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利特格林别墅的内部
离开教堂的墓园后,波洛毫不犹豫地径直走向利特格林别墅。我琢磨着,他的角色应该还是个未来的买主。他手中拿着几张参观许可,利特格林别墅那张在最上面,推开大门,沿着小路径直走向别墅的前门。
这次没看见我们的猎犬老朋友,但能听见它在别墅里吠叫的声音,尽管离得有点儿远——我猜,应该是在厨房的角落。
一串脚步声穿过门厅,来到门前。紧接着,一个五六十岁、面色和善的女人出现在我们面前,显然是那种如今已经很少见的老式仆人。
波洛把参观证明递上去。
“是的,先生。中介已经来过电话了,请这边走,先生。”
那些我们第一次来侦察时紧闭的百叶窗如今也全部敞开,迎接我们的参观。据我观察,这房子里的一切都一尘不染、井然有序。我们的向导显然是个非常尽责的女人。
“这是晨间起居室,先生。”
我赞许地环望了一下。房间舒适极了,几扇长窗向着街道。里面摆放着精致、坚固、古旧的家具,大部分是维多利亚式的,但其中也有一个齐本德尔式的书柜和一组格外吸引人的赫波怀特式的椅子。
波洛和我表现得好像真是来看房子的,静静地站着。时而愁云满面,时而低声嘟囔着“真不错”,“真是间不错的房子”,“你说这是晨间起居室”?
女仆领着我们穿过门厅,进到另一边与之对应的房间里,这一间要大得多。
“这是餐厅,先生。”
这一间是地道的维多利亚式装潢——笨重的桃花心木大餐桌,几乎呈紫色的桃花心木大橱柜,柜面上雕刻着成串的水果,结实的皮面餐椅。墙上挂着一些肖像,很显然是前屋主的。
小猎犬继续躲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吠叫。此刻,那声音突然大了许多。
一串越来越大的叫声表明这小家伙一路飞奔着穿过门厅。
“谁进到房间里来了?我要把他撕个粉碎。”很显然是他这段“歌唱”的潜台词。
它到了门口,不停地四处嗅着,动作幅度很大。
“哦,鲍勃,你这个淘气的家伙,”我们的向导惊呼道,“先生,不用理会它,它不会伤害人。”
确实没错,鲍勃发现入侵者后,彻底改变了态度,它急急冲进来,友好地向我们引荐自己。
“见到你们我真的很高兴,真的。”它不停地嗅着我们的脚踝,好像在说,“请原谅我的吵闹,好吗?但我得尽职尽责不是吗?你知道,必须得时刻警惕进来的人。其实这日子无聊极了,我还巴不得来个访客瞧瞧呢。你也有自己的狗吧?我猜。”
最后一句是对我说的,我俯下身子轻拍它。
“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我对女仆说,“不过,毛需要修剪修剪了。”
“没错,先生,通常一年修剪三次。”
“这是只老狗吗?”
