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美食之旅,已经让姚九娘隐隐有些习惯和期待;而如今到了江南西路的首府隆兴,更是美食云集,美酒飘香,只不知道公子对今天的晚餐,是不是又有了什么主意?
公子却是回眸对那姑娘问道:“青小美人儿,今夜去滕王阁吧?一醉方休?”
青岚也转眸,没有看姚九娘,目光盈盈笑望着身边那张绝世容颜:“一醉方休。”
这样答的时候,她自然也想起了那次滕王阁顶上的一夜对饮;那临风的红衣飘飘;那荡气回肠几曲意境不同却同样让人刻骨难忘的歌赋……这让她的目光中多了几许会心几许温柔,也让一直凝视着她的谢聆春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惊艳的表情,凤眸中霎时晶亮深邃,勾魂摄魄似地透出几分媚意来……
一时马车中痴住了几个?
“九娘,”谢聆春吩咐,“城里清风楼的菜色不错,你们今晚就在那边住下吧……不用等我和青姑娘。”
姚九娘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有些木呆地放下了车帘,转头去驾车……半晌,才明白过来公子是要和那位青姑娘单独去滕王阁,还计划好要……夜不归宿。
不过她也只是一叹,并没有生出一点不满或是抗拒的意思。就算不说身份,公子这样的人,谁能兴起半分猜忌的念头呢?这路上,若不是公子的安排得当,只怕她和门主都不知道死上多少回了……只是那样的笑啊,那样的笑,不知道那青姑娘上辈子修了什么样的福分,让皇帝陛下对她念念不忘不说;何德何能却独得公子那样倾世笑颜……且是一笑再笑?
而姚九娘却没有想到,帘子落下的一瞬,她念念不忘羡嫉着的魅惑笑颜,却已经凝在了主人的唇角;慢慢消散褪去的同时,居然,隐隐,几分落寞。
原因么,无他……只是那样绝世笑颜所面对的那个女子,目光已经转向,在姚九娘退开的一瞬,透过半挑的车帘,深深凝望在另外一张阳光般的笑脸上。
……青岚没有想到,会这样突然地,在这里,见到武青。
纵马无数热血男儿之间,征袍风卷,兜鍪缨飞,顾盼之间,万丈豪情----那样的武青,那样的武都督。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应,他居然在亲兵拥护之中,忽然转头向她这边望过来;在她望过去的一瞬,和她的目光,对上;然后,略带诧异和惊喜地,对她,微微一笑。
那一刹那,对青岚而言,如同永恒。就象方才的姚九娘一般,她竟是丝毫觉不出时光的流逝,也判断不出所思所想……待到终于回过神来,却是面色雪白,只嘴唇咬得嫣红嫣红……眸光一颤,避开谢聆春关切的注视,勉强笑道:“只怕我今夜不能和你去滕王阁了。”
的确,这一路离开御舟“出走”,有谢聆春打点照顾;即便是几次被“举报”,她也从来没有真正顾虑过会被发现行踪……可如今遇到武青,虽未被当场“指认”,但也势必要给一个交代了;如果她今夜不出现在何长安的都督府的话,怕是隆兴府都会被翻过来了吧?
何况,她和谢聆春早已说好,会在隆兴府分手----那么早上一点晚上一点,本来也区别不大。
在那匹异常惹眼的神骏白驹一路小跑着从城外溜过来的时候,一队等在城门处的兵士便欣喜地迎了上去;而马上那位薄汗未干,英姿勃发的将军,更是惹来了无数猜疑和惊喜的目光。
“是武都督!”
“武都督赢了!”
