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宋似卿眼神坚定,如当空皓月不染杂质。晚风轻拂,衣角翩跹,连桂花都被她吸引,飘落在她的发尖。
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夜空中,安平轻轻嗅了嗅,香气一直蔓延至心底,一点点扫清浊气,就连从前的流言也不再那么让她难受了。
她看着宋似卿的眼睛,慢慢握紧她的手,温柔道:“你们三个人,真像。”
嗯?宋似卿偏头不解。
安平笑道:“当年你拼了性命,也要随你母亲一块儿回容城时,我便瞧出来,你们三个人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
宋似卿这才听懂她说的是哪三个人。
桌上的清汤已经凉了,安平叹了口气,将碗推到一边,缓缓开口道:“日子过得真快啊,一眨眼都快十年了。”
这十年,她与她只见过一面。
在安平的印象里,原氏很瘦,弱不禁风,可她的眼睛里从无畏惧,哪怕是第一次面圣的时候。她皇兄那般威严,连她每次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惧意,可原氏跪在地上,眼睛里却什么也没有。连皇帝也不在她的眼里。
原氏自请合离带着圣旨离开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宋恒林,也没有她。
“你知道吗?在你母亲到京城之前,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我怕从前的噩梦会重演,我怕我承受不住打击,也怕再遇不到第二个人为我诵经。”话至此处,安平自嘲一笑,“可你母亲来了之后,证明我的担忧是那么可笑,她的眼睛根本没有我,甚至连你父亲也没有。”
宋似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的情绪:“都过去了。其实这些年我也常常回想小的时候,我和娘还有阿爹在一起那么开心,若非父亲围剿了天刀山,很多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听到这话,安平叹了一句:“世事弄人啊,围剿天刀山本不是你父亲的本意。那时我与他刚成亲,皇兄极为看重他,因而遭到朝中之人的忌惮。偏巧有人不知从何处知晓了你父亲的旧事,在朝中愈传愈烈。”
安平想起了从前,那些伤痛随着时间渐渐消失,可记忆却深得很。她轻轻闭上眼睛,缓和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年纪小,未曾见过我皇兄,他是个铁腕手段的人。皇兄欣赏你父亲的能力,不愿让他被流言毁了,便让你父亲回乡剿匪,可你父亲不愿意,皇兄便暗中下令,让容城县令围剿天刀山,杀人灭口。”
安平缓缓吐出四个字,让宋似卿心惊肉跳。是啊,在流言未传开之前,杀死她们母女,才是“斩草除根”的办法。
“所以父亲才会回去?”宋似卿的手脚有些发颤。
“嗯,当时皇兄下的是暗令,你父亲并不知道,可天刀山匪首……也就是你阿爹是个厉害人物,容城县令围剿了好几次都失败了。风声传回京城后,你父亲才赶回容城,亲自动手,保全你们母女。”
竟是如此。宋似卿愈发为自己从前的“一叶障目”与所作所为而愧疚:“安姨,这些年,您也受委屈了。”她是皇室公主,那么尊贵的身份,却平白承受了那么多。
安平摇了摇头:“不,我虽是公主,可我本就生活在噩梦之中,是你父亲救了我。”
安平的过往,宋似卿亦了解不少。在嫁给父亲之前,她曾远嫁西南,后因安平不能生育,那驸马收了一位妾侍,岂料驸马竟与妾侍联手在安平的饮食中下毒,想造成她病死的假象。
安平的头渐渐疼了起来,她又想起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没人敢相信,一位公主竟被小妾关在屋内。天高皇帝远,府内的大夫被收买,她的心腹被关押,而她的皇兄正忙着贬黜他的兄弟们,巩固皇位。没有人在意她。
幸好她的乳娘逃回了京城,人们才知道嫁去西南边那位驸马府的公主,不是病的见不了人,而是快被毒死了。
“我被接回京城后,才发现所有的兄弟都被贬黜到封地,所有适龄的姐妹都已和亲为由被嫁了出去,皇宫已无我容身之处。我被安置到皇家别院,生无可恋。每每夜不能寐之时,总能听到有人诵念佛经,那声音好像西天梵音,救我挣脱苦海,我便每夜伴着佛经入睡。”
这佛经自然是宋恒林诵念的,他是老和尚养大的,那颗慈悲之心不是假的。
安平望着宋似卿的眼睛,声音平静:“人人都说是你父亲攀上了高枝,只有我知道,并不是如此。与其说是我为你父亲带来荣耀,倒不如说是皇兄用我笼络了你的父亲。”
安平在提到她那位皇兄的时候,语气凉薄,千言万语后,只剩一句荒唐。兄妹与他,究竟算什么?
