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里头,负手站立了一个三旬出头的男人,一身尚书朝服,头戴乌纱梁冠,腰系紫红绶带,云头锦履,正背对大门立于槛窗前。
苏瓷赶紧拿眼睛看杨延宗,身侧这个男人踏入宫门伊始,寂静无声中悄然蕴上一种极度危险紧绷的氛围,看似无变化,但实际危险又深沉得让人心颤。
苏瓷不怕他,伸手扯了扯他的袖角,杨延宗眉峰不动,无声口型:坤国舅。
坤国舅转过身来,苏瓷在杨延宗示意下微微低头站在他身后,她感觉有一道目光像钢挫般上下打量了她好几遍,带着一种强烈审视和评估,这人目光让人不大舒服。
片刻,上首一道微沉男声:“抬上来。”
“据说你医术不错,使出来看看。”
这男声有些沉有些哑,听不出喜怒。
很快有纷杂脚步声,苏瓷抬眼瞄了瞄,被抬上的是个大腿受伤鲜血淋漓的年轻男人,外裤已经被剪开了,正一脸痛苦呻吟。
苏瓷略略迟疑一下,就上前了,解开她背来的包袱,并小声说了自己还需要什么。
——她除非以后再也不干了,可就算这样,也不能确保她的治疗方式不泄露,毕竟除了杨延宗的心腹她以前也治了些人。
到了这一步,苏瓷也不知对方对她了解多少,但她肯定隐瞒没用,弊大于利。
她换衣洗手,止血清洗伤口,用镊子清除干净对方伤口的骨屑,她没有骨髓针,但好在这人骨折不严重,她想了想,先推拉复位上了长条夹板在底部,接着开始缝合肌肉和皮肤,剪断最后一针,她打开石膏匣子,开始铺垫固定。
等她弄完之后,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大冬天的,她一头热汗,“二十四个时辰之后,细石粉才会彻底凝固,在此之前,他的脚不能动,一动就骨头就歪了。”
之后给这人推了一针。
苏瓷手法娴熟,手术全程沉着镇静,从用镊子镊骨屑开始,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哪怕她治疗手法古怪又稀奇,但也明确可以确定她确实是有本事的。
况且,针砭治疗古时也是有的,传闻秦汉时就有过“刮骨疗伤”、“剖腹清肠”的清溃术。
这不算苏瓷独创的,坤国舅问:“你师父呢?”
苏瓷:“他老人家已经仙去了。”
她的老师们,她的爸妈,她的姥爷姥姥亲人们,我不是故意诅咒你们的。
坤国舅皱了皱眉,随即命人照顾好这个伤者,“谁让他动了,提头来见。”
轻描淡写,定人生死。
苏瓷偷瞄一眼,那是个国字脸的英伟男人,长眉入鬓唇红丰满,只是这人眼睛却生得过于凌厉,眼神也有几分过于深沉让她观感偏向阴翳。
坤国舅吩咐完了之后,又叫人来,带杨延宗和苏瓷等人去休息。
之后,就是观察那个伤者,不知他怎么确定的,到了第三天,有内侍来引杨延宗和苏瓷进宫。
……
其实之前,那不算皇宫,只算外朝接近内宫的边缘区域,接下来进的,才是真正的皇宫。
一步一步往里走,这是阴天,偌大的汉白玉广场空旷旷的,北风呼啸的声音,絮白纷扬,今天的初雪终于下来了。
苏瓷:要不要这么悲凉,要不要这么应景啊……
真正踏入皇宫大门,除了苏瓷和杨延宗之外,身后所有人都被拦截下来了,包括六王遣来的那两个随侍。
苏瓷回头,刚好看见其中一人余光瞥向杨延宗,杨延宗微不可察点点头。
苏瓷用膝盖想都想得到,肯定是六王命杨延宗打探老皇帝的真正伤势。
——这能说的吗,不要命了吗。
也不知新药的事六王心里有没有留下疙瘩,这对父子都烦人得很。
顶风冒雪徒步走到宫闱重重的区域,老皇帝还没下朝,他们被暂时安置在一处等待侯见小宫室。
天寒地冻,炭盆点了跟没点似的,除了远处戍守的甲兵,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苏瓷自己倒了盏半温的茶,左瞄右瞄,见杨延宗扫过左右,她小声口型:能说话吗?
杨延宗点点头。
苏瓷小声比比:“六王府真烦,还使人跟着咱们。还有那个世子!”
东家不打打西家呢,杨延宗坐在正对着门的位置,她缩在他后面被挡着风,还是冷得汗毛都立起来了,她小声说:“咱们能趁机过来皇帝陛下这边吗?”
杨延宗摇摇头,六王府,是他起家根本,他经营多年根植很深,当然不能舍。
最起码现在不能。
况且,皇帝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杨延宗眯了眯眼,无声抬起眼睑,眸色幽深冷冽——但是吧,上述也不妨碍他多物色一个新选项,就譬如皇帝。
危也,机也,杨延宗大风大浪见太多,哪怕此刻犹如悬崖边上走钢丝般一个不慎粉身碎骨,危险到了极点,肾上腺素激增的同时,他没有心胆俱丧,却反而从这凛冽的危机中嗅到另一个新的发展思路。
杨延宗低声给她说了皇帝的腿伤情况:“据说伤口已经痊愈,却不知为何,月前复发,按之有痛,越演越烈,已至夜不能寐。”
这也是为什么仅仅三天,就迫切将他们宣进内宫的根本原因。
杨延宗也不知哪来的消息,他拥着她,用仅容两个人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末了问道:“你有把握吗?”
