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武青进城以后,见到如此慌乱的城市景象,着实大吃一惊,听了些街面上传的谣言,已经传得神乎其神:有说拜香元师神兵天降,是来替他们排危解困的,也有说拜香教凶残暴戾,喜欢生食人肉的。
当晚,武青和青岚两个人穿戴整齐,依照正常的手续前去拜访隆兴镇南军提督。而当他们投了名剌后,却又被告知都督大人正在南边的赣州考察军务,其他所有副将偏将都已经集结在巡抚衙门商议军情。武青到了此时,才知道事态居然已经如此严重。
武青和青岚一起在都督府衙门里等了半个多时辰后,又被让到巡抚衙门去,说巡抚大人知道他们过来,请他们一起商议一下军情。
而后,他们两个人,又被安排在巡抚衙门后院的小花厅等候。
青岚四处看看,悄悄伸了个懒腰。
这个小花厅紧邻着巡抚衙门的内厅,里面灯火明亮,众位文臣武将还在议事,隐隐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似乎丰城的事情很是麻烦。隆兴府乃是江西首府,巡抚大员、隆兴知府、镇南军都督,群聚此处,此地安全,自然是重中之重。
不过他们这个会议,也开得太长了些吧?
虽然谢聆春极力反对进入隆兴府,但青岚对这次丰城叛乱之事,其实还算是乐观。她看了谢聆春给的情报,知道丰城的“赤脚军”,不过千人;虽然后来收编了几百水寇山贼,还有丰城的千余叛军,满打满算也到不了三千人。
但隆兴府的驻军,就有六千余人。
虽说外面都在传说“赤脚军”以一当十,但那次“赤脚”弟子来袭击她,不是也都很菜?她觉得谢聆春说得有些过于严重了,何况有武青在,有黑狼卫在,她自己大可不必担心。
闲坐无聊,她终于转头,问武青,“武将军,对这次丰城的事,你怎么看?”
严格说起来,这还是从那回施用催眠术被打断之后,她第一次单独和武青对话。
武青正在皱眉沉思,恍如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半晌,方道:“既然丰城新乱,只怕隆兴府内,也会有叛。”
武青一言,如醍醐灌顶,立刻点醒了青岚。是啊,这不是一般的战场厮杀。拜香教经营多年,在各地都有势力盘踞,即使是在京郊的严州徽州,都有大量渗透;如今既然丰城可叛,隆兴府内未必没有对方的安排!
不过她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隆兴府是江西首府,理应对邪教一事防范严密才对;即使有个别军民投了邪教,也未必能影响大局?”
她话音才落,就听见内厅门响,一个青年将领骂骂咧咧地,一边扯着领口,一边摔门而出。
而内厅里头,也大声喧哗了起来。
青岚好奇地抬头张望。
那将领也才注意到这边还有他们两个人的存在。随意向这边看了几眼,忽然停住脚步,瞪着青岚不敢置信地说:“小侯爷?!”
原来竟然是个熟人!
可惜青岚不认得他,只得点了点头,做微笑状。
“小侯爷怎么会这个时候到隆兴府来?”那将领兴奋起来,走过来一把拍在青岚肩上,“两年没见了,当年的小家伙都长这么高了!可惜现在局势紧张,不然哥哥定然请你逛窑子去!”
“咳,”青岚咳了咳,苦笑着揉了揉被拍打的左肩,还得站起来故作亲热地回答他,“哪里有心情想那些个——巡抚大人可在里边吗?”
“在里边——”那个将领向里头努努嘴,“小侯爷若等郭大人,那可早着呢,不如咱哥俩先去喝一杯?”
“听说丰城出事了,你现在没有公务要做么?”
“什么公务不公务的!”那个将领又忿忿起来,“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公务?郭大人说我们军方有内奸,要彻底清查,既然这样,谁又敢现在去调遣军队?!”
青岚觉得很迷糊,她对这些军队和地方官之间的问题,不是很清楚,不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武青。
武青站了起来,客气地对那个将领拱了拱手:“在下荆湖南路招讨使武青,请问这位是?”
本来该青岚替他们介绍的,但是青岚打定主意袖手旁观,那个将领只好自己回道:“本将镇南军副将何长安,见过武将军。”
其实他已经看到武青身上从五品武将官服,论品级,武青比起他来还要差上一点;但何长安身为镇南军副将,比起武青这个招讨使来说,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了……当然,他并不知道武青这个招讨使,本是虚职。
几个人正说着话,内厅的门再次被打开了,又有几名将领鱼贯而出,各个脸上均有不平之色。见到何长安还没有走,几个人都上来见礼:“何将军!”“何将军!”