爆发出的欢呼声里,有人小声地介绍着:这位白马将军正是那位扬名天下的都督武青!今儿午后他带了一队长天军从北边赶来,据说本来是路过,应何都督的邀请特意绕路来指点一下征兵的工作。而所谓的输赢应该是指武都督和镇南军的何都督在郊外举行的一场赛马,看如今的情况,分明是武都督赢了。
武都督赢了
其实心里还是有一点温暖的。何长安,这么地真心待她,这样介于亲情与友情之间,又超越了性别甚至性向的一份情谊,弥足珍贵。
终于又一起吵闹着吃了饭,安顿下来,青岚便叫人搬了热水来洗澡。隆兴都督府内果然还都是一色的亲兵,布置好了之后便都被青岚打发了出去。
掩了门,脱了衣裳,才刚入水,却听见外面传来低低说话的声音。青岚一惊,急忙问时,却是武青带几分尴尬地答了话。只说他会在外面等着,让她放心沐浴……青岚转念一想,却也明白过来----原来他竟是怕何长安趁这个机会又给她安排男色侍寝,过来替她守门!不由低低暗笑……
她原本是仓促之间赶过来的,什么都没有带;不一时洗完,便打算穿上原来的衣裳也就罢了……却在此时,又听见叩门……从没有听过武青这么吞吐,听得出来,他一定是脸红红地在说话:“换的衣裳我放在门边了……外面没人……你自己拿吧。”
稍稍开了个门缝,果然看见一摞崭新的男装;拿回来展开,惊讶地看见居然里外都有,甚至……有叠好的长长的雪白布条……
青岚觉得自己的脸一定也红了……不过片刻又冷了下来,迅速穿好衣裳,去藏那换下来的不该让人见的东西,忽然又顿住……目光有些痴痴地,落在一条水墨白绫的肚兜上……那是她匆忙换上男装的时候,穿在牛皮软甲里面的……这么多天曾经穿过女装的证明。
终于定下神来,收拾好东西去叫人抬水,却没有再看见武青。有长天军的兵士说,何都督和武都督请她早些休息,明日一起往校场主持募兵。
都督府中那顿稍嫌简陋些的晚宴上,何都督一再声称着要找几个漂亮的孩子供青大学士挑选的话,许多亲兵都听到了,只是彼此相视一笑,交换了暧昧的眼神儿。
大赵男风不忌,只是不太能搬到台面上罢了;但青大学士喜欢男子的事情,却是天下皆知,也隐隐被众人期待----如果说连皇帝陛下和谢都指挥使都是他的入幕之宾,而攀附上他的又都无一例外得了升官发财的捷径,那么就算他是个又老又丑的变态,想必也会有大群的人趋之若鹜;何况,青大学士又是个那么轻灵秀致的美少年?更何况,青大学士在隆兴,一直有着不一般的美誉,在镇南军中,更是曾经留下过几分英武和慧勇的名声?
青大学士如果的确不愿意空房独宿,安排个侍寝的倒不在话下;甚至就算他真的看上了哪个不好这一口的镇南军兵士,也不算什么难题----就凭青大学士和何都督的名头,献个身,也是作为军人的忠诚和职责吧?
不过看青大学席间一幅恨不得掐死何都督的模样,大家都知道,青大学士是不愿意听见这话的……也许,何都督的意思是对的?武都督和青大学士之间有问题……看起来武都督不像啊,可的的确确武都督因为这个话,也差点和何都督翻脸么……
到了饭后青大学士回房,这几名亲兵被打发了去伺候青大学士安置;帮青大学士搬水沐浴之后,就更加觉得这样的猜测有几分道理:青大学士沐浴,特意把他们几个都赶了出来。然后,武都督,居然来到了青大学士卧房外,就那么守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在防他们几个的么!再然后。武都督地亲兵居然送来了装着衣裳的包裹。而武都督拿着那些衣裳,居然----脸红了!
最最让人浮想联翩的。则是再再然后:武都督居然,把他们几个都打发出了院子!虽说没片刻功夫。武都督也出来了,但还是耐人深思啊----尤其是些衣裳都不见了,明显已经送到正在沐浴的青大学士手上!若说他们没奸情,何必那么遮遮掩掩?若说他们有奸情,可以两个人的身份。以青大学士地一贯表现,又何必遮遮掩掩?真是---耐人寻味。
不过,这一切地一切,这么多的居然,加起来也没有最后一件“居然”轰动,传出去后成为了镇南军长天军那么多兵士几个月不败地谈资。
居然----还真的有人,甚至是长天军地人,攀上了青大学士这枚高枝;不仅当夜侍寝,甚至还被青大学士专门向武都督要了过去;从此。日日相伴!
那个人。就是在青大学士沐浴之后,过去传话儿的一个兵士!
他们还记得那天的场景。武都督没等青大学士沐浴完还是先离开了,留下那个小兵,也不过是对青大学士交代一声,仿佛说的是明儿去校场之类的;其实那时候大家都盯着青大学士看呢----美人出浴么,虽说不是美女,是个美少年,身上也早穿得整整齐齐地;可那刚刚沐浴过后的清新气质,那还湿漉漉随意挽起的长发,还是让他们这些自诩从不爱男色的军中铁男儿一个个直了眼睛;也因此见证青大学士和那个兵士的缘起:他上下打量了那个兵士几眼,然后笑起来,“跟我进屋吧。”他说。
那个兵士其实长得并不美,比起青大学士来更是差得太远,扔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普通;如果说一定要挑出点可取之处的话,那么只是他看着年纪尚幼的样子,瘦瘦弱弱的一点都不像个军人----也许青大学士就是看上了他这样地青涩劲儿?
