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梦境
1
赫尔克里·波洛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这栋房子。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街边的店面、右边的大型厂房,以及对面的一片廉价公寓。
他的目光又一次回到眼前的诺思韦大宅,这栋历史遗留品,来自居住空间宽裕、生活悠闲的时代。那时它被绿色的草坪环绕,显得优雅而傲慢。而眼下,它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挤在现代伦敦城最热闹的地带,却不受关注、被人遗忘,五十个人中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你它在哪里。
不仅如此,也很少有人能说出谁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尽管他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几个人之一。不过钱既可以让人扬名于世,也可以让人彻底隐形。本尼迪克特·法利,这位古怪的百万富翁,就选择不对外公开自己的住所。甚至很少有人见过他,他也不怎么在公共场合露面。但他会时不时出席董事会议,以消瘦的身材、鹰钩鼻子和刺耳的声音统领并支配着聚集的董事们。不过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有说他如变态般吝啬,也有说他十分慷慨大方,还有很多传说与私人生活有关——相传他那件有名的睡衣已穿了二十八年之久,上面布满了补丁;他永远只吃卷心菜汤和鱼子酱,以及他十分讨厌猫。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
赫尔克里·波洛也知道这些传闻。对于他即将拜访的男人,他所知道的就这么多。在他大衣口袋里的那封信并没有告诉他更多的信息。
默默地审视了一会儿这栋惹人叹息的旧时代之象征的建筑之后,他走上通往正门的台阶,按响门铃,同时看了一眼精巧的手表——它已经取代了他曾经最爱的大怀表。此时正好九点半,赫尔克里·波洛一向非常准时。
恰当的间隔过后,门开了。大堂的灯光中出现了管家的身影,俨然是完美管家的范本。
“本尼迪克特·法利先生在家吗?”赫尔克里·波洛问。
管家从头到脚打量了波洛一遍,高效且毫无冒犯感。
周到而细致,赫尔克里·波洛暗自赞赏。
“您是否有约,先生?”管家的声音十分温和。
“有的。”
“请问您的姓名是?”
“赫尔克里·波洛。”
管家鞠了个躬后退到一边。赫尔克里·波洛走进了房子,管家关上了门。
麻利地接过访客的帽子和手杖之前,还有一道程序要完成。
“先生,请您谅解,需要您出示一下邀请信。”
波洛慎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信纸,递给了管家。后者只扫了一眼,就又一鞠躬将信还给了波洛。赫尔克里·波洛将它收回口袋,信的内容很简单。
诺思韦大宅w.8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亲爱的先生:
本尼迪克特·法利先生想请教您的意见。如果您方便的话,他希望能明天晚上9:30(星期四)按以上地址与您会面。
您真挚的,
雨果·康沃西
(秘书)
以及,请携带此信前来。
管家熟练地接过波洛的帽子、手杖和大衣,说道:“请您跟我到康沃西先生的房间。”
管家在前面领路,走上了宽阔的楼梯。波洛跟着他,一路以赞赏的眼光看着这座丰富多变,如艺术品般的建筑!他的艺术审美一直带有些资产阶级的情调。
他们到了二楼,管家敲了敲其中一扇门。
赫尔克里·波洛的眉毛因这意外的声响微微扬了一下。顶级管家进主人房间是不会敲门的,而这位毫无疑问是一位顶级管家啊!
这可以说是波洛第一次感受到这位百万富翁的古怪之处。
房里的人喊了句什么,管家推开了门,宣布道(波洛又一次感觉到对正统礼节的刻意叛离):“您等待的那位先生到了。”
波洛走进屋里。房间不小,以一种工人阶级式的方式朴实地布置了一下。有装满东西的文件柜,一些书籍,几把靠背椅,以及一张夸张醒目的大桌子,上面整齐地摆满了文件。屋里很暗,唯一的光源是一盏用绿色罩子罩着的读书灯,摆在一张靠背椅旁的小台子上。这么安排是为了让光线照向从门口进来的人。赫尔克里·波洛眨了眨眼,心想这盏灯起码有一百五十瓦。扶手椅上坐着的人身材消瘦,穿一件拼布风格的睡衣——这就是本尼迪克特·法利。他的头略往前伸,像要表达什么态度,突出的鹰钩鼻让他看起来像只鸟,前额有一撮白鹦鹉那样的白发。他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烁着,怀疑地审视着他的访客。
“嘿,”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尖锐刺耳,“你就是赫尔克里·波洛,哼?”
“乐意为您效劳。”波洛礼貌地说道,鞠了个躬,并将一只手放到椅子的靠背上。
“请坐……请坐。”老人急躁地说道。
赫尔克里·波洛坐了下来——在台灯炫目的强光下。坐在灯后的老人似乎正在专注地研究着他。
“我怎么知道你就是赫尔克里·波洛,哼?”他焦躁地问道,“告诉我——哼?”
波洛再一次从口袋里掏出信,交给了法利。
“好吧。”百万富翁勉强地承认,“这封信是我让康沃西写的。”他把信折起来,扔了回去,“所以你就是那个家伙,是吧?”