何长安同他们点首示意,这回介绍的工作轮到他来做了。众位偏将听说来的这两位,一个是名闻天下的青家小侯爷,一个是湖南的招讨使,都有些好奇,但此时不是关注这些的时候;一番简单的寒暄之后,几个人就围在一起又议论起方才的事情来。俨然在小花厅中又开了次军方会议。
何长安却也不管他们议论,拉着青岚的手,躲到一边,“小侯爷,来了也不先打个招呼!这里兵荒马乱地,又没什么好玩;不过幸好遇上了,哥哥手里还有几个兵,你今后就跟着我,等过了这阵子,再带你好好玩玩!”
青岚有些荒谬的感觉,问:“你现在是镇南军的副将了?刚才是和巡抚大人吵架了么?丰城的事要不要紧?”
“没什么!”何长安老气横秋地一挥手,“不过是那起老家伙又玩手段,想把个屎盆子扣我们这些武官的脑袋上罢了!其实还不是自己想跑,怕丢了城上头问罪?不想想现在什么时候,平日里任他们骑在脖子上头拉屎也就罢了,现在?!小心老子自己带兵跑了,把他们扔给那群赤脚大仙!”
武青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这时候,也皱紧了眉。
青岚正要开口,忽然听见门边各位武将一阵慌乱,有人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接着,便是一阵跑动的声音,纵目看去,小小花厅之外的黑暗之中,已经尽是气势汹汹的士兵;而方才那声喊,应该就是一个将领,正要出门,被外面的弓箭手射了一箭。
何长安面色冷了下来:“老家伙们,这是要来真格的啦?”
他一边说,一边站了出去,而四周的将领们喧闹了一阵儿,也都静下来,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他。
镇南军都督不在,隐隐地,何长安已经成为隆兴府众位武将的主心骨。
内厅的门也打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方脸豆眼小老头儿,穿着巡抚的二品官服,在一众近卫的保护下,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内厅门口。
“何将军,不听本官号令,难道是要谋反么?”
何长安退缩了下,又挺胸道:“郭大人,当此隆兴危急之际,擅动亲卫扣押朝廷部将,末将也不知道郭大人意欲何为?!”
“本官怀疑隆兴府诸将之中,有人通敌,故此请各位留在此地配合调查!”
“大兵压境,无凭无据,我等怎可以擅离职守?若郭大人当真有意查奸,不妨指出到底哪个通敌,哪个叛国,余下众人也好回去统兵御敌!”
何长安这一番话说得倒也似模似样。
“何副将要凭据?”郭巡抚拈着他那一缕长髯,胸有成竹似地,“方才那人证难道不是凭据?现在本官要求诸位配合查处叛逆,难道众位当真不听?”
众将官都把目光投向了何长安,而这位镇南军副将犹豫了片刻,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人为刀俎,从公从私来说,目前都无法与之抗衡。难道还真的不听不成?
何长安回头看看青岚,使了个眼色,带头向内厅走去,他的身后,众将纷纷跟上,鱼贯而入。
青岚知道他在示意他尽快离开此地,不禁苦笑一下:就算她想走,真走得了么?看看武青,后者正一副沉思神色,不知道在考虑什么。
果然,那位郭巡抚看着众人回到内厅,满意地一笑,又道:“这两位,想必就是湖南的两位招讨使大人吧?既然两位恰逢其会,还请入内,一起看我隆兴府除奸,如何?”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这是青岚最爱的《腾王阁序》。
隆兴府,历名豫章、洪州、南昌、宜善、钟陵……就是这鼎鼎大名的滕王阁所在之地。这次路过隆兴府,青岚原本打算登临滕王阁,好好瞻仰一番那“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的美丽景致;可谁料,未到隆兴,就被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情缠住,而且愈陷愈深,脱身不得。
而这闻名天下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居然也有这样肮脏的黑色内幕。
是的,黑色的内幕。
从开始的懵懂,到现在的了悟,青岚在“听审”的过程中,已经将情况大致摸了个清楚。
丰城失陷,守军叛变。“赤脚军”携虎狼之威,即将进逼隆兴城下。
巡抚郭子良一路大员,自然为众人魁首。然而,现在巡抚大人所想的,不是如何征讨叛军,或是加固城墙,准备守卫隆兴,却是……隆兴府失守,责任该由谁来负的问题。
镇南军都督涂凌远在赣州,副将何长安不过从四品武将,不欺负他们欺负哪个?
