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暮春,天头已经不短了,走到寒春院时,太阳还没全落。
主屋内灯光大亮,而庭院里跪了一排的丫鬟,一个个垂眉耷眼,大气都不敢出。
“这,这是怎么回事?”踏进院门,静芝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向老夫人,不可置信地低声道,“难不成是大夫人罚的吗?”
众所周知,宝瑜是出了名的好性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笑眯眯的,再怎么样的时候都没冲下人发过火。
宋老夫人也愣住了,没回话,怔怔地盯着窗户的位置瞧。
采玉跪在最把边儿的位置,她听见静芝说话的声音,惊喜万分地回过头,口齿不清地喊:“老夫人,老夫人——”
跪了一下午,膝盖早就麻了,采玉爬起来的时候踉踉跄跄:“呜呜呜,老夫人,你要给奴婢做主啊!”
中午的时候被宝瑜狠狠地掴了两巴掌,采玉现在脸还肿得老高,现在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宋老夫人一时没认出来:“这是?”她看向静芝。
“是采玉。”静芝小声提醒,“大夫人刚嫁过来的时候,您送给大夫人的丫头,您最喜欢的采玉。”
宋老夫人终于想起来,她长长地“喔——”了声,再看向采玉的时候,眼中流露出一丝极为复杂的神色。
采玉以为自己有救了。
她边掩面哭着,边将下午时宝瑜的罪行一股脑地吐出来,期盼宋老夫人给她做主:“呜——老夫人,您不知道,午时的时候,奴婢听您的命令去抓那只小孽畜,但是大夫人不知道怎么就醒过来了。奴婢说是老夫人让打杀的,她不但不听,还打了奴婢两巴掌……大夫人根本就没把您放在眼里!奴婢为您抱不平,但大夫人变本加厉,罚奴婢在这里跪了一下午,膝盖都肿起来了……老夫人,奴婢可是您的婢子啊……”
采玉哭着,透过十指的缝隙打量宋老夫人的神色。
这招她以往是常用的,每次她一告状,老夫人就会惩罚大夫人,或是罚俸,或是禁足,有一次甚至罚了两天的饭。
谁让大夫人出身不好,老夫人向来看不上,而她打小就跟在宋老夫人身边的,亲如半女……采玉心想着,这一次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老夫人肯定会帮她打回来的!
她哭到一半,被宋老夫人打断,苍老而平静的声音:“拖出去打三十杖,再打发去净房,做刷马桶的婢子吧。”
采玉懵了一瞬,让大夫人去刷马桶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宋老夫人身后站出了两个身强力壮的老嬷嬷,上来一人一边按住了采玉的肩膀:“走吧!”
怎么抓起她来了?
采玉倒吸了一口冷气,挥动膀子奋力地挣扎了起来:“老夫人,老夫人,你怎么罚起我来了?我是采玉啊,您最喜欢的采玉!”
“我罚的就是采玉。”宋老夫人说着,上前一步,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的脸,“身为奴婢,却整日想着如何偷奸耍滑,污蔑主子,你曾多次构陷大夫人,坏她名声,以为我不知道吗?像你这样不忠不义的婢子,打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你就去净房里好好地思过吧,这辈子不要想出来了!”
采玉的眼中满是惊惧,她还想要再叫什么,拽着她的嬷嬷从袖口掏出来一只布团,不由分说地塞到她嘴里,随后像是拉一只死狗一样,拖在地上拽走了。
听着采玉渐行渐远的闷叫声,宋老夫人撑着手杖,慢慢地闭上了眼。
身旁的静芝惊疑不定地看着她。静芝总觉得,午睡起来后的老夫人有了许多变化,明明还是那张脸,但内里的灵魂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像从前那些冥顽不灵,而是睿智了许多,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变化是让人喜闻乐见的。
静芝心道,老夫人的心终于明亮了,以后的日子,大夫人要好过许多了吧?
院里的小丫鬟们依然颤颤巍巍地跪着,没人敢站起来,宋老夫人也没有进屋子,就站在门口的位置,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静芝安静地陪伴,直到又过了一会,房门打开,几个背着药箱的人走出来。
静芝附耳道:“老夫人,大夫出来了,要问问吗?”
宋老夫人缓过神来,忙点头,静芝伸手拦了一个看起来最德高望重的,塞了几钱银子:“大夫,打听下,里头的狗伤得怎么样?”