波洛略略摆了摆手说:“我向您保证,这不是个骗局。”
本尼迪克特·法利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金鱼前总会说这样的话!说这话也是魔术骗术的一部分!”
波洛没有回应。法利突然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多疑的老头,哼?是的,我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这是我的座右铭。有钱人不能信任任何人。任何,任何,任何人都不能信。”
“您想向我咨询什么?”波洛礼貌地询问道。
老人点了点头。
“找专家,不要计较开销。您可能注意到了,波洛先生,我还没问过您怎么收费。我也不准备问!过后给我寄账单来——我不会讨价还价的。牛奶场的那些该死的傻子想将市价两块七的鸡蛋用两块九卖给我——骗子!我可不会被骗。但行业里的精英是不同的,他们值这个价。我自己就是个精英,所以我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回答。他认真地听着,头微微歪向一边。
他外表冷静,但内心觉得有些失望。他无法很清晰地说出这是一种怎样的奇怪感觉。至今为止,本尼迪克特·法利的表现都非常典型——或者说他似乎在刻意表现得和传闻中说的一样。然而,波洛却觉得失望。
这个人,他暗自厌恶地想到,是个江湖骗子——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
他也认识一些古怪的百万富翁,但几乎每次遇到这样的人,他都能从对方那里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内部能量,让他产生敬意。如果他们穿着一件拼布风格的睡衣,那么应该是因为他们喜欢穿这样的睡衣。但是本尼迪克特·法利的睡衣,起码在波洛看来,本质上就是一件舞台上的道具。而这个人从本质上看也不过是在做戏。他说的每一个词都如此符合他的形象,因此波洛可以肯定,他不过是在装模作样。
他不带感情地重复道:“法利先生,您希望我做什么?”
百万富翁突然转变了态度。他身子前倾,声音压得很低。
“是的、是的……我想听听你怎么说——你怎么认为……找行业内最厉害的!这是我一贯的做法!最好的医生、最好的侦探——二者择其一。”
“先生,我还是不明白。”
“自然。”法利厉声道,“我还没开始说呢。”
他又一次往前探了探身子,丢出一个突兀的问题。
“波洛先生,您对梦了解多少?”
小个子男人抬了抬眉毛。他确实有些猜测,但绝对没猜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
“关于这个话题,法利先生,我推荐拿破仑的《梦之书》——或者去哈利街的心理咨询师那儿请教最新理论。”
本尼迪克特·法利严肃地说:“这两者我都尝试过了……”
百万富翁停顿了一下,然后以近乎耳语的声音再次开口,之后声音越来越大。
“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每晚如此。而且我担心……告诉您吧,我真的很担心……这件事会继续下去。梦里我坐在隔壁房间,坐在桌前写东西。然后我看了一眼房里的钟,时间正好是三点二十八分。总是同样的时间,您明白吗?
“当我看到时间的时候,波洛先生,我知道我必须要去做了。我不想——我厌恶去做那件事——但我必须去做……”
他的声音已变得刺耳。
波洛毫不慌乱地说:“您必须要做的是什么?”
“三点二十八分,”本尼迪克特·法利声音嘶哑地说,“我打开书桌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拿出放在那里的左轮手枪,装上子弹,走到窗边,然后……然后……”
“然后?”
本尼迪克特·法利低语道:“然后我对自己开了枪……”
一片寂静。
波洛说:“这就是您的梦?”
“是的。”
“每晚都一样?”
“是的。”
“您对自己开枪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醒了。”
波洛缓缓地点了点头,沉思着。“出于好奇我想问一下,您确实在那个抽屉里放了一把左轮手枪吗?”
“是的。”
“为什么?”
“枪早就放在那里了,我总是时刻防备着。”
“防备什么?”
法利暴躁地说:“我这样的人必须要有所防备。所有有钱人都有敌人。”
波洛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沉默了一两分钟后说道:“您找我来具体是想做什么?”
“我会告诉你的。首先,我咨询了医生——具体来说是咨询了三位医生。”
“然后呢?”
“第一位医生告诉我这是饮食的问题。他是个老人家了。第二位医生是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人,他一口咬定说这一切都跟我幼年时期的某件事有关,这件事情发生在某一天的三点二十八分。他说我非常想忘记那件事,不惜用自我毁灭的方式。这是他的解释。”
“第三位医生说了什么?”波洛问。
本尼迪克特·法利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尖锐。
“他也是个年轻人。他有一个非常荒谬的理论!他主张说,我,我自己,厌倦了生活,已经无法忍受我的人生,有意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承认了这个事实就等同于承认我自己本质上是个失败者,因此清醒时的我拒绝承认。但当我睡着的时候,所有抑制机制都被移除了,于是我动手做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自杀了。”
“他的观点是,您真实的愿望,不被您自己所知的愿望,是自杀?”波洛说。
本尼迪克特·法利尖声喊道:“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非常开心!我拥有我想要的所有东西——所有东西我都可以用钱买到!这真是太棒了。他的观点我连想都不会想!”