同时,何长安等人,也未必奉公尽职,他们一心要离开巡抚衙门,并不是为了与敌人决一死战,而是,要掌握军队,方便逃跑!
是的,从“赤脚军”在广南起事以来,势如破竹,相继将广南西路的宾州、高州、荔浦、阳朔、兴安;广南东路的连州、韶州;荆湖南路的全州、道州收入囊中。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赤脚军”一路向东北而来,便使得高州、宾州知州丢了脑袋;连山县令、韶州知州被活剥了人皮;还有驻守在湖南与广西边境的桂阳军都督余启清、道州知州王常一等弃城逃命的先例。
可如今“赤脚军”主力暂时已经被堵截在了永州、赣州一带,出现在丰城的不过是小股散兵,主要还是叛军和山贼水寇……就能让一路大员仓皇若此!
青岚替武青感到心凉。
她不知道那个在自己身边坐着的“荆湖南路招讨使”此时是什么感觉;但她知道,当她们一行人下船路过滕王阁的时候,武青仰望着那座高楼,目光中流露出仰慕震撼;当他们遇到百姓惶恐不安的时候,武青上前安慰,努力平息着谣言;当驿站官员奇异地消失不见,武青满目的担忧和黯然;当他们被带往巡抚衙门的时候,武青拜托门吏转告,说自己目前虽无一兵一卒,却也希望能被派往前沿,杀敌却贼,保卫隆兴……
他现在应该也看出对局双方各持什么心思了吧?多年守卫边疆,一心热血报国,这样的一个人,会怎么面对朝政的腐败、官员的懦弱?
厅外弓箭密布,厅内双方对峙。只有她和武青,尴尬地居于中间,听他们争吵辩驳。
偷眼看去,武青的脸上还保持着一片平静。可是青岚却注意到,他那紧抿的薄唇、略显苍白的脸色……还有青色的武服袍袖,在微不可见地颤抖。
青岚悄悄伸出手去,假作拿茶盏,却利用袍袖的掩盖,找到他的手,轻轻一握。
“郭大人一定要说这个人是潜伏在军中的奸细,是我们镇南军同赤脚弟子联系的明证,我们也无话可说,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但是我们镇南军也不是容人随便把屎盆子扣头上的角色,有话,还是要分辨明白了才对……”
场中翻来覆去,还是这几句话,不痛不痒,而且越说越乱。但青岚知道,事情的关键,根本不在谁是谁非上头。对阵的双方,都在等……等外面的局势变化。
方才,她已经看见隆兴知府悄悄地溜了出去。这位知府属于文官,想来也是郭巡抚一派的。大赵文官虽在武官之上,知府对于镇南军也有指挥权,但毕竟平日里互不来往,只是通过都督衙门进行调遣,如今都督不在,众将官又都被扣押,不知道这知府大人能不能顺利接收驻军?
那么这位郭巡抚大人,等的就是掌控军队,然后……开溜吗?若真要守城,断断不会夺取将领兵权……
“郭大人!”
一个清朗、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打断了她的沉思。是武青!他到底还是发难了!
“郭大人,末将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郭子良才一皱眉,武青已经拱手,“多谢郭大人,那么末将就说一说了。末将乃是湖南招讨使,虽然还未到任,一路以来,已经对贼寇多有研究。”
武青此时正站在内厅正中,转身回视厅中众人,目光过处,尽显威严,一众文臣武将不由都停止了争论,等待他陈述利害。
“所谓赤脚大军,其实不过乌合之众!”武青的话,掷地有声。“末将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末将等在严州之时,曾遇到赤脚众的刺客,乘着夜色放火来攻;当时,末将与青小侯爷分居两院,各遇两起刺客,都是十余人暴起发难,而也都被力毙当地!”
青岚暗暗佩服,看来这武青还是有些口才,也不是拘泥的性子,知道把当时的情况夸大,用以安定人心。
“……贼人虽能乘我不备,骤起发难,但毕竟准备仓促,兵力不足;方才我听诸位大人言道,城内尚有精兵七千,若可善加利用,大可一战擒了那拜香元师王有德,立不世之功,前往御前领赏!而且,退万步讲,隆兴驻军不愿冒险进攻,只愿防守,那么,贼未必即刻能来,就算最快,明日可到;我军所要做的,也不过只要将这牢固的隆兴府守上一夜罢了;不瞒诸位,只要守到后日天明,便有自襄阳而来的忠义军抵达隆兴,如此一来,两面夹击,敌可立破!”
