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下意识觉得不大好,却见老人忽的开了口,他说话时,同阿梨见他的第一感觉很像,都是那种温文儒雅的感觉,很令人安心。
他道,“这是你的孩子?取名了吗?”
阿梨见他眼里没丁点恶意,仿佛只是关心地询问,就点头道,“小名叫岁岁。”
她到底还是有些警惕心,没提岁岁的大名。
老人却不在意的样子,点点头,眼里露出点笑意,温声道。“岁岁平安,这名字取得真好。我夫人给家中小女取名的时候,便极喜欢圆这个字,盖因圆圆满满这个好寓意。只是后来,算了生辰八字,大师说小女命中缺水,故而才换了沅。”
他说着,轻轻在桌上写了一下那个“沅”字,“便是这个沅,三水沅。”
阿梨不太明白,只当老人善谈,见他十分和气,就道,“很好听的名字。”
老人温声道,“是极好听,阿沅阿沅,她母亲盼她圆圆满满,但终究人定不能胜天。阿沅两岁时,便被歹人掳走,这些年,我同她兄长一直在寻她,没有一日放弃过。好在,她母亲在天之灵庇佑着她,终于让我们寻到了。”
阿梨起初听着,只当故事在听,虽觉得向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倾诉这些,有些匪夷所思,但她只以为,老人家心里头苦,想找人倾诉了。
但听到后来,阿梨心里便油然而生起一股古怪的感觉。
她有些怀疑,但又在心里朝自己道,那怎么可能呢?
小的时候,她不止一遍想过,说不定哪一天,家里人便来认她了。数九寒天在河边搓洗被褥、冻得双手通红的时候想过,上山捡柴火的时候想过,夜里饿得肚子咕噜叫的时候想过……
等到长大了些,她便不再做这样的梦了。
身边也有人家卖女儿的,有的是穷得活不下去了,有的是贪图女儿的卖身钱,有的是要给儿子娶媳妇儿,什么样的原因,什么样的理由,都有。
但独独有一点,所有人家都一样。
那便是,但凡卖了女儿的人家,都不会再去惦记被卖了的女儿。即便他们清楚知道,女儿被卖到了哪里。
从那时起,她便不再做那样的梦了。
可是,眼前这一幕,每一个细节,都在明晃晃暗示她,你可以做这个梦。
对面就是客栈,如果是想避雨,正常人应该会选客栈,若是雨不停,在客栈住一晚也方便。可他们偏偏舍近求远,来书肆避雨。
只有一个理由,比起避雨,他们有更加在意的人或者事。
譬如,老人口里的阿沅。
阿梨尽可能保持理智,在心里分析着自己看到的一切,直到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结果的时候,她忽的感觉到了茫然。
她是阿沅吗?
阿梨抿着唇,心里乱糟糟的,抬起眼,便见到老人望着自己的眼神,柔和中掺杂着疼爱,她从没被长辈这样注视过。
就好像,她一下子变回了小时候,小小的一团,可怜又可爱,所以老人极为喜爱她。
阿梨张了张嘴,“我……”
忽的,怀里的岁岁动了一下,她一下子回过神,低下头,见怀里的女儿柔软红润的脸颊,心底蓦地一软,整个人冷静了下来。
她已经不是那个泪眼汪汪盼着家人的小女孩儿了。
阿梨抿抿唇,微微抬起脸,看着对面极有可能是自己亲人的老人,然后轻声道,“要是您的阿沅,和离还带着孩子,您还会想认她吗?”
老人只愣了一下,便看着阿梨的怀里的岁岁,温声道,“她叫什么?”