波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不知是富翁颤抖的双手还是尖厉发抖的声音让波洛提高了警惕,他觉得这个人否认得过于激烈,这样的态度十分可疑。于是他再次问道:“那您想要我做些什么呢,先生?”
本尼迪克特·法利突然冷静了下来,用手指用力地敲打着身边的桌子。
“还有一个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是最了解它的人!你的名声很大,处理过上百件神奇怪异的案件!你是最有可能了解这一可能性的人。”
“了解什么?”
法利再次压低声音。
“假如有人想杀我……可以用这种方式来完成吗?他们可以让我每晚都做同样的梦吗?”
“您的意思是……催眠?”
“是的。”
赫尔克里·波洛思考了一下。
“我猜也许可能。”最终他回答道,“这个问题由医生来回答更合适。”
“你有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案子?”
“没有非常相似的案子,没有。”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有人让我每晚都做同样的梦,夜复一夜——然后——有一天,这个暗示的效果到了——我就照做了。我按照我经常梦到的那样——自杀了!”
赫尔克里·波洛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认为这不可能?”法利问。
“可能?”波洛摇摇头道,“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认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几乎不可能。”
本尼迪克特·法利喃喃道:“医生也是这么说的……”然后他的声音又变得尖厉了起来,他大声说,“但是为什么我会做这个梦?为什么?为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摇了摇头。本尼迪克特·法利忽然唐突地说道:“你确定你从来没见过任何类似的案子?”
“从来没有。”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波洛轻轻地清了清喉咙,说道:“我能否问您一个问题?”
“什么?什么问题?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您怀疑谁想杀了您?”
法利立刻回答道:“没有谁,谁都没有。”
“您只是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想法?”波洛咬着问题不放。
“我只是想知道——这种事是否有可能发生。”
“以我个人经验来说,我会说没可能。顺便问一下,您是否被催眠过?”
“当然没有。你认为我会允许这种愚蠢无聊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吗?”
“那么我认为可以肯定地说您的猜想是没有可能的了。”
“但是那个梦,你这个骗子,那个梦。”
“这个梦确实不同寻常。”波洛陷入沉思,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想看看梦里的场景——那张桌子、钟,以及左轮手枪。”
“当然可以,我带你去隔壁。”
老人整了整身上的睡衣,从椅子上站起身,但似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坐了下来。
“不。”他说,“那里没什么可看的。我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但我想亲自看一看——”
“没有这个必要。”法利打断了对方的话,“你已经说了你的意见,这样就够了。”
波洛耸了耸肩。“如您所愿。”他站起身来,“对不起法利先生,看来我没什么能帮您的了。”
本尼迪克特·法利盯着他。
“我不喜欢周围有人耍花招。”他咆哮道,“我告诉了你发生了什么,你却无法从中得出任何结论。这件事就这样了。你把这次咨询费的单子寄给我吧。”
“我不会忘记的。”侦探口气冷淡地说道,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百万富翁把他叫了回来,“那封信——我需要它。”
“您秘书写的信?”
“是的。”
波洛抬了抬眉毛,他把手伸进口袋,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把它递给了老人。对方仔细地看了一眼,将它放在身旁的桌上,点了点头。
赫尔克里·波洛又一次走向大门。他有些困惑,一遍又一遍地思考着刚才所听到的故事,这份全神贯注中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对,让他很恼火。是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而不是关于本尼迪克特·法利的。
当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时,他终于想清楚了。他,赫尔克里·波洛,犯了一个错误!他再次走进了屋子。
“非常抱歉!因为我对您的事情很感兴趣,导致我犯下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我递给您的信——我把手伸进了右边口袋,而不是左边——”
“怎么了?这有什么问题?”
“我刚刚给您的信——是洗熨衣服的女工因没有处理好衣服的领口而发来的道歉信。”波洛抱歉地笑着,他把手伸进了左边口袋,“这是您的信。”
本尼迪克特·法利伸手把信抢了过来,不满地嘟囔道:“你做事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
波洛收回洗衣女工的信,又一次大方地道了歉后离开了房间。
他在楼梯平台上停了一会儿。平台很宽敞,波洛面前是一把橡木靠背椅和一张长餐桌,桌上放着一些杂志。旁边还有两把扶手椅和一张摆着花的小桌子。这让他想起了牙医诊所的等候室。
管家在楼下的大堂等他。
“需要我为您叫辆出租车吗,先生?”
“不用了,谢谢。今晚天气很好,我想走走。”
赫尔克里·波洛在人行道上等了一会儿,待车流过去了一拨,才穿过马路。
他皱起了眉头。
“不。”他自言自语道,“我完全不明白,这一切都说不通。我必须非常遗憾地承认,我,赫尔克里·波洛,尝到了挫败。”
这个故事大概可以称为一出戏的第一幕。而第二幕在一周后上演了。由一位叫约翰·斯蒂林弗特的医学博士打来的一通电话拉开了幕布。
这位医学博士用一种异常缺乏医学专家礼仪的方式说道:“波洛,老伙计,是你吧?我是斯蒂林弗特。”
“是的,我的朋友。怎么了?”
