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凤书自己愿意做这个傻子,故意说:“我当初和麦子不得已逃到深圳,不就是这里呆不下去吗?我要是没有和麦子一起私奔,我哪有今天,肯定不会上大学,更不可能当作家。”
她的父亲听到这话,低着头专心泡茶,好像沉浸在专业泡茶工艺上,对旁边的风言风语充耳不闻。
我苦笑着说:“凤书,不说这些了,也是我害你离家这么多年,好在上天眷顾,我才能给你好日子过。难得回家一次,别提这些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对我们都很好,以后我们要好好孝敬他们。我得感恩凤书当初没有嫌弃我一无所有,刚到深圳那会儿,让你受了不少苦,这辈子我都该供着凤书的。”这些话当然是故意说给旁边人听的,身在人群中,面对的又是她的家人,我怎么能计较当初他们看不起我,只好违心地表现出我的大度。
曾被他们那样看不起过,我的心里怎么可能不存着芥蒂,只是不能说出来,这或许就是人必须要有的虚伪。我爱梁凤书,他们是是梁凤书的亲人,以后还得相见,不原谅也得原谅。
她姑丈说:“是啊,过去就过去了吧,现在凤书出息啦,为祖上争光呢。”
梁凤书倔起来,估计她想起了从前的委屈,加上离家这几年,思乡、思念亲人的心酸又涌上心头。深圳离她家百来公里,却相隔五年才再次踏入家门。
她拉着奶奶的手大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道:“当初你们干嘛去啦?家里又不缺钱,为什么不让我上大学?为什么要逼我嫁给那个猥琐的男孩子,我要是不跑,能有今天吗?”
我泪目了,劝慰她说:“凤书,都过去了,回家就该高高兴兴的,你都哭好几场啦!快别哭啦!”
她越是大声哭诉道:“我就说,偏要说,为什么不说,是麦子挣钱供我上大学,是麦子挣钱让我在深圳安家,我们没有要你们一分一厘,我谁也不欠。你们今日都来说麦子这好那好,当初你们容得了他吗?我为什么不想回家,这家给我什么啦?”又看他低着头泡茶的父亲一眼,继续大声哭诉说:“挣钱难?倒闭了才好呢,麦子挣钱就容易吗?我们在深圳无亲无靠,我们难道容易吗?怎么就不能说啦!呜呜呜,我就是要说,以后都要说,呜呜呜。”
哭着,她扑进我的怀里,就像千里大河决堤一般哭起来。
我只好含泪地给在场的人笑说道:“没事的,没事的,凤书就是这样,有口无心,不计较,不计较,大过年的,都是好日子,我们年轻人受些苦才能有出息,没什么大不了,生活总是要自己去奋斗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也不欠我们什么,凤书是因为太想家啦!以前我想着陪她回来,但她老是担心影响我工作,一直没能回来,唉!想不到这么快就让凤书离开这个家五年了,以后我们多回家看看,养育之恩不能忘。”
她母亲先是流泪,见梁凤书哭着扑进我怀里,她也大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往楼上走。
奶奶流泪无语,举起枯槁的手不停地轻拍梁凤书的背。
她爷爷紧绷着脸上的老树一样的脸皮,看着敞开的落地窗外,拼命地深吸着烟。
他父亲抽着烟,低着头,依然是坐立难安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知道他这个父亲从前对女儿梁凤书有着怎样的偏见,以前我也没有见过他,这次回来,他还没有表现出对我有丝毫不满意。
肖玲玲站在窗边,眼望着外面,一定也是在流泪,不过她不想让旁人看见。
露露和小芬摇头叹气,站起来,走到肖玲玲身边,三人手牵着手,站在阳台上,不合时宜地轻声哼唱起来:“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过去的时光……”
想啊,回家乡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愿意回来,家乡和家永远都在。曾想过千百回陪着她回家乡的场景,想过很多可能要遭遇的嘲弄和白眼,想过有钱有势后陪她风光地在家乡炫耀一回,使得她从前的委屈化为荣光,而今,却是一场接一场的泪水。
为了我们的爱情,为了她爱的人不受别人的白眼,她把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浓稠一直压抑着,积淀成心中的一块意识伤疤。如今,终于坐在家里,心中有那么多委屈,埋怨所有人,不过是想把浓稠的意识伤疤用泪水洗刷干净。逃离时我们风华正茂、情深意浓,而今,也还是风华正茂,我们依旧情深意浓,但泪水终究是要流淌的,是为爱着家的决心,还有一些想不通的不甘。
肖玲玲突然放出黄莺出谷一样的脆鸣,大声地唱起来:“遥望家乡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可爱的小燕子可回了家门……吻干她那思儿的泪花,安抚她那孤独的心……”
我又听到从前山坡上的美妙歌声,如此的动人。几个月前,梁凤书听我说肖玲玲歌声好,在考驾照的同时,把肖玲玲送去专业培训班学习几个月唱歌,但她一直没有好好唱给我听过,我也没有要求她,害怕她心中的地狱痕迹又浮起来。
今天的肖玲玲,歌声还是从前那样美妙,气息更上一层楼,韵律和节奏已经达到专业唱歌的水平,清唱的歌声就像山涧溪流一样纯净,像水滴一样自然。我想,肖玲玲一定想起了她的母亲赵小莲,她不知道母亲此刻身在何处,又该去怨谁呢?
肖玲玲大声唱起来,露露和小芬用掌声和着节拍,留下的诸多亲朋也跟着击掌。
梁凤书从我的腿上猛地抬起头,望着阳台上的三个背影,肃然站起,听得呆若木鸡。
肖玲玲像是个人演唱会一般,一遍又一遍的唱着同样的歌,唱着唱着,歌声中流出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