后来地事情呢?就是武都督听说了之后,竟又赶过来;可房间里面已经吹了灯,再拍门时,青大学士带着几分暗哑地说着不太方便,有事儿明日再说……他们跟在武都督身后,听得见不太隔音的房间里传来地衣料的挲挲声、床板的咯吱声,还有细碎的喘息和娇吟……每个人都是面红耳赤。
武都督在房门外呆立半晌,终于摇摇头,叹着不知呢喃了句什么,然后离开。第二天日上三竿,青大学士才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开了房门出来,然后大大方方地去校场,当着许多人的面,就那么和武都督讨要那个兵士----虽说目光有些躲闪,可语气里还是坚定不移的。当时武都督的意思,明显是不想给的,不过那么多人看着,又有何都督在一边帮腔,到底还是松了口;至于理由,自然是不会明说为了什么给的,只说拨过去保护青大学士----从此那个文文弱弱的小兵竟是做了护卫了,青大学士的贴身护卫,青大学士唯一的贴身护卫。
多了这么个护卫,青岚也觉得几分尴尬。尤其是面对武青的时候,更加找不准态度----原本就躲闪着他的目光,现在更是时常飘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然而为了他们“征兵三十万”的大计,只得忍耐;强压下落荒而逃的冲动,还要一起商量细节。
其实青岚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护卫”会在武青和几位镇南军兵士耳畔,上演那么香艳的戏码;那时候她早已经按照那个“护卫”的指点,和他交换了外衣后从后窗那边跳了出去,左拐右拐,拿着长天军的腰牌,居然在入夜之后,还混出了都督府。
而在都督府门前不远的一条小巷里,等着一乘小轿;待她上了轿,轿夫们一言不发地抬起就走……直到了章江门下,青岚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谢聆春还是把他们“约会”的地点选在了城外的滕王阁!
即使已经入夜,城门关闭,他还是有办法把门弄开,就这么在镇南军和长天军两位都督的眼皮底下,把她带出城去----血衣卫的这种无孔不入无所不能,简直令人胆寒。
其实这晚并不是一个登临观景的好时候。
晚饭后便起了风,而当青岚出了城门之后,更是黑云渐聚,天上已经不见了明月----那轮千古不变照大江的明月。
而在轿子一出章江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前方树林边缘那盏赤纱灯。大红,血衣卫的招牌颜色,这么出现在黑夜中,本是极尽张扬之举;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夜中,却又显得飘渺摇曳,风动叶簌之间别有一种决绝和一去不复返的苍凉感。
青岚撩开轿帘的手便有些颤,目光也紧随着那灯火,一明一灭。
提着灯的,果然就是谢聆春。看见轿子过来,他也没有上前来迎,就只是那么站在那里,只是那么等着她,含笑望着她,渐行渐近。
还有几丈远的时候,青岚止了轿;也没有顾忌那几个轿夫,几步赶了过去,扑在了谢聆春的怀里,紧紧拥抱。
谢聆春却有些僵,似被她这样的举止惊住,连反应都慢了几拍;两只手举起半晌,才慢慢合拢,连着灯笼一起,将青岚环抱住。
周围的人,都识趣地消失不见。
乌云愈重,月色全无;囫囵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了他们两个。烛火明灭,风声呜咽,衣襟飞舞,明明是动感和声音十足的画面,却生生被两个人演绎出一种凝固的感觉来,在这山雨欲来的夜晚,宁静而悲怆;仿佛。那么一拥,便是千年。
……到底还是谢聆春先开了口,“要下雨了,去楼里好么?”声音极轻极柔,小心翼翼地。
青岚松开手。退了一步。抬起脸来,却是笑靥如花。半点没有拥抱时候的那种悲凉地感觉,“不好。”难得竟是带些娇嗔的语调。“为什么总是滕王阁?”