“我现在正在诺思韦大宅——本尼迪克特·法利的房子。”
“啊,是吗?”波洛迅速回答道,表现得很感兴趣,“法利先生怎么了?”
“法利死了。今天下午开枪自杀了。”
波洛顿了一下,接着说:“哦……”
“你好像并不惊讶。老伙计,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嗯,这不需要什么高明的推理或者心灵感应或者类似的东西。我们在法利这儿发现了他写给你的一封信,大约一周前他约见了你。”
“原来如此。”
“我们这儿有一位公事公办的督察——你知道的,遇到百万富翁自杀的案子,你就必须小心。你那儿有什么信息可提供吗?如果有的话,你能过来一趟吗?”
“我马上就到。”
“好样的,老家伙。他让你在街头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工作了,嗯?”
对此,波洛只是重复了一遍他会马上出发。
“不想在电话里谈?很明智。一会儿见。”
十五分钟后,波洛坐在诺思韦大宅的书房里,这是个低矮的长条状房间,位于一楼最里面。房间里已经有五个人了:巴尼特督察、斯蒂林弗特医生、法利太太——百万富翁的遗孀、乔安娜·法利——他的独女,以及雨果·康沃西——他的私人秘书。
巴尼特督察是一名一脸小心、长得像军人的男子。斯蒂林弗特医生是一位长脸的高个子年轻人,大概三十岁,他表现得很专业,和电话里的风格完全不同。法利太太显然比她的丈夫年轻很多,她长相俊俏、有着深色头发,嘴巴闭得很紧,黑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看上去非常冷静。乔安娜·法利有着一头金发,脸上很多雀斑。高挺的鼻子和翘起的下巴显然遗传自她的父亲,眼睛看上去聪明机灵。雨果·康沃西是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穿着得体,看上去聪明精干。
彼此问候与介绍之后,波洛简单清晰地叙述了之前的那次拜访,以及本尼迪克特·法利那天讲的事情。他的叙述绘声绘色。
“这是我听过的最神奇的事情!”督察说,“梦,嗯?法利太太,您知道这件事吗?”
她微微低下头。
“我丈夫跟我提起过,这件事令他非常不安。我——我告诉他这只是消化不良——您知道,他的饮食很独特——并且建议他打电话给斯蒂林弗特医生。”
年轻人摇了摇头。
“他没有来咨询我。刚听了波洛先生所说的,我猜他应该是去了哈利街。”
“我想听听您对这件事的看法,医生。”波洛说,“法利先生告诉我他咨询了三位专家。您怎么看待他们提出的猜想?”
斯蒂林弗特皱了皱眉。
“很难说。必须考虑到法利先生对你说的可能并不是医生的原话,而是一个门外汉的理解。”
“你的意思是他没说对术语?”
“不完全是。我的意思是,医生们会用专业术语来跟他解释,而他的理解可能会有些偏差,然后他又以自己的方式复述了一遍。”
“所以他告诉我的并不是医生的原意。”
“相当于是这样的。他可能只是搞错了一点点,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波洛思索着点了点头。“知道他去咨询了哪位医生吗?”他问。
法利太太摇了摇头,乔安娜·法利答道:“我们都不知道他去咨询了别人。”
“他是否跟你提过他的梦?”波洛问。
女孩摇了摇头。
“你呢,康沃西先生?”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我按照他的口授内容给您写了一封信,但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咨询您。我以为是生意上的事。”
波洛说道:“现在我们聊聊和法利先生的死亡有关的事吧。”
巴尼特督察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法利太太和斯蒂林弗特医生,然后决定由自己来叙述。
“法利先生每天下午都会在二楼他自己的房间里工作。我了解到未来他即将进行一次重大的合并。”
他看着雨果·康沃西,对方说:“与统一公交的合并。”
“因为此事,”巴尼特督察继续说道,“法利先生同意接受两家媒体的采访。他极少做这类事情——据我了解,他大约五年才接受一次采访。两位记者分别来自联合新闻集团和统一报社,他们按照约定,于下午三点十五分到达,然后在二楼法利先生的房间门外等着——和法利先生有约的一般都在那里等候。下午三点二十分,一位统一公交的信使带着一份紧急文件抵达,马上被带进法利先生的房间,法利先生送他到门口时对两位媒体人说:‘先生们,很抱歉让你们等了这么久,但我有些紧急事务要处理,我会尽快处理完的。’
“这两位先生,亚当先生和斯托达特先生向法利先生保证,他们会等到他方便的时候。于是法利先生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自此之后就再没有人见到过活着的他了!”