花白胡子的老头摇摇头:“肋骨都断了好几根,伤得太重了。也不知道是谁那么狠心,那么小的一只生灵,竟能下去那样的狠手。”
“救不活了吗?”听了这话,宋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羞惭与愧疚,而后急切地道,“我们不怕花银子,您不要拿它当牲畜治,就当成个活生生的人,用什么好药材都行,只要能救活了——我家的儿媳妇很喜欢这只狗,若是死了,她受不了的。”
“您放心。”大夫对这个看起来很慈爱的老太太很有好感,语气也放轻柔了一些,安慰道,“它很坚强,死不了的。身上的大小伤口我已经给上了药了,也开了些狗能吃的药,以后按时服药、饮食|精细些就好了。”
宋老夫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在她的记忆中,上辈子,因为二黄死了的这件事,宝瑜难过了很长的一阵子,和她的关系也淡了许多。虽然后来一切又都好起来,但这一次,她终究不想再让宝瑜受这样的苦了,也不想再与她疏离。
又让静芝给老大夫多塞了几两银子,嘱咐一定要好好诊治了,宋老夫人那颗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
她察觉到这一世的轨迹似乎与上一世稍有不同——上一世,二黄并没有救回来。
但宋老夫人没有想得太多,她实在是太想念她的宝瑜了。奈何近乡情怯,想起从前对宝瑜做过的过分的种种,明明已经就在她的门口了,又实在迈不出踏进门槛的那一步。
活了快六十年,宋老夫人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惶惶不安的,想要去疼爱和弥补,又不知怎样做才更妥帖。
“大夫人,您怎么出来了?”静芝忽然说了句。
宋老夫人心底一惊,连忙也抬起头,随着静芝的视线望过去,宝瑜就靠在门边,眼神淡淡地看向她。
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衫裙,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不施粉黛的一张脸,已然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很年轻、很健康,活生生的。
“我——”宋老夫人张了张嘴,眼眶倏地湿了。
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宝瑜,她觉着自己有许多话要说,但到了嘴边,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了。
不知道她最爱听哪一句。
“怎么劳烦您的大驾了,老夫人。”宝瑜声音也是淡淡的,并没有从前的柔软和热情,她笑了下,眼神嘲讽,“是看二黄没被您打死,想要来再打它一次吗?”
这句话就如同兜头冷水一样,瞬间将宋老夫人泼了个透心凉。
过半晌,宋老夫人勉强勾出个笑:“不是那样的,宝瑜,你,你听我解释。”
她说着,朝着宝瑜走过去,眼里含着丝祈求:“母亲已经知道做错了,从前不该那样对你,也不该让人去打杀二黄。这次来,一是给你道歉,二是给二黄带了些补药。宝瑜,你看在母亲认错的份儿上,就原谅母亲这次吧——”
静芝听得睁大了眼,她知道宋老夫人变了,但没想到竟然能舍下面子给大夫人道歉。
她家的老夫人,从年轻时候就是个泼辣户,刁钻了一辈子,就算对着宋老爷,也没说过这样的软话啊。
宝瑜也愣了。但她很快就想起来,上辈子,不是没被她这副假惺惺的样子骗过。
宋老夫人是个人精,她若不精,也不能和宋老爷一起白手起家,做到如今在淮宁也首屈一指的产业。宋家人是没有心的,他们的眼里只有银子,只有权势,他们满口谎话,趋炎附势,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好人。
“什么补药?”宝瑜问。
宋老夫人以为她是接受了,十分高兴,连忙让静芝将楠木匣子拿过来:“是人参,据说有千年之久了,已经长成了人型。再重的病痛,只要割下一根须子来……”
宝瑜连接都没有接,打断她道:“您这人参,不会送来之前泡过砒|霜了吧,打不死二黄,便要毒死?”
宋老夫人震惊地看着她,脸上浮现出极为难受的神色:“宝瑜,你怎么会这么想母亲呢?”