宋似卿轻轻叹了口气,安慰她道:“安姨不必难过,至少如今雨过天晴,一切都明朗了。皇上良善,时时想着您这位姑姑,再不会有非议了。”
宋似卿宽慰着安平,心中却道,皇帝虽然良善,可他的老师沈鸿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了安姨,您白日里说京城那些贵夫人想见见我,可有商定时间?”宋似卿笑着岔开话题,避免安平继续感伤,亦思量着今后的事情。
安平深深吐了口气,笑道:“也罢,不提那些伤心事。今个儿下午沈夫人来的时候,还说起这事儿呢。中秋节虽然过了,但热闹劲儿还没散,她便想着八月十九,在兵部侍郎刘德家中宴客。”
宋似卿想起了在街上见到的刘青玄,她对这人的印象还不错:“只是,为何是刘德家?”
安平道:“这也是沈夫人考虑的,你此次前来毕竟非节非喜,只因是第一次入侯府便大肆设宴,说出去不太好。偏巧最近是刘侍郎的公子刘青玄生辰,便凑着这个由头见一见,主角儿自然还是你。而且刘德是你父亲的部下,在他的家中设宴,旁人便是对你有微词,也不敢说出来。”
安平虽然欢喜宋似卿,可到底还是在意她的身世,怕她的出现会给宋恒林带来更多的攻讦。
宋似卿知道安平的思虑,这些年来,她对外面的流言蜚语也算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为了不让她太过担忧,宋似卿弯起眉眼笑着同意了这件事,心中却道这沈夫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何为非节非喜?她来京城不是喜事?第一次露面便借由别人的生辰,岂不坐实了她见不得人?
宋似卿平复心情,慢慢坐在安平的身边,亲昵道:“这位沈夫人考虑的倒是周到。我看安姨与沈夫人关系甚佳,您可以同我说说这位沈夫人吗,那日我也好与她亲近亲近。”
安平道:“她是太傅沈鸿的夫人,你父亲常年在外驻军,钰君也忙,家中无人,是她常与我走动,宽慰于我,我这日子才不算无聊。”
宋似卿轻轻皱起眉头:“这些年京城中必定常有关于父亲的传言,想来都是沈夫人陪在安姨身边吧。”
安平点头微笑:“是啊,我生于皇室,姐妹之情打小淡薄,如今那些姐妹更是难得再见,如清倒像是我亲姐妹了。”如清是沈夫人的闺名。
听着安平的话,宋似卿一时没忍住嗤笑了一声,沈鸿一面在外鼓动言官攻击宋恒林,一面让他的夫人与安平公主交心安慰,当真是好计策。跟傅叶娶她,沈梦舟嫁宋钰君这样的“攻心之策”,简直如出一辙。
宋似卿忍不住冷笑,她原想着沈鸿能做出背地里豢养女眷这种丑闻,沈夫人至少该与他离心才是,不曾想仍是继续助纣为虐,无可救药。
安平看出她神情中的不屑,不禁问道:“怎么了?似玉好像不喜欢沈家?”