“请继续。”波洛说。
“下午四点刚过,”督察继续道,“康沃西先生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他的房间就在法利先生的房间隔壁。他看见两位记者还在门口等候,十分吃惊。他此时正需要请法利先生签署一些文件,并认为自己最好提醒一下法利先生,这两位先生还在等他。于是,他走进了法利先生的房间,却惊讶地发现并没能一眼就看见法利先生。他以为房间里没人,然后注意到从摆在窗户前面的桌子后方伸出来一只靴子。他迅速地走过去,发现法利先生躺在地上,死了,身边摆着一把左轮手枪。
“康沃西先生急忙跑出房间,叫管家给斯蒂林弗特医生打电话。在对方的提醒下,康沃西先生通知了警方。”
“有人听到枪声吗?”波洛问。
“没有。房子临街,当时落地窗是开着的,来往车辆的声音很嘈杂。卡车和摩托车的喇叭声很可能盖过枪声。”
波洛沉思着点了点头,又问:“死亡时间是?”
斯蒂林弗特说:“我一到这里就查验了尸体——当时是四点三十二分。法利先生已至少死亡一个小时。”
波洛的脸色非常凝重。
“那么,这么看来,他很可能就是那时死的,在他跟我提到的那个时间——三点二十八分。”
“正是如此。”斯蒂林弗特说。
“在左轮手枪上发现指纹了吗?”
“嗯,他自己的。”
“那把左轮手枪是谁的?”
督察接上了话头。
“是他放在书桌右边第二个抽屉里的那把,正如他告诉你的那样。法利太太已经确认过了。此外,您也知道,那个房间只有一个出入口,就是对着楼梯平台的那扇门。两位记者一直坐在门对面,他们发誓法利先生跟他们说过话之后,到康沃西先生四点多进入房间,中间没有任何人进出。”
“因此,所有证据都表明法利先生是自杀的。”
巴尼特督察笑了一下。
“除了一点之外。”
“那一点是?”
“写给你的信。”
波洛也笑了。
“我明白了!只要跟赫尔克里·波洛有关,立刻就有了谋杀的嫌疑!”
“正是如此。”督察冷冷地说,“然而,在你说明了情况之后——”
波洛打断了他。“等一下,”他转向法利太太,“您的丈夫有被催眠过吗?”
“从来没有。”
“他研究过催眠的问题吗?他是否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她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突然,她的自控力似乎崩溃了。“多么可怕的梦!令人毛骨悚然!他应该是夜复一夜地梦到这一切……然后……就好像……被这个梦纠缠致死了一样!”
波洛记起本尼迪克特·法利说过的,“我动手做了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我自杀了”。
他问:“您曾感觉到您的丈夫想自杀吗?”
“没有……不过……有时他确实很奇怪……”
乔安娜·法利插嘴进来,吐字清晰,语气带着嘲讽。
“父亲绝对不会自杀的。他对自己非常爱惜。”
斯蒂林弗特医生说:“要知道,法利小姐,真正自杀的往往不是那些常常说自己要自杀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有些自杀看起来莫名其妙。”
波洛站起身来,问道:“我能去看一看悲剧发生的那个房间吗?”
“当然。斯蒂林弗特医生——”
医生陪同波洛走上楼去。
本尼迪克特·法利的房间比隔壁秘书的房间要大得多。装修奢华,有皮革包裹的大扶手椅、厚厚的地毯,以及一张硕大而华丽的书桌。
波洛走到书桌后面,发现窗前的地毯上有一块深色的污渍。他记起这位百万富翁说过的话。“三点二十八分,我打开书桌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拿出放在那里的左轮手枪,装上子弹,走到窗边,然后……然后……然后我对自己开了枪……”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当时窗户是像现在这样开着的吗?”
“是的。但没人能从这里进来。”
波洛探出头去。没有窗框、没有栏杆,附近也没有管道。连只猫都无法从这里跳进房间来。对面是工厂的一面墙,墙上没有窗户。
斯蒂林弗特说:“作为一个有钱人,选择这么一个房间作为私人房间可真是有趣。看看窗外,像坐在监狱里望着外面的高墙一样。”
“确实。”波洛应道。他把头收了进来,盯着窗外那面结实的砖墙,说,“我觉得那面墙很重要。”
斯蒂林弗特好奇地看着他:“你是指……心理层面上?”
波洛走到了桌边,看似随意地拿起一只懒人伸缩钳。他试着按了一下手柄,钳子弹了出去。波洛用它小心地捡起几米之外,一根落在椅子边的烧过的火柴梗,扔进了废纸篓。
“你打算玩多久……”斯蒂林弗特焦躁地说。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真是别出心裁的发明。”他将钳子整齐地放回到书桌上,然后问道,“死者死亡时,法利太太和法利小姐在哪里?”
“法利太太在她的房间里休息,就在上面一层。法利小姐在位于顶层的工作室里画画。”
赫尔克里·波洛用手指随意地敲着桌子,一两分钟之后,他说:“我想见一下法利小姐。你能帮我去请她过来吗,只占用她一两分钟?”
“如您所愿。”
斯蒂林弗特好奇地看了波洛一眼,然后离开了房间。片刻之后,门开了,乔安娜·法利走了进来。
“小姐,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她冷冷地迎上侦探的视线,说道:“请随意问。”
“你是否知道,你父亲在书桌里放了一把左轮手枪?”