静芝也听不下去了:“大夫人,你——”
“好了,静芝。”她没说几个字,就被宋老夫人拦住。
“你若不愿意要,便算了。”宋老夫人的神情变得很疲惫,但仍然关切,“以后有什么需要母亲的地方,直说便是。”
“您累了。”宝瑜道,“回去歇着吧。”
说完,她看也不再看宋老夫人的表情,当着她的面,回身关上了门。
“老夫人,大夫人她,她或许是太伤心了,才生了您的气。”静芝不忍心看自家的老夫人神伤,劝慰道,“您别动火,过两日就好了,大夫人性子好,您给她送些东西,哄哄就好了。”
“没事。”宋老夫人摆摆手,最后看了那扇灯火通明的窗子一眼,转身缓慢地离开了。
“是我亏欠了她。”若有若无的,静芝听到宋老夫人喃喃了这样的一句。
第3章 三 宋堰似乎极其地厌恶她,从小到大……
回到屋里,二黄已经睡着了,采萍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眼也不眨地守着它。
屋里飘着淡淡的苦涩的药味儿。
宝瑜慢慢地走进内室,她想起刚才宋老夫人的反应,有些出神。
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前世和宋老夫人做了十几年的婆媳,这个老太太有多精明、多刻薄,宝瑜比任何人都了解。今日违背了她的命令,按照她的预想,宋老夫人一定会大发雷霆,就算她亲自提着棍子来寒春院找她问罪,也不是不可能。
宝瑜不害怕,她没想着再和宋老夫人和睦相处了,大不了撕破脸,拼个鱼死网破。
但是……宋老夫人竟然来给她认错了。
宝瑜没觉得动容,她只是狐疑。对于这个奸猾了一辈子的老夫人,宝瑜没有一丁点的信任或心软,她不惮于往最恶的地步去揣测她。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您回来了?”采萍的声音把宝瑜从自己的思绪中唤出来。
宝瑜抬起头,对上一张笑呵呵的小圆脸,她心情柔软了一些,应了声“诶”。
采萍指着饭桌的方向,关切道:“大夫人,该吃晚饭了,您中午时候就没吃多少,晚饭该好好补一补。不过……刚才耽搁太久,饭菜有些发凉了。”
说着,她撸起袖子:“大夫人,您稍等一会,奴婢去给您热热去。”
“不用麻烦了,这样就挺好。”宝瑜拦住她,也笑了笑,“你吃了吗?”
采萍怔了下:“还没呢,大夫人。”
“来陪我一起吃些吧。”宝瑜将备用的碗筷推到她面前,“坐。”
“这、这不好吧?”采萍受宠若惊,话说得磕磕绊绊,“哪儿有奴婢和主子同桌而食的道理呢……”
“道理都是人定的。”宝瑜坐下来抚平裙摆,又看向她,笑道,“我今晚就是要和你一起吃,你真的舍得拒绝我吗?”
“不舍得,不舍得。”采萍听了连连摆手,她看着宝瑜真的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又犹豫了一瞬,才红着脸,拘谨地在宝瑜的对面坐下,“大夫人人美心善,奴婢仰慕大夫人还来不及呢。”
听了这句话,宝瑜盛汤的动作顿了顿,心尖骤地拧起来,疼得钻心。
她忽的想起来前世那一场惨烈的战役中,采萍为了护住她先走,用身体挡住了门洞,在一支又一支的利箭射穿了她的心口时,采萍也是这么说的。
“大夫人人美心善,奴婢仰慕,死也甘愿。”
怎么善良的人总是不得善终呢?宝瑜想不明白。
“多吃点。”宝瑜将眼泪忍回去,给采萍盛了一碗汤,“你不是最喜欢吃那些虾啊贝的,都给你——采萍,我问你几件事,你认真回答我好不好?”
采萍的神情也严肃起来:“好。”
宝瑜问:“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日?”
“……”采萍只以为宝瑜是在考验她,认真想了想,“庚午年,三月十一日。”
“三月十一,快春分了?”宝瑜问。
“是啊是啊。”采萍声音变得轻快起来,“小少爷的生辰就要到了,就后天。您先前不是还说,要给小少爷热热闹闹地办一场生辰宴的吗?让准备的东西奴婢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您送去让裱起来的那幅绣画儿,估摸着明天也能取回来了,您辛苦地绣了快两个月呢,小少爷一定会很喜欢的……”
宝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神情从起先的惊愕,到了然,最后竟笑了下。
“他不会喜欢的。”宝瑜打断采萍的叽叽喳喳,声音淡淡的。
宋堰不但不喜欢,甚至当着她的面,一把火,烧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