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沉周身的雾气散了点,眼神里掠过一丝惊异,刚才他已经使了点控心之术,想借纳兰述看见棺材心神浮动之际,攻心控敌,不想纳兰述竟然没有上当。
他自知两人武功真要全力以拼,只怕难免两败俱伤,沈梦沉不喜欢自己有任何伤损,能不费力气将对手打倒,为什么不用?
“我不过让你提前听听罢了。”他换了语气,展颜一笑,“等你下了地府,这样的话,你一定会再次听见的。”
“但在此之前。”他一指棺材,“纳兰述,你当真要不孝到,看见成王棺材,都不跪下拜祭吗?”
纳兰述闭上眼睛。
男子脸容如霜,乌黑的眉与眼睫也凝了霜雪,连唇都毫无血色,一瞬间看来如雪山之上人形碑石,森冷而孤独。
“沈梦沉,你记住。”良久他轻轻道,“纳兰述不受任何人激将,纳兰述,只做他该做的事——”他抬头看住沈梦沉,一字字道,“别站脏了地方,你,滚远点。”
沈梦沉冷笑,负手后掠一丈。
“当。”
白玉杖落地的声音惊得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红门教这边露出喜色,草丛里那人险些又发出动静,赶紧咬紧嘴唇,眼神里满满不安。
“噗通。”
玉山之摧天柱之倾。
纳兰述跪下。
黑袍如重羽,携了那长天霜雪,悠悠覆在冬夜冀北冰冷的土地上。
地面上锋利的碎石,磨砺着只穿了薄薄紧身衣的膝盖,几乎在瞬间,膝头便破。
纳兰述却好像全无所觉。
他挪前一步。
“父王。”
一个头重重磕下去,溅碎泥尘。
三丈之前,黑棺沉默,那里睡着他的亲人,他的父王,他的血缘所系,他一生里最孺慕的存在。
那是降生时将他欣喜揽抱的臂弯,那是三岁时将他欢笑托起的有力双手,那是送他去尧国时,不舍拂过他头顶的温暖手指。
膝盖挪前,又一步,石子磨砺膝端,微微染血。
又一个头重重磕下去。再抬起青紫一片。
“父王。”
两丈之前,黑棺沉默。
再无人会从中走出,微笑摩挲他的头顶;再无人会每月一封信,命人带往尧国;再无人会在冬天里派人一批批去尧国,再要这些人一点点将他的情形报得巨细靡遗。再无人会在他的生日开宴庆祝,在大门前久久望着尧国方向,对着母亲叹息他的缺席;
那时他暗笑他婆婆妈妈,不仅缺乏王者气度,还取代了母亲应有的角色,琐碎而惹人笑话,很多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这样的父亲,一生不期望在子女心中山岳之高,只愿永远做他们身后的依靠。
如今,四面空风,巍巍山岳已倒。
膝盖挪前,雪白的长裤上斑斑血迹,身后拖曳出一长条深红。
重重一个头磕下,抬起额间染血。
“父王。”
一丈之前,黑棺沉默。
十年后他回归,明明没有确认归家时辰,不知怎的父王就在前庭,最靠近大门的花厅,和铁钧下棋。他走近花厅的时候,父王拂乱手中棋,笑说:“我输了。”
铁叔叔也在笑,“王爷今日输了七场。”
父王坐在那里,含笑看着他,他却心系着母妃,匆匆一礼,便转身而去。
未曾得见父王微微失望的眼神。
未曾听见铁钧叔叔的叹息。
太轻狂太浮躁的他,没有听懂那一刻意味深长。
七局棋,从晨间,到他归来的晚间。
七局输,对于棋力超过铁钧的父王来说,只是因为心乱。
这一生如棋,心事博弈,可再不会有人,为他从晨间到夜晚,输上七局。
碎石在地面滚动,将膝盖上伤口磨得血肉模糊,疼痛如此深切,却不抵此刻胸中鲜血,一半沸腾,一半森冷,冷热交击,翻生到死,地狱般的煎熬。
他微微地颤抖,挪前,一个头磕下去,大地都似因此轰然震动,回声轰鸣在每个人心底。
一抹额头热血,浸透黑色泥土。
“父王。”
“我来接你。”
换我等你,换我接你,换我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守候你。
黑檀棺木,静静眼前。
纳兰述跪着,轻轻推开棺盖。
推开的时候,他全身戒备——沈梦沉怎么舍得不在棺材中设陷阱?
然而棺盖推到底,也毫无动静。
棺材里黑幽幽的,也没有异味散发,纳兰述怔了怔,却也没有犹豫,伸手入棺,将那尸体抱起。
尸体刚刚入手,他突然一惊!
身形有变!
这具身体肌肉紧实,身形矫健,像是年轻人的身体,和成王的身形决然不同,他的手揽在尸体腰部,感觉到那身体犹自有弹性,甚至还微微温热!
绝不是他的父亲!
纳兰述立即便要撒手。
“哧。”
沈梦沉突然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四面大亮,将棺材里照得分明。
那具身体从纳兰述手中落下,砸在棺底空洞一声,那人微微呻吟一声,竟然还动了动。
纳兰述没等到预料中的暗器,正要后退,眼光一掠,突然定住了。
那人衣领扯开,露出光洁年轻的胸口肌肤,肌肤上一抹靛青刺青,是个眼神诡谲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