“哦,不,先生。鲍勃还不到六岁。大部分时间它还像只小狗崽似的,常常叼着厨师的拖鞋,神气地四处游行。听了刚才的叫声你可能不会相信,可它非常温顺,它唯一会追着咬的人是邮差,邮差对它怕极了。”
鲍勃此刻正在侦查波洛的裤腿,悉心全部检查完后,它长长地哼了一声。(“嗯,还不差,但不是个真正喜欢狗的人。”)接着转向我,头高高地昂着,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狗总是爱追邮差,真的。”我们的向导继续说。
“这是推理的结果,”波洛说,“狗是讲究推理的动物,又很聪明,它完全站在自己的角度做出推论。有些人可以进入屋子,有些不行——狗立刻就记住了。很好,谁是那个一天来访两三次,不停按铃的人——又从来没被允许进入屋子里呢?很显然,是邮差。从屋主的观点来看,这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总被拒之门外,又因为受命在身,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来尝试。于是狗的任务就显而易见了,辅助自己的主人把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赶走,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下口咬。很合乎逻辑的推理过程。”
他对着鲍勃笑了笑。
“那它应该非常聪明,我想。”
“哦,它是的,先生。鲍勃啊,几乎和人没什么两样了。”
她推开另一扇门。
“这是客厅,先生。”
一看到客厅,过去屋主留下的气氛立刻涌现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百合香。印花棉布显得很老旧,上面玫瑰花环的图纹也已经退色了。墙上挂着一些版画和水彩画。还有很多精美的瓷器——纤弱的牧羊人和牧羊女。精美的双线刺绣靠垫。精致的银相框里陈列着退色的旧照片。屋里还摆着许多嵌工精细的盒子和茶罐。最吸引我注意的,是玻璃台面下压着的一对薄绢纸剪成的妇人。一个摇着纺车,另一个坐着,膝上卧着一只猫。
我被一种奇特的氛围笼罩着,一种已逝时光的氛围——悠闲、雅致的时光,“绅士和淑女”的时光。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隐居之所”。淑女小姐坐在这儿做着手中的针线活儿,要是家里最受宠的男人在这里吸支烟,事后不知要怎么好好地抖抖窗帘通通风呢!
此时鲍勃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它坐在一张有两个抽屉的桌子前,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它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短促、哀怨地叫了一声,然后把目光移向桌子。
“它想要什么?”我问。
我们对鲍勃表现出如此大的兴趣,显然让女仆很高兴,可以看出她非常喜欢这小家伙。
“想要它的球,先生。一直都收在那个抽屉里,所以它就坐在那里向人请求。”
她换了一种语气,用假音对鲍勃喊道:
“已经不在这儿了,小家伙。鲍勃,球在厨房呢,就在厨房里,小鲍勃。”
鲍勃调转视线,不耐烦地盯着波洛。
“这女人是个傻子,”它好像在抱怨,“你看上去是个头脑不错的家伙。球都是收在固定的地方——这个抽屉就是其中之一。这里面总是放着一个球,所以此时此刻里面也肯定有。这很符合逻辑,不是吗?”
“球已经不放在那儿了,小家伙。”我说。
它怀疑地看着我。接着,我们走出屋子,它很不情愿地在后面跟着,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接下来,女仆带着我们参观了各式各样的碗橱,楼梯下的衣帽间,一间小餐具室。“女主人过去常在这儿插花,先生。”
“你照顾女主人很长时间了吧?”波洛问。
“二十二年了,先生。”
“就你一个人吗?”
“我和厨师,先生。”
“她跟着阿伦德尔小姐也很久了?”
“四年,先生。原先的老厨师去世了。”
“这么说,要是我买下这房子,你也会继续留在这里,对吧?”
她脸微微红了。
“你真是太仁慈了,先生,但我想,我应该退休了。女主人留给我一笔可观的小钱,你瞧,我就要搬去和我哥哥一起住了。目前只是给劳森小姐行个方便而已,照顾这房子直到出售。”
波洛点点头。
在突如其来的片刻安静中,传来了声响。
“砰,砰,砰!”
这单音节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是从楼上传来的。
“是鲍勃,先生。”她微笑着说,“它找到球了,正把球推下楼梯呢。它最喜欢的小游戏。”
我们到了楼梯底下,一个黑色的橡皮球正“砰”的一声,落在最后一阶楼梯上。我接住球抬头看。鲍勃正卧在那里,四只脚爪大剌剌地张开,尾巴温柔地摇摆着。我把球扔给它,它一口利落地接住,饶有兴趣地啃咬了一两分钟,然后用鼻子轻轻地顶着球向前,推向楼梯边缘,直到球再次滚落,它一边看着自己的成果,一边欣喜地摇着尾巴。
“它可以这样玩上好几个钟头,先生。这是它惯常的游戏,玩一整天也不腻。行了吧,鲍勃,这两位先生还有正事要做呢,不能一直陪你玩。”
狗真不愧是友好交际的伟大促进者。我们对鲍勃的兴趣和喜爱完全打破了这位称职的仆人本来的僵硬态度。当我们来到楼上的卧室时,她喋喋不休地向我们讲述鲍勃多么机灵。球被留在楼梯底下。当我们经过鲍勃身边时,它厌恶地瞥了我们一眼,高傲地大步跑下楼梯去捡球。我们右转,我又瞥见它嘴里叼着球,慢悠悠地往上爬,那步调好像是个年迈的古稀老人,被不知敬老尊贤的家伙逼着劳动那把老骨头似的。
我们在卧室间来回参观之际,波洛开始向女仆打探。
“这儿曾住过四位阿伦德尔小姐,是吗?”他问道。
“最初的时候,是的,先生。但那是在我之前的事情。我来的时候只有阿格尼斯小姐和艾米莉小姐,没过多久阿格尼斯小姐就去世了。她是家族中最小的一个,竟然比她姐姐早走,真想不到啊。”
“我想,她应该不如她姐姐那么健壮吧?”