宋似卿缓和了神色,没有直接挑明:“没什么,我只听说沈夫人与沈太傅夫妻二人恩爱甚笃,您与沈夫人关系这么好,想来父亲与沈太傅关系也不错咯。”
安平无奈笑道:“朝中之事,政见不同乃是平常,沈太傅与你父亲在某些事上有些分歧,但你父亲亦十分敬重沈太傅的为人。”
“是吗?”宋似卿扬起天真的笑脸,说着天真的话,“那父亲与沈太傅若有一天真的出现了很大的分歧,沈夫人会帮助安姨还是沈大人呀?”她故意用孩子气的语气,提醒着安平。这些年,宋恒林从不在家中谈及政事,倒让安平对这“夫人之交”少了两分敏感。
听了这话,安平抬起头看向她,良久,笑了声:“似玉是个聪明孩子。”
宋似卿也不再装傻,笑道:“还要靠安姨多多提点。”
安平长长吁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望着低矮的围墙,声音渐渐冷了下去:“是啊,这些年,我把自己困在这小小的院子里,都忘了屋外的世界了。”
她从小便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如今,怎敢轻易相信旁人的“好意”。
“八月十九,咱们不去刘府了。我们似玉重回侯府,钰君当了骁骑将,乃是双喜临门的好事,何须去占别人的光。”
第52章
八月十八,是宋似卿来到侯府的第三天。定远侯宋恒林于家中大摆宴席,一是公告侯府小姐回到京城,二是与养子宋钰君解除关系,并庆贺其荣升骁骑将。
这一迎一送之间,听起来有些荒唐,可在他宋家偏成了两桩美事。宋钰君在京城素来有贤明之声,如今虽然不再是宋家的孩子,可养育之恩似海深重,他必然还将宋恒林作亲生父亲看待。
“谁能想咱们编排了他十余年,未曾看到他颜面扫地,竟等来了他今日‘双喜临门’!”沈毅之坐在前厅宴会之中,瞧着同僚们纷纷举杯庆贺宋恒林的模样,苦着脸笑不出来。他偏头看向父亲沈鸿,却见他正举杯笑着与同僚互饮。
沈毅之坐立难安,待父亲落座后,从鼻子哼出一口气:“父亲,您还有心思喝酒?宋恒林在朝中压了您数十年,宋钰君亦处处让我难堪,如今他恢复皇姓,便是正儿八经的皇室,他二人联手咱们还如何与宋家斗?”
沈鸿放下杯子,看着自己的儿子满脸的沉不住气,心中不悦,低声斥道:“你若有孟平熠一半的沉稳,也不至如今还是个参议,二十七八岁的人了,光长年纪不长脑子。”
京城中不少人仍唤宋钰君这个名字,但像沈鸿这样重规矩的人已早早换了称呼,“孟”姓毕竟是皇姓,不能被“宋”姓压着。
沈毅之听见这声“孟平熠”,又平白得了一顿训,心情更加不郁:“那您说怎么办?孟平熠摆明了是要走武将这条路,他现在跟着宋恒林混军功,不出两三年,还不轻轻松松的封个将军?我呢?朝中那群文官哪个不是老顽固,对我可有一丁点儿的照顾?”
沈毅之想起那群老顽固便生气,明明跟着父亲一起攻讦宋恒林近十年,还非得装清高,说什么对事不对人,压着他不让他晋升,着实可恶!
沈鸿看着这个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的大儿子,又无奈又生气:“你要是肯认真读书,能写出好文章,那些人怎么会压着你?孟平熠没当这个骁骑将之前,那群老家伙为什一个劲儿的举荐他?”
他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儿子,足足比自己高了一个脑袋,气急地“哼”了一声。这么多年的饭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沈毅之瘪瘪嘴,喝了口闷酒:“我就不会读书怎么了?有本事你把我扔军营了,我也能给你打个军功回来。”
“军营?你吃得了那个苦吗?”沈鸿忍不住挖苦自己的儿子。沈毅之偏头欲与他对呛,肩头忽然被弟弟按住。
沈言之在宴席上走了一遭,敬了不少酒,如今刚回来便听见他们俩吵了起来,他放下酒杯先向沈鸿行礼,才道:“父亲、大哥莫急,无论是朝堂还是战场,没有一条路是好走的。”
沈鸿看见了二儿子,心情顿时好了不少,他年纪虽轻,但很有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我让你与朝中官员多多结交,怎么样了?”
