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骆家庄的路上,田七一个劲儿问牛二,谢云跟他偷偷说了些什么,牛二摸不着头脑,不记得有这么一出,离疏干脆替他回答了:“他就问我还有没有神仙笑的存货,能不能便宜点卖给他。”
牛二和田七中午喝了美酒,兴奋劲儿还没退去,看见路上很多人身上佩了茱萸要去山上登高。两个人也从路边找来茱萸,互相给对方插在头上,一边嬉戏打闹,一路就跟着人群往山上走,离疏自听了谢云的话后感觉有些生无可恋,哪里还有什么登山的雅兴。不过他看着这两个穷小子,从小就失了爹娘,孤苦无依,童年时都若浮尘般在世间漂泊,历尽人间苦难,长大后竟然还能笑得这般灿烂与无邪。离疏心下有稍许宽慰,人至少还能改变自己的心情,何苦揪着改变不了的事情怨天尤人呢?两人嬉闹中你追我赶地总算是爬上了山,还在山上看了会儿风景,完成了重阳节登高辟邪除灾的愿望,离疏感觉自己这只邪魔并没有被除掉,仍旧完好无损,安然无恙,看来这法子肯定是不灵的。
回到骆宅,牛二和田七看见院子里搭起了好几处临时灶台,几个掌厨的大娘忙地热火朝天,骆宅内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真是有了钱没有实现不了的愿望,有了钱没有逾越不了的鸿沟,这一群颠沛流离、无家可归之人可能做梦也没想到过他们还能有一天好酒好肉地在这里欢聚一堂。
晚饭时间,几张临时的破桌子和院子里几个石头台子都被征用了,摆满了丰盛菜肴,竟然还有酒,当然是比神仙笑差了好几个档次的桂花酿。一大家子人各就各位,牛二今晚自然就是这宇宙的中心,要入主席、坐“上座”,院子里的“上座”坐不下,有的人干脆端着饭碗夹上点菜,到旁边找个角落蹲下身就吃起来了,菜吃完了再去夹,反正院子里坐着的,站着的,走着的,蹲着的,各式各样,千姿百态,但脸上都是写着相同的四个字“开心快乐”。
离疏不想扫了牛二的雅兴,这回没有在喝酒上夺取主动权,他生怕自己一沾酒就给牛二献上一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坏心情。但离疏看着满院子人这“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豪迈和“人生的快乐莫过于酒足饭饱”的不思进取,觉得自己也不能太过沉沦,忽然瞥到桌上鲜美的鲈鱼,想到这鱼明明是早上自己专门点的菜么,这时一个大娘冲牛二说道:“牛二,快吃鱼,你早上不是说特别想吃鱼嘛!”离疏听罢,心情马上峰回路转,管自己是魔是仙是人是鬼,先把这“但爱鲈鱼美”的快乐暂且留住。于是离疏今晚的主动权全部放在吃鱼上了。但事实证明,你可以大口吃饭、大口吃菜、大口吃肉,还可以大口喝酒,但绝不能大口吃鱼,吃到最后,牛二终于是没能逃脱被鱼刺卡喉的命运。
骆宅大众酒足饭饱后,有人已经开始打扫“战场”,收拾“残局”了,明天有些要上路的人拉着牛二依依不舍,酒劲儿一上来,各人都是满腔的“谁言千里自今夕”的浓浓别意,离疏感觉到这牛二的眼泪今晚都流了好几茬了。
离疏似是被牛二喝下的那些桂花酿灌得一样微醺,总是恍惚中觉得黑暗处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可是定神去看,又什么也没有,使劲揉揉眼睛去看,还是什么也没有。但离疏脑海中总是闪现出白天看到的谢云那摄人心魄的眼神,不禁心中有些飘飘然的异样感觉,离疏想自己一定是被这桂花酿给乱了性了。
