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理所应当。
扶璃心想, 结契这件事本便是她百般讨来, 他纯属无辜, 便是有此决策,倒也应当。
总要有一个殒命的。
可想着应当,扶璃到底还是有些难过。
他该与她说上一句的。
她不会不愿意。
扶璃对着窗外庭院里那迎风摇曳的同类,心想:其实做一株未开灵智无知无觉的小草小花,其实也未必不快乐的。
扶璃闷下去,将自己埋得更深,连一点枝叶都没透出来。
不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之熟悉,扶璃每听一次,便觉像是踩在她心间,痒的,麻的,如万物生发。
一声。
两声。
三声。
……
扶璃默数着,只听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朝云开门的声音也和别人不同。
扶璃说不出哪里不同,可她就是知道不同,她还知道,他接下来要跨门槛了,他跨门槛时通常是先迈右脚,再迈左脚,雪袍会飘起来那么一点,就一点,不多。
之后,他便会去衣架子那洗手,拔下管塞便会有汩汩的山泉水流下来,将他手洗干净。
她之前问他:明明一个除尘术就可以了,为何还要引水。
他便说,山泉清涤,可洗去尘乏。
扶璃不大懂,毕竟她只是株生长在土里的藤。
但她会闹,他便会拿了她手也一起伸到竹管下,替她也洗。每当这时,她便会安静下来。
她太喜欢这时的沈朝云了,她喜欢他温和下来的眉目,喜欢他轻轻擦过她指尖的手,甚至连他偶尔的坏脾气也喜欢。
可他近来很少发脾气了。
或者说,没有过坏脾气,臭脸色,也几乎不拒绝她。
扶璃想着,心萎了下去。
她扒在花盆边,看着沈朝云洗完手,用帕子擦干净,又移步去了东墙角。
那里有一樽落地四角瑞金铜香炉,他拈了一块沉水香往香炉里放去,再用银剔拨一拨——
这却是镜中回来后,重新养成的习惯。
扶璃闻着屋内袅袅如云的沉水香气,伸了个懒腰。
“抓到一只偷懒的小师妹。”
一道声音传来,扶璃发觉,方才还在墙角的沈朝云不知何时过了来,一只手拈住她一片叶子,轻轻扯了扯。
那力道也不大,未扯痛她。
扶璃不想理他,“哼的”转过身去。
“生气了?”
他坐到旁边的椅子,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任阳光撒了满身,一只手还来戳她。
扶璃便用须儿打了他一下。
沈朝云却只是用手指抚她左上角第二个叶片,她最喜欢的地方。
她被摸得酥酥麻麻的,发出软乎乎的声音。
他便用那双比黑曜石纯净、比溪水温柔的眼睛看着她:“怎么今日的冰露也没吃?是不是生病了?”
他神识将她看了个遍,扶璃的绿杆儿一下子羞得通红。
“也没虫害。”
他认认真真道。
扶璃眼眶却有些发红,心想:人族要狡猾起来,比她们妖可狡猾一百倍。
明明都要刨她的花芯了,却还怕她遭了虫害。
她又开了轮回眼。
淡淡的灰色云气,与之前的那次没有一点儿变化。
扶璃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可能不管选哪一个,她都不会满意。
沈朝云却道:“看来是生我的气。”
扶璃又轻轻地抽了他一下。
这力道用得小,便似情人之间的调笑。
沈朝云低低地笑了声。
“你笑什么笑?”
绿须儿发出娇糯糯的声音。
沈朝云却只是将袖子撸到腕间,那双令人怦然心动的眼睛直视着她。
扶璃:“……”
“你又作弊。”
她带着抱怨,藤身一下绕上他手腕。
他的指尖轻轻搭在腕间,阳光洒在他温柔的眉目--
每当这时,扶璃便觉得,她是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否则,一个人注视着另一个人的眼神怎能如此温柔似水。
扶璃感觉到了微微的眩晕。
于是,她决定换个地方呆。
她爬到了他心口,细细的藤身蜷缩成一团,正好贴着她的心脏。
他身上除了手腕,她最喜欢呆的地方,便是这了。
每当她靠在这时,便觉得她和他靠得最近。
他的心脏砰砰砰跳,她的“心”也便跟着砰砰砰跳。
扶璃枕着他的心口:“朝云师兄,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
沈朝云说了句好。
不过,他没给她讲故事,反倒念起了经,那平板的声调直接将扶璃念睡了过去。
她又开始做梦。
只是梦里不怎么快乐,她成了一团被人烧得枯黄的藤,蜷缩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沈朝云跨了过去。
有人在旁边道:“你看,那只妖终于死了。”
……
扶璃一惊,醒了过来。
此时已经夜深,沈朝云半靠在美人榻上,一只手支着下颔,半边袖子流水一样泄下来。
他阖着眼,似在养神。
见她醒来,他也睁开眼睛。
黑暗里,那双眼睛如深邃的夜空,藏着无尽的心事。
扶璃在他怀里化为人形。
她将自己依偎了过去:“师兄。”
沈朝云招来一件斗篷罩住她,近来这样,他似乎已经习惯,只是拍拍她:“继续睡?”
“睡不着。”
扶璃摇摇头。
一只胳膊揽住他脖子,突发奇想道:“师兄,你带我去看星星。”
声音带着娇。
沈朝云果真抱起她,飞到屋顶。
巨大的斗篷将她裹得密不透风,扶璃在他怀里,夜空像一块黑色的幕布,一颗颗星子镶嵌其上。
扶璃看着,又不太过瘾,道:“师兄,我们去你以前闭关的地方看吧。小童说,你以前其实不太住在太清峰。”
“那里很冷。”
“我有师兄。”
扶璃靠过去,一双烟波似的眼睛含了情般,注视着沈朝云。
沈朝云微微叹气:“你打算这样去看?”
他目光落到她露出的一截粉光致致的小臂,而从斗篷外惊鸿一瞥,便可知其下风景。
扶璃嘟嘟嘴,到底是看他故居的念头占了上风,便躲在他斗篷里窸窸窣窣。
沈朝云时不时被她的胳膊或腿抻到,倒是眉眼不动,腰背挺得跟剑一般。
“好了。”
扶璃钻出一个脑袋。
里面果然穿好了,一件水绿裙裳,如融融水波。
沈朝云腰间霜剑争鸣一声,蓦地飞出,如流星一般划过天际。
扶璃被沈朝云揽着踏在剑上,只觉忽忽如腾云驾雾,如游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