“那么青小美人儿要去哪里?”谢聆春的声音也放松了不少,隐隐生出些笑意来。
当夜雨终于千重万重潇潇洒落,两个人已经是一叶扁舟,游荡在了赣江之上。
“喜欢么?和那美人湖的夜雨景色相比如何?”谢聆春站在青岚的身后,一只手轻轻拢着她地长发。和她一起将目光凝在了远处模糊地山峦----云低水蒸,茫茫大江夜雨白烟,正好一幅水墨画卷。
“嗯。”青岚应了一声,没有回头,“一直很喜欢蒋捷的《听雨》,也想尝尝江上听雨地滋味。”
她说的是那首着名地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词意境果然是极佳的,可想起两人曾经的夜雨游湖的经历,再说到江上听雨,却显得有些无奈和悲凉了。谢聆春抚着她长发的手一顿,笑道:“你说要船,我还以为是打算和我一起私奔了,原来却不是?!”
青岚却没有回答他地调笑,半晌,低声道:“江湖浪大,这舟太小。”
谢聆春便也沉默了。手从她的长发滑下去,抚过她的肩头,将早先披在她身上的长衫拢紧,半呢喃地问:“风浪过了以后呢?”
青岚向后靠在他的怀里,目光还是落在江上的风雨间,“谢聆春,我恢复了一些记忆了。”
他搂着她的手一僵,却只是低低地应一声:“嗯。”
风卷雨丝洒过来,星星点点,落在两个人的颊边指间,冰冷冷地寒。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青岚也很平静,“你安排的?”
“进里舱好不好?外面太冷。”他顾左右而言他。
里舱是他早准备好地食盒点心,还有酒。他执壶为她斟酒,玉白地手仿似透明,和那杯子几乎一体,只衬得那酒,琥珀莹光,未饮欲醉。
早就说好的一醉方休,然而直到此刻,她还是滴酒未沾。
“来,先干了这一杯,这酒香味最醇,活血驱寒地效果更是极好。”他用了柔柔的语气哄着她。
这一路行来,他经常这样给她劝酒。早就发现,她从小练就的海量,已经慢慢退化;就算是美酒,对于她的吸引,也已经大不如从前。
鲁老头说过,这就是“冰丝缠”激化后的症状。为了这个,在鲁老头终于能够联络到谢聆春之后便是大骂青岚,说早知她如此不知珍惜,何必当初他一力相求去挽救?本来就是绝症,不过死马当着活马医,本人却是不管不顾,什么少动心思静气凝神的话都当耳旁风!所谓医者不救该死之人,如果本人没有求生的强烈信念,那么就算是神医降世,就算是填进去多少珍贵药材,一样都不过是糟践罢了!
对鲁老头的怒气,谢聆春便只有安抚一途,青岚早已知道“冰丝缠”的厉害,也知道静养的重要,而随着她病症的曝光,她身边的饮食起居,也都已经由那个鸣鸾苑的亦陌接手;他知道亦陌做得够好,她也很配合,端来的什么药都不抗拒,让加衣就加衣,让忌冷就忌冷,除了不可费神一项做不到以外,她表现得算是完美了。
他无法再苛求。
这次出门在外,恰逢鲁老头换了新药给她尝试,都是些西洋弄来的不知什么成分的粉末,倒是正可避人耳目;只是药味古怪,他总是放在酒中给她喝----就像现在,他让她喝,她便接过去,一仰头干了,痛快地如同当初她爱酒如命的时候……然而他却不曾忽略她喝下酒时眉间的一抹厌色。
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呢,他心中暗叹。也幸好由于换了这西洋的新药,鲁老头说可以停了附子,只用酒来辅助药效便可。
青岚喝干了酒,却不说话,抬头对他粲然一笑之后,便一径出神。
谢聆春也无话,又斟了酒放在她面前,却不再强她喝;回身去关了舷窗,挨着她坐下来静静相望,也是出神。
竟然真是在听雨了。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渐小了;谢聆春到后面去看过了船,不知对那老艄公说了些什么,转回来便问青岚:“累么?不如在舱里睡一会儿?”
她摇摇头,依旧笑着,“不想睡。”
他犹豫了一下,“前面不远有个小岛,愿意去看看么?”
“当然好!”她的双眸立时晶亮。
校场中红旗一招,正是调铳的旗号。中军诸靶手连忙上前换靶;撤去硬弓大弩,换虎蹲炮、弗朗机、火铳、火箭等就位。何长安伸手一挥,便有军官上前,检查火门火绳,铅子火药……诸事作完,鸣锣声起,几名兵士先上前举大铳连发毕,向高台致意;靶手报数,众人齐声欢呼……
“青大人,青大人!”耳边传来低低的呼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