阿梨静默了会儿,道,“洛瑜,洛河的洛,美玉无瑕的瑜。”
老人念了一遍岁岁的名字,然后温和道,“苏洛瑜,这样很好听,对不对?阿沅。”
阿梨一直强忍着的泪,在这一刻,终于落了下来。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哭腔,脆弱可怜的样子,低声“嗯”了句,“很好听。”
第57章
阿梨这里, 除了她和岁岁的房间,便只剩一个空房。
但父亲和兄长俱在,两人又是成年男子, 自然也不好挤在一处。
苏追不欲叫妹妹为难, 就主动开了口,道, “阿沅不必为难,我去对面客栈住一宿, 叫父亲住那屋子便是。反正过不了几日, 我们便要回京的。”
他这般说, 便也站起身来, 要朝外走。
阿梨想了想,站起身, 便去送他。
兄妹俩出了书肆,雨已经停了,黑蒙蒙的夜空下, 对面客如云客栈的门前,两盏新挂出的灯笼, 用鹅黄的纱棱扎的灯笼, 淡淡的红光, 照亮屋檐下那一小块空地。
苏追步子一贯迈得大, 他是行伍出身, 行军打仗, 行事作风一贯雷厉风行, 这短短十来步的路,他却走得慢极了,不急不缓地走。
比起父亲, 他的心绪更为复杂些。
苏追默然了会儿,眼看着客如云客栈的大门就在眼前了,他脚下步子更缓了些,侧过脸,看着妹妹。她方才哭过了,虽拭了泪,但浓密纤长的眼睫上,还晕着微微的湿意,眼角泛红。
他脑海里对妹妹的记忆,其实就只有那短短两年。在他的印象里,还下意识觉得,妹妹还是那个走路磕磕绊绊、需要人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儿。
故而,看到面前这个已经长大了的阿沅,他下意识还把她当小孩儿看待。
“阿沅……”苏追蓦地停了步子,换了妹妹一声。
阿梨闻声看过去,眼神温暖又澄澈,在浅红的灯光下,露出了一个极为柔软的浅笑。
“没能早一点找到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苏追轻轻开口,继而道,“当初在苏州,我们都已经见面了,可我却浑然未觉,就那般生生错过了,我很后悔。”
阿梨只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轻轻抬起眼,认真地道,“我不怪哥哥,哥哥也不要觉得抱歉。其实我过得还好,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辛苦,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总能遇见待我好的人。”
说实话,她心里一点也不怨恨兄长,从前以为自己是被卖了的时候,她怨过。可如今得知当年真相,得知家人一直在寻自己,那丁点怨恨,便也消失无踪了。
她寄人篱下很苦,可是爹爹和兄长这些年寻她无果,心里定然也不好受。
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苦也好,甜也罢,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便没必要再追究了。
人都要朝前看啊……
阿梨抿唇轻轻一笑,抬起眼,望着面前的兄长,道,“况且,从今往后,我就有家人了,爹爹和哥哥会对我很好的,对不对?”
苏追一怔,见妹妹毫不在意朝自己笑,那笑容纯粹明亮。他步子顿了顿,心头阴霾尽数散去,坚定颔首,道,“是,我和父亲会照顾好你和岁岁的。”
.
阿梨送兄长去了客栈,再回自己的书肆后院,进屋便见到,岁岁已经醒了。
爹爹抱着岁岁,一老一少,居然颇为和气,岁岁难得好脾气,被陌生人抱在怀里,居然也不哭不闹,咋呼着大眼睛,好奇张望着抱她的老人。
似乎是听到阿梨进来的动静,岁岁望过来,一眼见到娘亲,便朝她伸出手,软软地道,“抱抱。”
阿梨就几步走过去,从爹爹怀里抱了岁岁,有些不好意思道,“她方才闹您了吗?”
苏隐甫含笑摇头,温声道,“她很乖,性子随你。你小时候也不怕生。你出生的时候,你舅舅在外打仗,没来得及赶回来,等他回来时,只赶上了你的周岁宴。那时,你第一回 见他,你舅舅要抱你,你便乖乖地,窝在他的怀里,不哭也不闹,像是知道那是你嫡亲的舅舅一样。”
阿梨对家的记忆几乎没有,此时听爹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便不由自主流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苏隐甫见女儿这幅模样,心里既怜又爱,都不等女儿开口,自己便继续道,“你舅舅比你母亲小了七岁,姐弟俩自小亲近,你小时候,他极为疼你,什么好东西都替你捣腾来。你小时候养得好,比起同龄的孩子,略圆润些,又极为白净,你舅舅便喜欢给你戴金项圈,各色各样的款式,若不是你母亲拦着,说怕你压坏了脖子,京中的金店都要被你舅舅搬空了。”
阿梨听着,眼前便浮现出一个小婴孩,圆滚滚、白嫩嫩的,脖子上还挂着沉甸甸的金项圈,穿着大红大紫的小衣裳,贵气又俗气。
想到那画面,阿梨忍不住抿唇笑了出来。
苏隐甫便又道,“我同你母亲是老夫少妻,你母亲是京城有名的美人,谢家又是名门世家,仰慕她的郎君,不知凡几。只是她身子孱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后来生你时,她害怕极了,只怕将病症过给了你,怀你那九个月,她有七个月是卧床的。好在后来你生下来,大夫看了后,说你很好,你母亲才安了心。只是后来养你,她又见你比旁人瘦弱几分,便想尽法子哄你,你哪一日吃多了一口奶,她都能高兴一整日。后来,你果然生得比旁人家里的孩子壮实些,她走到哪里,都乐意带着你,最爱听旁人说你生得好。”
苏隐甫说这些时,语气很温柔,像是在给小孩儿说故事一样。
阿梨安安静静听着,鼻子蓦地有些酸涩,轻问,“爹爹,后来呢?”
