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哥,不知你找夷光有什么事说?”
西施是个聪明的女人,从范蠡来的第一天,她就知道范蠡一定是心里有事。因为像他这种大人物,如果没有事,是不可能来他们这个小村子,而且一住就是好几天。
这肯定是有事的,吴国打败了越国,还带走了国君一家为俘虏,现在的越国可谓是丢脸丢到家了。为范蠡作为越国的扛鼎人物之一,自然肩膀上的胆子非常重。不可能只是来这边游玩的,再加上之前他郑重地约西施出来,所以西施判断他肯定是要有什么事要跟自己说了,说不准那事还跟自己有关。
她称呼范蠡用“范大哥”,这也是范蠡授意的,西施也是个很懂礼貌的女子,一般称呼他为大人,但经他要求改口,这才改叫“范大哥”。
“夷光,是十六了吧?”范蠡本已经做好心里准备,但在话即将开口的时候,还是有点不自然。
“嗯。”西施点了下头。
古人女子十五及笄,十六为碧玉(也作破瓜之年),这个时候已经是可以嫁人的了。像西施母亲当年这个时候早就生了她了。
“对未来你有什么看法?”范蠡问道,他也深懂游说之道,无论是演说诸侯,还是跟任何人交谈,在有目的的时候,不能直接说出来,而是要先以其他的话语打开裂口,然后再慢慢地让对方以最小的抵触去全部接受。
“未来?像夷光这样的农家女,有未来吗?”西施微微苦笑一声。贫民谈什么未来,有一天过一天就挺好的,只要不出现天灾,地里有收成,家里有米开锅,那便是最好的未来了。
“自然有,每个人都会有未来。而且未来也一定会更好,只要你心中有此想法,定然会实现的。”范蠡安慰道。
西施一听,却道:“范大哥,你这话,却跟那乐公子有几分相似。”
“乐公子?他说过什么?”
“那乐公子说过‘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后世一定会比现世要好,滚滚历史洪流一直是向前发展的。”西施说道。乐毅说过很多东西,她虽然记得,但是以她的见识,却未必能够完全理解。
毕竟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女,哪里懂得那么多。倒是她对乐毅给她描述的未来世界的能够飞行的飞机,能够遁地的地铁,十分感兴趣。
只是,无论那些描述是真是假,恐怕从今以后她都看不到那位乐公子了罢?
尽管乐公子离开的时候,说有缘还会再见,但谁也听得出来,那只是场面话而已。
每每想到这里,西施就忍不住叹息一声。
乐毅送她的两件东西,一个发簪和一件衣裳,范蠡也知道,但是衣服的作用,西施却没跟任何人说。在他们眼里,也就是件漂亮而华贵的衣裳。只是心里惊讶,那乐公子怎么会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一个才认识一个下午的女子,这颇有点不可思议。
以范蠡的见识,他知道就算是越国皇宫,也拿不出那样料子的衣裳,王后也没穿过那种华贵的衣裳。所以,那乐公子到底是谁?这个疑问在他心里存在已久了,但乐公子走都已经走了,也就没所谓再去猜测了。
直当听到西施说起乐公子说过什么“世道必进后胜于今”的话,他琢磨了一下,笑道:“这位乐公子倒的确是有些才能。”
能说得出这样话的人,必然不是泛泛之辈。
“此外,夷光你对我们越国国君被抓去吴国当奴隶,有何看法?”范蠡话锋一改,不再去说那乐公子,而是一点点地靠近他要说的主题。
如果是几天前,范蠡要是这么问西施,那么西施的角度肯定是站在越国这边,跟绝大多数的越国人一样,认为这是耻辱,认为一定要想办法把自己的国君给救回来。
但是经过乐毅的那一个下午洗脑,虽然很短暂,但是乐毅灌输的道理和理念,却是早就在西施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了。
因为乐毅说的那些,并非是漫天胡话,乱吹乱讲,是有事实依据的,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那逻辑也是通顺的。
所以,西施这张白纸,很容易就被他的颜色给涂满了。
这下子,范蠡问起这个问题,西施略想了一下,就说道:“这要看从哪个方面来说了。”
“哦?”范蠡来了兴趣,以往他知道西施是个聪慧女子,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想选她为秀女,送去给夫差当小老婆。而现在他丢出一个疑问,西施却这样回答,这莫是说明西施还懂得从多方面去看待一件事?