“很奇怪,先生,事实不是那样。我的阿伦德尔小姐,艾米莉,一直是身体最弱的一个,她一生都在和医生打交道。阿格尼斯小姐一直健康强壮,却是先走的那个,艾米莉小姐身体孱弱,却是家族中活得最久的一位。世事难料啊。”
“的确奇怪,这样的事竟然还常常发生。”
波洛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个完全虚构的(我完全确信)生病的叔叔的故事,我着实不想浪费口舌在这儿重复了。这故事倒也完全起了作用。讨论死亡这样的话题总是让人更容易打开话匣子。现在波洛可以向女仆发问了,若是在二十分钟前,同样的问题一定会引来怀疑和敌意。
“阿伦德尔小姐这次病了很久,而且很痛苦,是吗?”
“不,我不这样认为,先生。她的确病了很久,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从两年前开始,她那时病得很重——黄疸。脸色橙黄,眼睛发白——”
“啊,是的,的确会这样——”(紧接着波洛讲了一个他表哥的故事,这位碰巧也得了黄疸。)
“的确——正如你所说,先生。可怜的人啊,当时病得太严重了,想尽办法都压不下去。依我看,当时连格兰杰医生也觉得她撑不下去了。但是他采取的办法很有效——恐吓,你知道。‘下决心要长眠不醒,再去给自己定做个墓碑了?’他总是这么说。而她则回答:‘我还有一丝斗志,医生。’接着格兰杰医生说:‘这就对了,这才是我想听的。’我们曾请来一位医院的护士,她坚决认为阿伦德尔小姐已经没希望了——有一次甚至对格兰杰医生说,她觉得不应该再操心,继续强迫这位老人家吃东西了——医生把她好好斥责了一番。‘胡说八道!’他说,‘强迫她?你必须威胁她把这些有营养的东西吃下去。’什么时候喝牛肉汁,什么时间服用白兰氏鸡精,还有几茶匙白兰地,诸如此类的东西。最后他说了一句我永生难忘的话。‘你还年轻,小姑娘,’他说,‘你不了解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在面对死亡时,有一种多么顽强的抗争精神。你们这些年轻人会死是因为你们对活着这件事没有兴趣。任何一个年过七十的人都是一个斗士——一个有意志力继续活下去的人。’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先生。我们总说老年人多么了不起——他们充满活力,并且能保持身体各项机能运作——但是,就像医生说的,那正是他们能活那么久、那么老的原因。”
“你的话非常深刻——非常深刻!阿伦德尔小姐是这样的吗?很有活力?对生活充满热情?”
“哦,是的,没错,先生。她虽然身体状况不怎么样,但头脑非常清楚。就像我说的,她战胜了病魔——着实让护士大吃一惊。病好后她像个清高的年轻人,领口和袖口总是整理得很整齐,时刻有人陪着,每天坚持喝茶。”
“看样子恢复得不错。”
“是的,的确是这样,先生。当然,起初女主人进食必须很注意,所有东西必须得蒸熟煮透了才行,不能有油,也不能吃鸡蛋。对她来说简直单调极了。”
“重要的是她康复了。”
“是的,先生,当然病情有些反复,我把这种情况叫做胆汁的毛病。过了一段时间她就不太注意饮食了——但也一直没什么大碍,直到最后一次发病。”
“和两年前一样吗?”