苏隐甫看了眼女儿,见她抱着外孙女,怔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当年妻子谢云珠抱着女儿的模样。
实在像极了。
他微怔了一下,回神后,道,“你母亲生你,到底是伤了元气,便开始吃药了。你周岁的时候,她便已经不大好了。后来你被人掳走,她反倒回光返照一般,连御医都说,你母亲没几日了,可她却撑了下来,找了你三年,才油尽灯枯。”
苏隐甫说罢,见女儿已经掉了泪,鼻尖泛红,眼尾染红,一副可怜极了的模样,便道,“阿沅,人生在世,并非事事都能尽如人意。你母亲生来孱弱,自小娇养在闺阁之中,处处拘束,她临走前同我说,这辈子最叫她觉得欢喜、觉得自在的,便是有了你之后的那两年。虽只是短短两年,却是她心里最为珍惜的两年。”
“在有你之前,她是为了旁人而活。从决定生下你那一刻起,她便是为了自己活的。”
苏隐甫轻声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睛也微微湿了。
阿梨见自己惹哭了爹爹,十分难为情,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泪,小声地道,“我不哭了,爹爹也不要哭。爹爹同我说说家里人吧。”
苏隐甫打起精神,说起了苏家。
苏家是清贵人家,清贵、清贵,其实重在前一个字,便是那个“清”字。后面那个“贵”字,反倒只是旁人口中的苏家。
苏家祖上是耕读世家,祖祖辈辈、代代延续,才积累出了苏家今日的名望。
“你祖母出自梧州周家,她极喜爱孙儿孙女,待小辈十分和蔼疼爱,待你回去后,见了便晓得了。我在家中为长子,底下三弟两妹。你二叔如今在礼部任侍郎,二婶出自永州孙家。你三叔如今外派为官,三婶也陪着同去了。你四叔如今在刑部任员外郎,你四婶是河阳郡主。因祖上有不得分家的祖训,故而都还住在祖宅,平日来往也都密切。你几个堂兄堂姐基本都成家了,如今还留在家里的,便只有你三姐姐、七妹妹。”
阿梨认认真真听着,有些许的发愁,家里亲戚太多了,有时候也挺让人苦恼的。
她算是和离归宗女,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些担心,只是眼下刚和亲人相认,阿梨也不好提这些,只默默按下不提。
她笑着点头,乖巧道,“我记住了。”
苏隐甫却温和一笑,道,“记不住也无妨,他们都是好相处的,待你回家了,便知道了。”
回家。
这个词听上去实在太温暖了,阿梨心里忍不住暖了起来,虽然还有些担心,但更多的,还是憧憬和期待。
她用力点点头,“嗯”了一声,乖乖道,“我听爹爹的。天色不早了,爹爹赶了一日的路,必定乏了,我去铺床,爹爹早些歇息。”
阿梨说罢,便去了隔间给爹爹铺床,这里许久没人住了,但沈婆婆做事细心,这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阿梨抱了被褥来,细心铺得平整舒服,又挂了蚊帐,见屋里又几只蚊虫,便在蚊帐上挂了只驱蚊的香囊。香囊是自己做的,放了藿香、薄荷、八角之类的药材,驱蚊的效果很好。
入夜,有更夫敲了梆子,阿梨吹了灯,在榻上躺下,。
身边是扑腾着小手小脚的岁岁,手腕上的银手镯叮叮当当的,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的清脆。
阿梨侧身亲她的小脸,搂她在怀里,含笑道,“我们岁岁是不是见了外祖父和舅舅,高兴得睡不着了?”
岁岁自然不晓得什么外祖父和舅舅,但她能感觉到,自家娘亲很高兴,便眯着眼笑了,露出几颗白嫩嫩的牙。
阿梨倒是不闹她了,轻轻拍她的肩,哼着小曲儿,哄她入睡。
小孩子是很能睡的,岁岁很快便睡着了,阿梨白日里哭了许久,此时也有些乏了,沉沉睡去。
第二日起来,阿梨坐在榻上,发怔了好一会儿。
昨晚上,她似乎是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