一个晚上,鱼刺都卡在牛二喉咙里,名副其实的有鲠在喉,怎么咳也咳不出来,牛二找田七帮忙,想让田七用筷子帮他取出来,田七一边往牛二嘴巴里看一边抱怨道:“牛二,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是晚上光线太暗,田七实在看不清,田七只好对牛二说:“牛二,明天白天光线好的时候,我给你拿筷子挑出来,你就忍忍到明天吧。”无耐牛二只好带着这根鱼刺躺下了,鱼刺虽然扎喉,一咽口水就不舒服,但桂花酿还是催得牛二倒头便睡着了。
离疏还是沉浸在“自己就是个魔灵”的阴霾中,鱼刺扎着的喉咙隐隐作痛。虽然受到了心灵和□□的双重打击,但酒精的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过了不知多久,离疏竟然也昏昏睡过去了。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离疏今晚睡得十分不安稳,一会儿梦见自己化形成青面獠牙的魔鬼,一会儿又梦见自己被人追杀,还梦见一个人举起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向自己狠狠劈下来,最后的这个梦是那么地真实,真实到离疏能真切得感受到自己当时的情绪——愤怒、悲伤、恐惧。离疏一下子被这个梦惊醒到从地上坐了起来,脸上还残留了梦中因极度伤心而流下的两行眼泪,喉咙中的鱼刺隐隐作痛,刺激着离疏不停地咳嗽,咳嗽又刺激着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离疏生怕把牛二惊醒,稍微安静片刻,没有感觉到牛二有任何反应,然后捂着嘴巴又闷声咳了两声,鱼刺刺得喉咙非常不舒服,离疏把捂着嘴巴的手向下挪到咽喉的部位,恨不得把那根鱼刺从咽喉处挤出来。由于梦中的惊吓和刚才剧烈的咳嗽,离疏的胸口一起一伏还没有平静下来,忽然他发现自己面前竟然单膝半跪着一个人,那人眼睛平视着自己,竟然是谢云!离疏睁大眼睛,不知道这是做梦还是幻觉。
正当离疏想辨明这亦真亦幻的情境之时,谢云一只手伸了过来,他轻轻地用那只手抹去离疏脸上残留的泪痕,指尖从离疏脸上擦过,带着一丝丝温暖和柔软,让离疏一度产生出一种错觉,想把自己的一半脸庞埋进谢云那温柔的掌心,谢云眼神中充斥着心疼与无耐,轻声对离疏说:“你总是这样不小心。”语气中像是责备,又似爱怜。同时离疏忽然感到一股热流霎时涌入自己的咽喉,引得他又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这一次,他竟然把那根鱼刺咳了出来。当离疏再一次看向谢云,谢云的身影开始虚化,指尖的温度也渐渐消失。离疏有些不舍,想抓住他的手,可是抓住的却是虚无,然后离疏脱口而出:“谢云,我们以前认识吗?”对方没有任何回答,已完全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了。
恍惚中,离疏觉得刚才自己一定是做了个梦,白天定是被谢云感动到了,所以晚上竟然做了这样一个暧昧的梦,不禁脸上微微泛红,因没了喉咙里的刺痛,离疏又昏昏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田七就要帮牛二这个好兄弟找鱼刺,结果牛二咽了几下口水,感觉鱼刺已不在喉咙上了,莫不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给咽进肚子里去了?离疏也感觉甚是怪异,如果昨天夜里自己把那鱼刺吐出来是在做梦,那今天早上鱼刺怎么会真的没有了?