“不知道。”
“你和你的母亲——应该说是你的继母,对吧?”
“是的,露易丝是我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她只比我大八岁。你想问的是?”
“上周四,你和她在哪儿?我是说上周四的晚上。”
她思考了一会儿。
“星期四?让我想想。哦,是的,我们去剧院了,看了《小狗欢笑》。”
“你父亲没有和你们一起去吗?”
“他从来不去剧院。”
“他晚上一般都做些什么?”
“坐在这里看书。”
“他不太喜欢社交?”
姑娘直视着侦探,说:“我的父亲,性格非常差劲。和他生活在一起或是关系亲近的人中,没有一个喜欢他的。”
“小姐,你说得非常直白。”
“我在为您节省时间,波洛先生。我很清楚您在想什么。我继母是为了钱和他结婚的,而我住在这里是因为我没有钱去其他地方住。我有一个结婚对象——一个贫穷的男人。我父亲插手我们的事,让他丢了工作。您知道,他希望我嫁得好一点——我是他的继承人,随随便便就能嫁得很好!”
“你父亲的财产全都传给了你?”
“是的。他留给我的继母露易丝二十五万镑免税遗产,还有其他一些遗赠,然后剩下的都留给了我。”她突然笑了起来,“因此您看,波洛先生,我有充足的理由希望父亲死掉!”
“我看得出,小姐,你继承了你父亲的智慧。”
她若有所思地说:“父亲是个聪明人……从他的身上可以感受到力量——一种驱动力。但这让他变了……变得尖酸刻薄……没有什么人性了……”
赫尔克里·波洛柔声说道:“天哪,我是多么愚蠢啊……”
乔安娜·法利准备离开了。
“您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两个小问题。这个钳子,”他拿起伸缩钳,“一直放在桌子上吗?”
“是的,父亲用它来捡东西。他不喜欢弯腰。”
“另一个问题是,你父亲的视力好吗?”
姑娘盯着侦探。
“哦,不——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戴眼镜的话。他很小的时候视力就不好了。”
“戴着眼镜呢?”
“哦,那就看得清了,这是自然。”
“可以无障碍地阅读报纸和印刷品?”
“哦,是的。”
“我没有问题了,小姐。”
她走出了房间。
波洛喃喃道:“我真是愚蠢。它就在那儿,一直都在,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正是因为太近了,我竟没有看出来。”
他再一次探出窗户。窗户下面,房子和厂房之间的小路上,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体。
赫尔克里·波洛满意地点了点头,下了楼。
其他人还在书房里。波洛对秘书说:“康沃西先生,我想请你详细地描述一遍法利先生召唤你去写给我的邀请信时的情形。比如,法利先生是什么时候口述那封信的?”
“星期三下午——我记得是五点半。”
“关于如何寄这封信,他有没有什么指示?”
“他叫我亲自去寄。”
“你这么做了吗?”
“是的。”
“对于如何接待我,他有没有给管家具体的指示?”
“是的。他让我告诉霍姆斯——管家叫霍姆斯,一位先生会在九点半到访。他要询问这位先生的名字,并要求对方出示邀请信。”
“很特别的防范措施,你不觉得吗?”
康沃西耸了耸肩。
“法利先生,”他谨慎地说,“是个特别的人。”
“他还有什么其他指示吗?”
“嗯。他让我那天晚上放假。”
“你照做了吗?”
“是的,晚饭后我就去看电影了。”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一点十五分,我自己开门进来的。”
“你那天晚上还见过法利先生吗?”
“没有。”
“他第二天有没有提起这件事?”
“没有。”
波洛停了一下,接着说:“我来访时没有被带到法利先生的房间。”
“是的。他告诉我他会叫霍姆斯带您到我的房间。”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吗?”
康沃西摇了摇头。“我从来不会去问法利先生为何这样吩咐,”他语气冷淡地说,“如果我问了,他会生气的。”
“他通常都在自己的房间接待访客吗?”
“通常是的,但也不总是如此。有时他也会在我的房间见他们。”
“这么做有什么原因吗?”
雨果·康沃西想了一会儿。
“不,我不认为有什么原因——我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波洛转向法利太太,问道:“能否传唤您的管家来一下?”
“当然,波洛先生。”
霍姆斯先生精确而礼貌地回应了铃声。
“您叫我,太太?”
法利太太指了指波洛,霍姆斯礼貌地转向波洛。
“先生?”
“霍姆斯,你的主人是如何吩咐你在星期四晚上接待我的?”
霍姆斯清了清喉咙,然后说:“晚饭之后,康沃西先生告诉我法利先生约了一位叫作赫尔克里·波洛的先生,九点半到。到时我必须确认这位先生的名字,并且要看一眼邀请信,然后再把他带到康沃西先生的房间。”
“你被吩咐进门前先敲门了吗?”