“是的,同样的病,先生。可怕的黄疸病——又是那可怕的橙黄色脸色——病得非常严重,其他情况也都一模一样。不过,恐怕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我可怜的人啊。吃了太多不该吃的东西。发病那天晚餐她吃了咖喱,你知道那东西脂肪和蛋白质含量很高,而且很油腻。”
“她的病是突然发作的,没错吧?”
“呃,看上去似乎是这样,先生,但格兰杰医生说这病已经潜伏一阵子了。着了凉——天气变幻莫测的——又吃了太多脂肪和蛋白质含量高的食物。”
“她的贴身女仆——是劳森小姐没错吧——不是应该劝她别吃这些食物吗?”
“哦,我不觉得劳森小姐能多说什么。阿伦德尔小姐可不会听命于任何人。”
“她上一次犯病时,有劳森小姐在身边照料吗?”
“不,劳森小姐是在那之后来的,跟在阿伦德尔小姐身边快一年了。”
“在她之前,估计阿伦德尔小姐换过很多个贴身女仆吧?”
“哦,有过很多,先生。”
“她的贴身女仆都没有你们这些家仆待得久。”波洛说着,嘴角泛起微笑。
女人的脸一下子红了。
“哎,你瞧,先生,这可不一样啊。阿伦德尔小姐不太说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事情就——”她停住了。
波洛端详了她一会儿,张口说道:
“我大致了解这些老妇人的心理。总是渴望些新鲜的东西,不是吗?我想,更替仆人应该是因为她已经把这些人身上的新鲜感都探索完了吧。”
“呃,先生,你可真是个明眼人啊,真是一针见血。每当来了新的贴身女仆,阿伦德尔小姐总是饶有兴致地开始追问——生平、童年、去过哪儿、知道些什么新奇事,等到她都了解完了——呃,我想她确切的用词应该是‘乏味’。”
“正是这样。说句咱两人之间的话,这些做别人贴身女仆的人,一般都不会很有趣,不是很会逗乐,没错吧?”
“没错。的确是这样,先生。她们都是些精神匮乏的可怜虫,大部分都是。不时又表现得愚蠢至极。应该这么说,阿伦德尔小姐很快就摸清她们了,然后她就会换个新人。”
“尽管如此,她平常应该很喜欢劳森小姐吧?”
“哦,我不这么觉得,先生。”
“难道劳森小姐在各方面都没什么突出的?”
“我不会这么说,先生。但她的确是个十分普通的人。”
“你应该挺喜欢她的,对吧?”
女仆微微耸了耸肩,说道:
“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总是大惊小怪——就是个普通的老女仆,满脑子降灵术之类的无聊东西。”
“降灵术?”波洛警觉地问道。
“没错,先生,降灵术。在黑暗的角落支张桌子,然后围坐着,过世的人会回来和你对话。要我说,这完全就是反宗教——搞得好像我们不知道人死后灵魂有合适的居所,而且不太可能从那儿离开一样。”
“照你这么说,劳森小姐是个降灵术的信徒了!阿伦德尔小姐也相信吗?”
“劳森小姐巴不得她相信呢!”对方语气很冲地答道,带着一丝恶意得以满足的快意。
“那她不是了?”波洛继续问。
“女主人可聪明着呢。”她轻蔑地说,“你听好了,我并不是说她不觉得好玩。‘我愿意信服。’她兴许会这么说。但她经常看着劳森小姐,那眼神好像在说:‘小可怜啊,都被骗成什么样了!’”
“我明白了,她压根儿不信这一套。却不失为一个娱乐自己的好方法。”
“没错,先生。有时候我常想,阿伦德尔小姐是不是——想要图些乐子,做些在黑暗中推推桌子之类的把戏。看着其他几个人一本正经的样子。”
“其他几个人?”