苏瓷:“……”
这么笼统,最重要的老皇帝都这把年纪了,她怎么敢说有把握啊。
苏瓷:“不知道。”
她也终于有点惴惴,话说古代走一遭,她可不想人头落地啊呜呜。
寒风嗖嗖的斗室,两人如今是被世子推上了一个进未必有路,退却立时翻身碎骨的境地。
杨延宗思及此,冷冷笑了一声,眉目阴霾中浸透凛冽杀机,待他过了这关后,再去处理这个人!
“别慌!”他的手覆上她的脸颊,摩挲片刻,“我们见机行事。”
“我不慌。”
“你也是。”
苏瓷小小声,她有点紧张,但慌真不慌,大家都别慌啊,慌容易出错呢。
杨延宗笑了声,让他别慌吗?这还真是一个很新奇的体验。
杨延宗十二岁上战场,从小就因为优异于同龄人肩挑起种种责任的他,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听这种话。
他垂眸看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半晌,苏瓷不明所以眨眨眼睛,他哼了一声,说:“婚期定在下月。”
两人婚期刚定下,就定在正月。
苏瓷小小声:“希望不要延期。”
真从来都没有这么盼望过可以顺利和杨延宗成亲啊!
杨延宗慢慢收紧箍着她腰的手臂,“不会的。”
室内的气氛才刚刚松缓下来一些,却忽又听见长廊尽头传来内侍长靴落地的沓沓声。
杨延宗倏地抬目,凛冽的眸光瞥向呼啸北风中赤红色长廊。
第28章
杨延宗霍站起身,那双锐如鹰隼的厉眸蓦盯视朱红宫廊尽头。
雪花纷飞,空旷的汉白玉广场沉淀岁月的痕迹,这座古老威严的宫殿在凛冽寒风中充斥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在雅雀无声的寂静中,那轻微的皂靴落地声都变得极度清晰了起来。
一下,一下,接一下,像踩在人的心脏上。
苏瓷有点紧张,她也跟着站起身,小心往外看,手扶着他的腰,她躲在杨延宗的身后。
杨延宗反手一抄,那只带着剑茧的手掌攒住她的手心,沉声:“别怕。”
……很难不怕啊!
事到临头,苏瓷还是紧张的,因为原书剧情里并没有这一出啊,她真的很怕自己的蝴蝶翅膀扇出什么结果来,影响最终结局。
不怕,不怕,杨延宗成功是因为这个人。这人是活的,会随机应变,是他成就的最终结局,而不是结局成就他,他的心性能力才是决定最终结局的关键,又不是npc,不可能因为偏离固定剧情就崩盘的。
没错,就是这样!
苏瓷舔舔唇,她一眨不眨盯着门外没一会,那脚步声已经逼近到门口了,一个身穿宝蓝色绣银丝四爪团龙纹内宦服饰的太监大步转出门前。
这是个中年人,白面无须,眼神凌厉,居高临下,立在门槛外,扫视室内二人一眼,用那种太监特有的带着阴柔的嗓音道:“宣镇西宣抚使、明威将军杨延宗,觐见——”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不怒自威的凌然感,苏瓷不是很能辨认太监服饰品级,但也一眼就从对方异常精致和绣纹繁复的滚边内宦服判断对方品级绝对很高——是个太监头子,甚至很可能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头子。
苏瓷一点都没猜错,这是个四品太监,太监最高的品阶,来人正是皇帝的御前大总管孙时平!
苏瓷认不出,可不代表杨延宗认不出,一见这个人,他心下一凛,即时上前一步,俯身:“臣杨延宗,领旨!”
“杨将军,这就走吧。”
孙时平一甩拂尘,目光在苏瓷身上掠了眼,也不停留,直接转身就走。
然后,杨延宗就随孙时平去了。
苏瓷:“……”
冷风嗖嗖的,这就剩她一个,怎么回事?这皇帝怎么光叫杨延宗一个人去呢?
这操作整得她心里惴惴的。
可连问也没地方问,也不敢问,苏瓷在屋里来回踱步,心里只盼着杨延宗快点回来。
又一个脚步声。
她赶紧抬头望去,她没等到杨延宗回来,却又等来了一个太监。
这太监四旬年纪,服饰不及刚才孙时平的繁复气势,但也不是小太监那种制式的襕袍,行至门槛前,扫了苏瓷一眼,不咸不淡道:“陛下宣召,苏氏随我来罢。”
苏瓷咽了咽,只得跟上去了。
这太监和孙时平前后脚,老皇帝并未同时宣召她和杨延宗,而是将两人分开,不得不说,这下马威力道杠杠的。
苏瓷跟着那个陌生的太监沿着宫廊前行,不断拐弯,走得都是偏门,但看方向是正对着皇城最高建筑上阳殿,沿途执戟戴甲的卫兵凛然肃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刃尖在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寒光,一种森然肃杀油然而生。
苏瓷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踏入的正是掌控王朝生死、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王朝权力中枢。
皇帝高高在上,拥天下生杀大权。
一句话随时可教人人头落地,譬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