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蔗溪的城门缓缓开了。
朝阳一寸寸翻过灰色的石墙,渗进了刚刚苏醒的街巷。
夏渊笑了笑,卸下穿了一夜的战铠,换上了柔软华服。此时的他,便不再是领兵数万的将军,不再是一心复仇的太子,好似只是个路过此地的王公贵族,翩翩而来,礼数文雅。
将士们的兵器也都收了起来,连同他们一路杀来的满身戾气,尽数敛藏。
太子殿下说了,全军进城,不得伤害一名蔗溪士兵与百姓,不得损毁一砖一瓦,不得烧杀掳掠,不得大声喧哗。
他们不是来占城的,他们是来做客的。
进城的时候,他们看到街巷中站了许多人,商贾、农夫、老人、妇孺……这些人不像沙州百姓那般噤若寒蝉,他们的眼中没有惧怕,只是如同看热闹般围观他们,有些人甚至摆了八仙桌出来,坐着喝早茶,低声谈论。
有富足的商家,见他们衣着单薄,面露疲惫,主动拿出几个大桶,里面是煮得热乎的甜汤,盛出一碗碗摆着,表示愿意给他们分食。
将士们喉头耸动,眼神不自觉地往汤碗上瞟,俨然十分想吃,但没有得到上头的命令,他们谁也不敢妄动。
夏渊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以金冠束发,华美的龙纹衣襟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俊朗,他拢着袍袖向前走,脚步踏着由熹微到明亮的晨光,一步步靠近他的目的地。
就在前面了。
那人未行跪礼,只躬身相迎。
他连忙伸手去扶。
荆鸿抬头看他,眸中带笑:“殿下一路奔波,这下可以歇歇脚了。”
夏渊拇指拂过他眼下的乌青:“你辛苦了。”
两人目光短暂胶着,其中万般深意,只有对方能懂。
一旁的蔗溪刺史却是尚未回神,昨夜荆辅学与他说了殿下的诚意,他原本还心有疑虑,没想到当真是无兵无刃,无锋无芒。
“刺史大人……”
蔗溪刺史被唤得一惊,这才想起要行礼。
夏渊虚扶住他,不说一句官场寒暄,只如话家常一般道:“蔗溪的竹筒鸡香飘万里,在城外就闻到了,馋虫都给勾了出来。”
蔗溪刺史怔忡半晌,本是个官油子的他,竟突然老泪纵横。
他撩起衣袍,执意跪了下来:“下官蔗溪刺史,恭迎太子殿下。”
蔗溪城破了。
夏渊没有在外久留,吩咐孟大将军和孟小将军安顿好将士后,便随蔗溪刺史进了府邸,有陈世峰和柳俊然作陪。
荆鸿还是不能得闲,在外头上上下下地打点。
陈世峰向夏渊交代着目前朝中官吏的情况,说了老半天,茶水都喝下去了三盏,却发现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心不在焉。
“殿下,殿下?”
“我在听,你接着说。”
“哦,北原的守城将领被聂老贼换成自己的心腹,还有……”
“柳俊然,你去看看他在做什么,怎么还不回来。”夏渊打断陈世峰,话刚说出口,又收了回来,“罢了,别管了,随他去吧。”
“是。”
柳俊然跟陈世峰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自然领会到了那个“他”是指谁。
早在上次跟着赈灾队伍来蔗溪时,陈世峰就体会到了这个曾经的“白痴太子”对他们小师弟的依赖,如今看来,怕不止是依赖,更是一种患得患失。这人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要为荆鸿斟酌,这样的步步为营,也不知是令人欣慰还是令人心惊。
陈世峰胆子大些,试探着道:“也不知荆师弟在外头忙些什么。”
夏渊这回倒是听得仔细,立刻给出了回应:“他啊,我猜他在给我们的将士分发甜汤,分完了还会拨些银两给蔗溪的商贾,换他们的粮食、机关和兵器,绝不会白占人便宜,也不会让我们自己吃亏,他这人就是什么都想得周全。”
他语气里隐隐透着自豪和宠信,陈世峰顺着他的话说:“是啊是啊,荆师弟绝对是个人才,当年师父都对他赞不绝口。”
“嗯,这样的人,不放在身边怎么能放心呢?”
夏渊像是在喃喃自语,可这句话让陈柳二人的脊背上冒出了一层薄汗。
他们不禁揣测起太子殿下让他们散播那本《缚仙缘》折子的深意。
在将士们的眼里,荆辅学可比太子殿下平易近人得多,而且他们知道,只要有这个人兜着,太子殿下就发不出什么大火来。
所以当荆鸿亲手给他们舀甜汤时,他们就算是得了令,可以敞开了吃。
有士兵招呼:“荆大人,您也来一碗呗,很香的!”
荆鸿调侃道:“你们自己吃着就好,我昨夜吃的寿宴,光是竹筒鸡就吃了三筒,可不稀罕你们这些甜汤。”
“哎哎哎?那我也要吃竹筒鸡!”
“行啊,”荆鸿掂掂手里的银两,“你付得起钱就让你吃。”
那边闹哄哄笑成一团,嚷嚷着说要把那人藏亵裤里的银子掏出来。
荆鸿跟蔗溪的富商们客客气气地算着帐,在他们的计划中,蔗溪是要作为后方储备的,届时还要留一部分军队死守,因此跟这里的地方商户打好关系十分必要。
整座城里的气氛都很祥和,完全没有战时的紧张感。摆着八仙桌嗑瓜子的百姓跟士兵们聊了起来:“刚刚那位是谁啊?好像在太子殿下跟前很说得上话?”
士兵道:“那是当然的,他就是荆鸿荆辅学啊,先帝千挑万选给太子殿下选的辅臣,他要是说不上话,谁还能说得上话啊。”
“荆鸿?他叫荆鸿?”
“是啊,怎么了?”
“是不是他劝太子殿下不要祸及百姓,滥杀无辜?”
“对啊,在沙州的时候就是他力劝殿下的,沙州的叛将不识好歹,惹恼了殿下,要不是荆辅学求情,沙州就要给屠城啦。”
“那他昨夜一个人进城是为了?”
“为了和谈啊,否则蔗溪这仗还是要打的,你不会真以为他是来吃寿宴的吧。”
“那个荆鸿……他在干嘛呢?在给我们银子?现在不是在打仗吗,不是要强制提供食物和兵器这些东西的吗?”
“你傻啊,他人很好的,仙人一样的,你见过仙人占你便宜么。”
上次荆鸿来蔗溪,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跟班,那会儿只有蔗溪刺史接待了他们,百姓并不识得他。然而这一次,他人未到,名声却早已传了开来。
荆鸿与这里的商贾和官吏交涉的差不多了,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一间叫做“文灵堂”的茶馆,忽然听到一句话。
有人在说:“真龙不踞朝堂中,天下苍生望荆鸿。”
乍听见自己的名字,他很是惊讶,驻足听了听人们的讨论,发现是一折故事。
街边上有这故事的手抄本在卖,他随手买了一本翻看。
看着看着,蓦地想通了许多关窍。
他终于知道夏渊在做什么了。
他曾给夏渊编了一本《双王乱》,于是夏渊回了他一本《缚仙缘》。
“我为什么要写《缚仙缘》?”夏渊淡淡看着陈柳二人,答得理所当然,“因为我要绑住他。这可是我给他上的第一道枷锁,你们看看那折子,是什么绊住那个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