众人都不知道武青的亲卫会来隆兴的消息,此时听武青说起,又没有个确切数额,虽不明白怎会有忠义军过境,但武青本来是襄阳旧将,现在是湖南招讨,他说能来,那便有几分准信;而忠义军向来威名颇盛,不论真假,总令人心中大慰。
厅中众人不由议论纷纷,颇有群情鼓舞之态。
只有巡抚郭子良,冷冷哼了一声:“武将军所言,与我等所讨论的奸细一事,半点不相干!难道是武将军误会我等,会畏惧赤脚贼人,弃城而走吗?今日之事,不过是老夫在捉拿叛逆,武将军只管在一旁看着就好!”
看来巡抚大人是当真不肯妥协了。青岚暗暗一叹,其实也是,势成骑虎,如果巡抚大人此夜放过了这些军方将领,将来面对的,就是对方的反扑,而……文武内讧的好戏,如果传到言官耳朵里,可是上好的题材。
其实,她和武青,今夜在此,也应该是巡抚大人起意安排,特意要他们,做个见证……若是巡抚大人拿下了军中诸将,那么一定会有同尸共戮的戏码,逼迫他二人表态,在奏章中替郭巡抚开脱……若是军中诸将反败为胜,那是谋逆大罪!所有的人都只能反了,否则,少不得连他们两个的头颅一起斩了,充当祭旗之物。
所以,若是双方不能妥协,他们只能选择站在郭巡抚一边!
想到此处,青岚不由感觉到一丝寒意,第一次质疑自己为什么不在船上的时候,就听了谢聆春的话瞒着武青离开这是非之地,如今泥足深陷,后悔也迟了!
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日子太过顺遂,也让她,有些妄自尊大了吧?
武青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厅中的局势忽然发生了变化,隆兴知府带了几个巡抚衙门近卫,从内厅门口溜进来,在郭巡抚的耳边,悄悄禀报了些什么;然后,青岚看着那位郭大人的眉毛紧紧地拧了起来,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
与此同时,镇南军副将何长安,脸上却露出了喜色。
青岚把手指放在腰间带钩上头,轻轻敲打。
以为是岁月般漫长,其实也不过是一刹那,电光火石之间,郭子良手中的茶盏重重地砸下!
霎时间刀兵四起,原本厅内低垂的帐幕被撩开,几十名刀斧手猛地冲了出来,利刃冰寒,呼声四起,几乎是转瞬间,局面已经被完全掌控。
巡抚郭子良把十余名镇南军将领全部拿下。
而这些将领似乎早已料到这样的局面,几乎没有反抗;只有那个可怜的曾被弓箭射中的裨将,因为惊吓,牵扯到伤腿,摔下椅子,又被刀斧手蹭破了皮肉。
众将领都在低声咒骂。
只有青岚和武青,因为一直坐在内厅双方之间,并没有利刃加颈,也没有被扭翻在地。但两人身后,也各有几名刀斧手冷冷注视。
武青的双拳握住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住,似乎正在极力强忍着什么。
“诸位,”郭子良上前几步,站到了内厅正中。“不是本官有意冒犯,只是赤脚军就在眼前,而我们这位内奸又身居高位,不如此,本官难以对天下交代!”
他一手拈着长髯,一手虚指,“方才有人交代,镇南军中,有大将暗通贼寇,私下供奉‘拜香元师’,意欲将我隆兴拱手送贼!”
众位将领交换目光,皆是忿忿,哪有半点相信?
“此人官高位重,平日所为,料必众位也有所耳闻。如今本官出次下策,要诸位齐聚此处,也是为了给诸位一个机会……”老头子的豆豆眼中,此时光芒四射,几分狠戾,几分乖张,“只要你们哪位肯当厅指认那个暗通贼寇的将官出来,本官,便放他一条生路!”
这就是在分化队伍了。看来老头子在外面的收编工作进展得并不怎么样,现在还要依靠投诚的镇南军将士来为他卖命。青岚把抚弄带钩的手放下来,正襟端坐。
镇南军的将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茫然和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