管家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厌恶的神情。
“这是法利先生的习惯之一。带访客过去时都要敲门,比如生意上的客人。”他补充道。
“啊,这一点之前让我很困惑!还有其他与我有关的指示吗?”
“没有了,先生。康沃西先生向我转达了这些吩咐后就出门了。”
“那是什么时候?”
“八点五十分,先生。”
“那之后你还见过法利先生吗?”
“见过,先生。我按照惯例晚上九点时给他端了一杯热水。”
“他当时在他自己的房间还是在康沃西先生的房间?”
“他在他自己的房间,先生。”
“房间里有什么地方与平时不一样吗?”
“不一样的地方?没有,先生。”
“当时法利太太和法利小姐在哪里?”
“他们去剧院了,先生。”
“谢谢了,霍姆斯,就这些问题。”
霍姆斯鞠了个躬,离开了房间。波洛转向百万富翁的遗孀。
“我还有一个问题,法利太太。您丈夫视力好吗?”
“不好,他必须戴眼镜。”
“他近视得很厉害?”
“哦是的,没有眼镜的话会相当无助。”
“他是不是有好几副眼镜?”
“是的。”
“啊。”波洛向后靠了一下,“我想这个案子可以了结了……”
屋子里一片安静。大家都看着这个小个子男人坐在那儿得意地摸着他的胡须。督察一脸迷茫,斯蒂林弗特皱着眉头,康沃西面无表情,法利太太震惊地凝视着虚空,乔安娜·法利有些急切。
法利太太打破了沉默。
“我不明白,波洛先生。”她的声音有些焦躁,“那个梦——”
“当然。”波洛说,“那个梦很重要。”
法利太太打了个寒战。她说:“我以前从来没相信过什么超自然的事情——但是现在……在事前夜复一夜地做着那个梦……”
“这真的非常特别。”斯蒂林弗特说,“非常特别!要不是你告诉我们,波洛先生,而且是直接从马嘴中听到 ——”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重新换上了专业的态度,“不好意思,法利太太,因为法利先生没对您说过这个故事……”
“正是如此。”波洛说道。他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闪着碧绿色的幽光。“本尼迪克特·法利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他停了一下,看了看大家迷茫的脸。
“事实上,那天晚上发生的某些事情让我觉得很难解释。首先,为什么特意嘱咐让我带着信来呢?”
“身份证明。”康沃西说道。
“不、不,我亲爱的年轻人,这个想法太荒谬了。一定有更实际的原因。因为法利先生不仅要求我拿出那封信,他还明确地要求我离开时把那封信留在这儿。更重要的是,之后他并没有毁掉它!今天下午警方在他的文件中发现了这封信。那他为什么要保留着它?”
乔安娜·法利的声音插了进来。“他希望,如果发生了什么事,那么他做的那个奇怪的梦会被人知道。”
波洛赞赏地点了点头。
“您很机灵,小姐。这是保留这封信的唯一理由。一旦法利先生死了,就会有人说出那个奇怪的梦!那个梦很重要。那个梦,小姐,是最关键的!”
“现在,”他继续说道,“我要说第二点。听完他的故事后,我让法利先生带我去看看那张桌子和左轮手枪,他都准备站起来这么做了,又突然拒绝了我。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这一次,没有人提出答案。
“我换一个方式问这个问题。隔壁房间有什么东西是法利先生不想让我看到的呢?”
还是一片沉默。
“是的。”波洛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那么,是出于什么原因——肯定是非常紧急的原因——让法利先生决定在秘书的房间里会见我,并且毫无理由地拒绝带我到他自己的房间?那个房间里肯定有什么他不能让我看到的东西。
“接下来是那晚发生的第三件无法解释的事情。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法利先生问我要他写给我的信,我一时疏忽,把洗衣女工给我写的纸条交给他了。他看了一眼,便放在手边。离开房间之前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马上前去纠正!之后我就离开了,我必须承认,离开之后我完全不知所措!这整件事,尤其是这最后一件事,在我看来完全无法解释。”
他巡视了一圈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你们还没明白吗?”
斯蒂林弗特说:“我确实没听明白这件事和你的洗衣女工有什么关系,波洛。”
“我的洗衣女工非常重要。”波洛说,“那位可怜的女士毁了我的领子,却在她的一生中第一次对他人有所帮助。你们应该能明白吧——这很明显。法利先生看了一眼那封信——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拿错了,但他却没发现。为什么?因为他看不清!”
巴尼特督察厉声说道:“他当时没戴眼镜吗?”
赫尔克里·波洛笑了起来。“恰恰相反。”他说,“他戴着眼镜。这才使得这件事非常有趣。”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
“法利先生的梦很重要。你们看,他梦到自己自杀了,然后不久之后,他真的自杀了。或者说他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然后被发现死在里面,身边有把左轮手枪,没有人在他自杀的那段时间进出过那个房间。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必然是自杀的,不是吗?”