“劳森小姐和特里普姐妹。”
“那么,劳森小姐是个非常虔诚的信徒了?”
“简直像信奉福音一样,先生。”
“而阿伦德尔小姐很喜欢劳森小姐,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这是波洛第二次这么问,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案。
“呃,很难说是,先生。”
“但肯定是这样,”波洛说,“她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劳森小姐了,不是吗?”
谈话的气氛骤变。刚才那个滔滔不绝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行事恰当的仆人。女人挺起腰板,语气中不夹杂一丝感情色彩,但带着些许对自己刚才亲昵行为的自责:
“女主人怎么处理她的钱和我们下人无关,先生。”
我感觉波洛把事情搞砸了。费尽心机才让女仆表现出友好的态度,结果这一下子就把刚才的优势全丢了。他也足够明智,没有立刻做任何事情去“收复失地”。陈词滥调地点评了卧室的大小和数目之后,他走向楼梯口。
鲍勃早就不知跑哪儿去了,但是走到楼梯口时,我滑了一下,险些摔倒。我抓住扶栏,稳了稳身子,低头一看,原来是不小心踩到鲍勃的球了,一定是它刚才玩过留在楼梯口的。
女仆连忙道歉。
“太抱歉了,先生。都是鲍勃的错。它把球留在那儿了。在深色的地毯上很难看见。总有一天得害死人,可怜的女主人就因为这个原因狠狠地摔过一回。差点儿丧命。”
波洛在楼梯上突然停下脚步。
“你刚才说,她发生过意外?”
“是的,先生。鲍勃把球留在那儿——它总是那样,女主人从屋里出来,踩在上面就滑倒了,一头栽到楼梯下面,差点儿要了她的命。”
“她伤得重吗?”
“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重。照格兰杰医生的话说,她真是幸运极了。头部轻微撞伤,背部有些扭伤,当然还有些擦伤和严重的惊吓。那之后她卧床了一个星期,好在病得不太严重。”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吗?”
“就是她死前一两周的事情。”
波洛俯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他掉落的某个东西。
“不好意思——我的钢笔——啊,没错,在这儿。”
他站起身来。
“它可真不小心,这个鲍勃少爷。”他说。
“啊,它并不懂,先生,”对方用一种宠溺的语气说道,“它很通人性,但是你不能期望它样样都懂。要知道,女主人在夜里常常睡不好,会下楼在房里四处走动。”
“她常常这样?”
“大部分夜里都会。但是她绝对不会让劳森小姐或其他人打扰她。”
波洛转身再次来到客厅。
“这房间可真漂亮啊,”他说,“不知道有没有地方放我的书柜,黑斯廷斯,你觉得怎么样?”
我困惑极了,再三斟酌后才答道:“这很难说。”
“没错,尺寸这东西用眼睛量可不准。拿着我的尺子,帮我量量这儿的宽度,我好记下来。”
我顺从地接过波洛递来的尺子,在他的指示下丈量各种尺寸,他则把尺寸都记在一个信封的背面。
我正纳闷他为什么不把尺寸写在小笔记本上,而是采用这种毫不工整,也不符合他行事作风的方法,他把信封递给我,说道:
“应该都记对了,没错吧?我想你最好还是确认一下。”
上面一个数字也没写,而是写着:“等会儿我们再上楼的时候,假装你想起一个重要的约会,问她能否借用电话。让她带着你去,然后尽可能把她拖住。”
“都正确无误,”我把信封塞进口袋,“依我看,两个书架的尺寸也都很合适。”
“还有件事情得确定一下,我想。如果不麻烦的话,我想再上去看看主卧室,我不太确定床的间距。”
“当然,先生。一点儿也不麻烦。”
我们再次来到楼上。波洛量了量墙的一部分,接着开始高声谈论床、衣柜和书桌相应的位置,我看了看表,做了个夸张的开场,惊呼道:
“天哪,你知道现在已经三点了吗?安德森会怎么想啊?我得赶快给他打个电话。”我转向女仆,“不知我能否用一下电话,如果有的话。”
“啊,当然可以,先生。就在门厅尽头的小房间里,我带你去。”
她急匆匆地和我一同下楼,指给我电话的位置,然后在我的请求下,在电话簿上帮我找到一个号码。最终我打给这位——住在哈彻斯特附近一个小镇的安德森先生。幸运的是他正好出去了,这样我就能留言说不要紧,之后再致电!