“回父亲,三品以上官员儿子皆去拜见了。”沈言之稚嫩的脸上,有着不合年龄的成熟。
沈毅之在一旁轻蔑地哼了一声:“三品以上?你怎么不去把七品的都找出来?也不嫌丢了身份。”
沈鸿听之又气,愈发觉得他这大儿子脑中空空,终忍不住出手打了他一下:“宋家能邀请品阶低的官员赴宴,你为何不能与他们结交?”
沈毅之气不过,愤然起身,忽被一道声音喊住,偏头一看,竟是今日的主角儿孟平熠。
沈毅之哼了一声:“哟,孟兄大喜啊!”
他这话说出来带着刺儿,偏生语快,沈鸿与沈言之两个人都没拦住。
孟平熠长身如玉,举手投足之间客气中带着疏离,他平日里便引人注目,今个儿一身红衣愈发光彩照人。
“多谢沈太傅、沈兄。今日之喜本是为了迎宋家小姐回京,我不过沾了个光,打扰太傅大人了。这杯酒,我敬大人。”孟平熠轻轻颔首,眉目含笑间饮下佳酿。他早看见这边起了争端,特地来“转转”。
沈太傅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在人家的喜宴上闹出家丑,他的面子往哪搁。只好抬手贺喜,饮下一杯:“哪里的话,平熠青年才俊,前途无量,皇上得此俊才,实乃万民之福,老夫甚幸啊!”
“多谢太傅。”孟平熠听着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嘴角扯出一个笑,他为沈鸿的酒杯添上新酒,声音平静道,“我素来敬重沈清源大人的品行,如今他不在,这第二杯,我再敬大人。”
孟平熠嘴角带笑,目光灼灼,却让沈鸿挂不住面子。
沈家当年贫困,因得裕亲王举荐才有了出头之日,沈清源重恩,一直养着他的孤女,可他素来瞧不起沈鸿在京城的行为,多年未回过京城,也不愿承他哥哥的“鸿恩”。
而今孟平熠当着沈鸿的面提起沈清源,无异于给了他一个耳光。
沈言之看出了父亲的尴尬,眼珠一转,端起酒杯走到孟平熠面前:“家父酒量不济,这一杯我代二叔敬您。”
沈言之一饮而尽,重新为孟平熠与自己添了杯酒,笑道:“听堂姐说,孟兄在容城对她有救命之恩,这一杯我代二叔回敬。”
沈言之以沈梦舟的身份提醒孟平熠,话中却有威胁之意。
孟平熠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沈言之,低笑了一声:“不及沈家。”论起对沈梦舟的照顾,沈家当仁不让,也敢拿着个来威胁他?
沈毅之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他们的话题一直在梦舟妹妹身上转,忽然间眼睛一亮,直起身来,看向孟平熠道:“难不成真要成一家人了?我说娘最近怎么总带着梦舟往宋家跑。”
沈鸿一口老血上涌,就连沈言之也忍不住苏翻了个白眼。孟平熠低笑了一声,并不搭理,恭敬告别沈家三人。
他的喜宴摆在前厅,而庆祝宋似卿回府的喜宴在后院。
喝了些酒,他借故回院,没走多久便在花园中一处假山石旁发现了她。她正躲在石洞里面,背对着洞口,孟平熠从身后看只能瞧见她以手抚脸。
孟平熠微微诧异,心中一沉,不知她是不是在后院中受了委屈:“似玉。”他轻轻出声,怕惊吓她。
不料宋似卿还是后背一紧,急忙转过身来,大大的眼睛看见了孟平熠,这才缓下神情,笑道:“你怎么回后院了?哟,今天穿这身红衣,有些喜庆呀。”
看见她神色无常,孟平熠才缓下一口气。他慢慢走到她身旁,倾身问道:“怎么躲在这里?”
宋似卿无奈地继续揉着脸:“假笑实在是太累了,我出来歇一会儿。我刚刚嘴巴咧着咧着,忽然就僵住了,口水差点点流出来。”
宋似卿说来一脸倦色,从前这种场面,她都是甩脸子的人。如今这般从头笑到位,真是个体力活,也不知这些夫人小姐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孟平熠无奈地看着她,满眼笑意。
第53章
孟平熠看着她,满眼笑意:“若有不适,露个面即可,余下的交给姑姑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