,却如旧日一般老当益健。
底下很多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眼神变得晦暗莫名,百闻不如一见,再多的消息来源,也不亲眼一见来得振撼。
有四王、有六王七王,还有其他的文臣武将,大家低垂着头,遮住了眼底乍变的神色。
群臣山呼万岁,接着被叫起身,重新入席,简洁的开场白后,丝足声起,舞姬翩跹进场,随乐声摇摆腰肢。
宴席开始了,舞姬也很漂亮跳得很好,但并没有多少人真留意台上的舞蹈。
苏瓷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下子就多了,她刚才看过,该来不该来的都来了,头顶的龙首鎏金凤椅上,端坐着一袭金红百鸟朝凤宫裙耀眼艳气势凌然的坤皇后,她冷冷扫了苏瓷一眼;苏瓷对面还有坤国舅,这位已经看不见一点那日的狼狈了,微微带笑,坦然而坐,眼神幽深,和一众重臣高官坐在一块,他是阁臣,而内阁首席左丞冯太师须发皆白,微微阖目坐着,仿佛什么都听不见感觉不到,专心听曲。
真是千姿百态,至于四王六王七王那边就不用说了,六王脸色尚可,虽老皇帝诈尸他不愿见到的,可是他现在也没有一举力克二王和坤氏等成功的必胜把握,想想勉强接受,另杨延宗和苏瓷算他的人,所以他脸色还行。
相较而言,世子面色就差远了,他勉力克制,才没有露出异色来,但仔细看看,依然能看清他眼底浓重的阴霾,握杯的手指关节用力得泛白。
这些都没什么让人意外的,让人意外的是她竟然看见了季承檀。季承檀也来了,就坐在他哥季元昊身后,察觉苏瓷看过来,用一种饱含思念压抑痛苦的蕴含的充沛情感的眼神看着她,看得苏瓷一个激灵,鸡婆疙瘩都出来了。
——原来季承檀当日在猎场被她一番含蓄委婉又意思到位的质问他没责任没担当肩负不起两人将来的分手指责打击到了,之后居然痛定思痛,支棱起来,放下书本,主动提出要跟着兄长出门学着做事,他两次春闱都没中,季元昊考虑过后,最后同意了他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