牛二和田七今天都不打算再穿自己那身“戏服”了,两人各穿上自己破烂的粗布衣服,虽然二人口袋里现在也还是有点小钱的,但他俩一致认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钱要花在最值得的地方,比如美酒佳肴什么的。那两身锦缎袍子既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俩打算把两件袍子还给秀秀妹妹,秀秀妹妹说什么也不要了,然后两人决定把这袍子先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整理衣物的时候,牛二下意识地伸手往里衣口袋里摸了一下,结果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摸到谢云给他的那张符咒,然后就到处翻找,从自己身上到自己的破棉被里,再到自己的那一堆破烂家当里,最终一无所获。田七看着奇怪问他找什么,牛二又顺便给田七描述了一下,问田七有没有看到这样一张符咒。田七莫名奇妙地摇了摇头,离疏一直在想着昨天晚上的那个梦,看牛二找东西惹得自己心烦,干脆给他传递了个暗示,“可能是丢了吧!”牛二总算放弃寻找了,心中纳闷得紧,最近真是怪事连连,身上接二连三地丢东西,先是鱼刺,再就是符咒。
骆宅里很多要回家乡的人天还没亮就早起赶路了,走的晚点的会过来跟牛二和田七道个别,毕竟此去经年,不知何时能再见。骆宅里陆陆续续走了一小半人。牛二和田七两人也在厅堂里讨论着是不是也去哪里置个小铺,做点小本生意或者租个园子种些果子卖啥的,聊到最后就聊到过两年再去讨个老婆,老婆就是家里的老板娘之类的话题。离疏在旁边听着想笑,觉得这俩小子没什么生意头脑,可能也挣不了太多钱,又大字不识,估计大户人家的小姐是看不上的,只能娶个山野村姑回来。
快到晌午时分,一个小叫花子从骆宅的院子跑进厅堂,冲着牛二和田七喊道:“牛二哥哥、田七哥哥,院子里有位贵公子找你们俩,他还让楼外楼送来了好多“叫花鸡”给我们吃,现在大伙都在外面吃鸡呢。离疏闻言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跑,离疏觉得这个贵公子除了可能是谢云,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离疏和田七跑出厅堂外,看见一个修长的背影负手而立于院中,牛二唤了声“谢云哥哥”,谢云转过身来冲牛二和田七淡淡一笑,离疏霎时觉得此情此景是那么的熟悉,同样的院落但是没有现在这样的破败不堪,同样的空气中飘散着沁人心脾的淡淡花香,一位温文尔雅、眉目如画的公子回眸一笑,那一笑温润如玉,惹得离疏心荡神驰,连这番心境都那么地似曾相识,离疏一下愣住了,这是从哪里来的幻觉?
正在离疏莫名所以之时,牛二和田七已经跑到谢云跟前,牛二又开始暴露其话唠本质,马上告诉谢云自己可能是把谢云给他的符咒弄丢了,他又是如何从头找到脚,从里找到外,然后又是多么地愧疚,愧对谢云对他说的不可离身的嘱托云云。谢云安慰他说不要紧,丢了就丢了。
离疏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谢云,刚才那熟悉的一幕让他有些恍惚。离疏其实也有很多话想问谢云,他很想问谢云昨天夜里有没有来过骆宅?有没有帮自己抹去脸上的泪?有没有帮自己吐出了那根鱼刺?但是离疏问不出口,如果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一场梦境,那又如何能问得出口?
其他的叫花子也都很好奇谢云的到来,但是都在忙着吃谢云免费提供的楼外楼送来的叫花鸡,一个衣着光鲜,帅气逼人的贵公子出现在这里,对于一群叫花子来说估计是百年不遇的奇观,让他们吃鸡正好避免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围观。
谢云看见今天牛二和田七一身粗布衣衫的打扮,似乎也领悟出人靠衣装的永恒真理。谢云对牛二和田七说明来意,说自己在芷阳山脚下的长安城有一处宅院,想邀请他们去那里住些日子,牛二和田七还可以顺便游历一下长安城。牛二和田七一听谢云说要邀请他们出门游玩,开心地不知所措,满口应允。牛二听说去长安城,马上便问谢云,就是那个满城都是花、香气扑鼻的长安城吗?他似乎是不知是从哪里听说了些有关长安城的什么传说。谢云回道,这个季节满城都是菊花,确实满眼金黄、香气扑鼻。离疏也脑补了一下那个“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