“是的。”斯蒂林弗特说。
赫尔克里·波洛摇了摇头。
“正好相反。”他说,“这是谋杀。一场独特的、精心策划的谋杀。”
他又一次往前探了探身体,指头敲打着桌面,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为什么法利先生那晚不允许我到他自己的房间去?那里有什么我不能看到的东西?我想,我的朋友们,那就是——本尼迪克特·法利本人!”
他冲着周围几张茫然的脸露出微笑。
“是的、是的,我所说的听上去像是胡说八道。为什么跟我说话的法利先生无法区分两封完全不同的信?因为,我的朋友们,他是一个视力正常的人,却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眼镜,这么做会使正常视力的人几乎变瞎。我说得对吗,医生?”
斯蒂林弗特喃喃道:“是的——当然。”
“为什么我和法利先生说话时会觉得他像个骗子,像一个演员在表演?想想房间里的布置。光线昏暗,罩着绿色罩子的灯特意转开不照向坐在椅子上的人。我看到了什么?著名的拼布睡衣、鹰钩鼻——用鼻油灰弄的假鼻子,头顶一撮白色的头发,一副高度数眼镜遮住了眼睛。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法利先生曾经做过那个梦呢?只有他告诉我的故事以及法利太太的话。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本尼迪克特·法利一直在他的抽屉里放着一把左轮手枪呢?还是只有他告诉我的故事以及法利太太的话。两个人完成了这个骗局——法利太太和雨果·康沃西。康沃西给我写了信,给管家下达指示,然后假装去了电影院,其实立刻用自己的钥匙回到屋里,走回自己的房间,化了装,假扮成本尼迪克特·法利。
“然后到了今天下午,康沃西先生等待的机会来临了。楼梯平台上有两个证人,能证明没有人进出过本尼迪克特·法利的房间。康沃西等着有一大队车辆即将经过窗外的马路时,探身到窗外,用从隔壁房间偷来的伸缩钳夹着一个东西放到隔壁房间的窗边,等本尼迪克特·法利走到窗前查看时,康沃西已收回了钳子。法利探头出去、车辆正好开过,康沃西便用准备好的左轮手枪射杀了他。那扇窗对面是一堵墙,不会有人目击这场谋杀。康沃西等了半个多小时,然后拿起一些文件,把伸缩钳和左轮手枪藏在里面,先走到平台,再走进隔壁法利先生的房间。他把钳子放回桌上,在左轮手枪上按上死者的指纹之后放在他身边,然后一边喊着‘法利先生自杀了’一边匆匆跑了出来。
“他故意把信放在会被人发现的地方,这样我就会到这里来,叙述我所听到的故事——我是听法利先生亲口说的,他那个奇特的‘梦’,他所感受到的奇怪的自杀冲动!一些容易上当的人自然会讨论他被催眠的可能性,但只要能确认握着那把左轮手枪的毫无疑问是本尼迪克特·法利自己,就行了。”
赫尔克里·波洛看着寡妇——他满意地在她的脸上发现了沮丧、苍白和恐惧……
“之后,在适当的时候,”他温和地结束了他的发言,“美满幸福的结局就会来临。二十五万英镑和两颗贴在一起的心……”
2
约翰·斯蒂林弗特医生和赫尔克里·波洛并肩绕着诺思韦大宅散步。他们的右边是工厂高耸的墙,头顶右上方是本尼迪克特·法利的房间和雨果·康沃西房间的窗户。赫尔克里·波洛停住脚步,捡起了一个小物件——一只黑色的猫咪摆件。
“瞧,”他说,“这就是康沃西用伸缩钳夹着放到法利窗外的东西。你还记得吗,他很讨厌猫,不难想象他看到后马上跑到了窗前。”
“为什么康沃西不出来把它捡回去?”
“他怎么会做这种事呢?这么做必然会引起怀疑。而且就算这个东西被发现,也没什么的,大家会认为有个小孩在附近游荡,不小心掉下的。”
“是的,”斯蒂林弗特叹了口气,“一般人可能会这么认为,但老赫尔克里可不会这么想!你知道吗,老伙计,到了最后一刻,我还以为你要引导大家相信这是一起由巧妙夸张的‘心理暗示’引发的谋杀呢。我敢打赌那两个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卑鄙的家伙,那个法利太太。天哪,她完全崩溃了!如果她没有歇斯底里地试图用指甲狠狠地抓你的脸的话,康沃西很可能逃脱罪名。多亏我及时把她从你身上拽走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挺喜欢那个女孩的。隐忍,你知道的,而且有脑子。我想如果我去追求她的话,可能会被当成一个瞄准她的财产的小白脸?”
“你太迟了,我的朋友。早就有人在那里了。她父亲的死为她的个人幸福铺平了道路。”
“这么看来,她也有充足的动机杀掉她那令人不快的家长。”
“只有动机和机会是不够的。”波洛说,“还必须要有成为罪犯的秉性!”
“我在想,你会不会犯罪,波洛?”斯蒂林弗特说,“我敢打赌你可以逃过惩罚。事实上,这对于你来说太容易了。我的意思是,案件一定会不了了之,这样的较量太不公平了。”
波洛说:“这真是个典型的英国式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