“你且说来听听。”
西施说道:“如果从一个普通的越国子民来说,那自然是一件很耻辱的事;但如果是站在历史的角度来讲,这也是一件好事……”
然而,这话还没说完,“好事”二字刚出口,那范蠡就忍不住训斥起来:“一派胡言!这如何是件好事?吴国一众就是蛮夷,以野蛮之势欺凌越国,你竟然说这是一件好事?这难道又是那个乐公子教你的?”
看着范蠡似乎生气了,西施有点紧张。
范蠡连着训斥了几句,发现自己语气太重了点,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语气一软,说道:“夷光,你要是有这个想法,那就是无君无父,乃不忠不孝不义之徒。万不可听那乐公子胡言乱语。”
“为何是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不义之徒?”西施没去反驳,而是追问一句。
范蠡义正言辞地说道:“君者,即国之父,亦君亦父,你若不将君上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不当成心里第一件事,那难道不是无君无父吗?身为越国子民,不在乎自己的国君,不在乎自己的君父,忠何在?义何在?孝何在?这难道还不是不忠不孝不义之徒吗?”
论口才,范蠡的口才绝对可以在当世排进前十。
在他一番振振有词,慷慨激昂的斥责下,那西施深深地垂下了头来,一句话也反驳不了。
见西施如此,那范蠡又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乐公子也算是有才的,只是如果这个才能不用在正处,那将来也是害人害己的。夷光,你可万万不得学他。”
本以为西施会再次受教,却无料西施在听了他这话之后,毅然地抬头说道:“可我觉得乐公子说的很有道理,历史大趋势,本就是向前发展的。如果你现在去挽救越国,那只是逆水行舟而已。大家争来争去,不都是华夏子孙吗?天下之所以出现战争,那是因为所有诸侯制度不一,利益划分不均,可如果这偌大华夏统一了,那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了。一个国家统一全部。那不是就不会出现战争了吗?越国虽然战败,但是从大势上来看,这是好事……”
“啪!”话还没说完,范蠡忍也忍不住一个巴掌就打了过去,响亮地打在西施的脸上。
这一巴掌打出去,范蠡就后悔了,这……太冲动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当他听到西施这番话,竟如遭雷击。这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话?可是细细一想,却又多么振聋发聩?要平稳安定,就要先统一?
统一这华夏大地?好大的霸气和雄心!
虽然这个希冀很好,但听在范蠡的耳里,那也只是一时的热血,等那股热血冷却下来。他便是完全否定了。
因为在他看来,周天子当年不也算统一了天下吗?击败了纣王,建立大周,然后分封诸侯。可是最后呢,天下还不是群雄并起?
在范蠡看来,这天下大势,最终将会由几大霸主所主宰。而男儿当持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赚出一个叱咤风云的威名来。而如果赚这威名?便是扶持一国君,助之称霸。到时候,霸主逐鹿,他的身份和名气也会水涨船高,一生才会不枉。
可那什么,一统天下!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山之东,乃齐国,其中,乃晋国,其南是楚国,都是泱泱大国,谁敢言灭之?开什么玩笑?
遂,范蠡越听越气恼,这也是时局所限制,这时是春秋,还不到战国,到了战国,这个思维就会渐渐地被一些人所接受、所认知。但现在看来,还是太超前了一点,想被人接受,那是不可能的。
西施是白纸,所以容易接受,但范蠡可不是白纸,所以他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