从小屋出来后,波洛从楼上下来了,站在门厅里,眼中微微射出兴奋的神采。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我确定,他现在的确很兴奋。
波洛说:
“你的女主人从楼梯上摔下来那次,一定吓坏了。事后她是不是一直念念不忘鲍勃和它的球?”
“你这么问可真有意思,先生。这事的确让她很不安。哦,就在她去世之前,已经神志不清了,还不停念叨鲍勃和它的球,好像还有张半打开的画什么的。”
“半打开的画。”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当然了,先生,我完全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估计她已经神志不清了,胡言乱语而已。”
“稍等——我还需要再去一下客厅。”
他在客厅里来回走动,仔细检查着装饰品。一个带盖的瓷罐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在我看来,这算不上一件特别精美的瓷器。带着典型的维多利亚式幽默——罐子上画了一幅粗糙的画,一只斗牛犬带着哀伤的神情坐在门外,底下写着一行字:整夜在外,没带钥匙。
对于波洛的品位,我是丝毫不怀疑的,无可救药的中产阶级情调。看样子,他似乎完完全全对这件瓷器着了迷。
“整夜在外,没带钥匙。”他自顾自地说,“太有意思了,这实在是!难不成我们的鲍勃少爷也是这样?时常在外面待一整晚?”
“很少,先生。哦,非常少。鲍勃是只非常非常听话的狗。”
“它的确是。但就算最听话的狗也——”
“哦,确实是这样没错,先生。它偶尔一两次会跑出去,大概凌晨四点左右才回来,它会坐在门前不停吠叫,直到来人放它进来。”
“一般都是谁负责放它进来——劳森小姐?”
“呃,谁听见谁就放它进来,先生。上次,也就是女主人发生意外的那晚,是劳森小姐给它开的门。鲍勃大概是凌晨五点左右回来的。劳森小姐在它制造噪声前急匆匆地开了门,生怕惊扰了女主人,她肯定太过担心鲍勃,劳森小姐一直没告诉她鲍勃跑出去了。”
“我知道了。她认为这些事还是别让阿伦德尔小姐知道为好?”
“她是这么说的,先生。她说:‘它肯定会回来。它总是如此,但阿伦德尔小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担心它再也不回来了。’所以我们什么都没说。”
“鲍勃喜欢劳森小姐吗?”
“呃,要我说,应该是不屑一顾。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先生?狗这种动物很会玩这种把戏。她对鲍勃很好,总叫它好狗狗、乖狗狗。而它总是轻蔑地看着她,好像对她所说的完全不在乎。”
波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说。
突然,他做了一件让我震惊不已的事。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他早晨收到的那封。
“艾伦,”他说,“你知不知道任何关于这封信的事?”
艾伦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她的下巴垂下来,以一种近似滑稽的困惑眼神盯着波洛。
“呃,”她急着说,“从来都不知道!”
或许,这回答欠缺了些逻辑,但毫无疑问,完整地表达了艾伦的意思。
恢复理智后,她慢慢说道:
“你就是这封信的收信人吗?”
“是的。我正是赫尔克里·波洛。”
和大部分人一样,艾伦压根儿没看波洛进来时递给她的那张参观许可上的名字。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原来就是你啊,”她说,“赫尔克里斯·波洛特。”她给他的名字加了“斯”和“特”两个音。
“天哪!”她惊呼,“厨师一定会很惊讶。”
波洛立刻说道:
“不如我们到厨房去,和你那位朋友坐在一起谈谈,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只要你不介意,先生。”
艾伦的声音有些迟疑。显然这是她第一次处于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但是波洛严肃的举止让她安下心来,我们一同前往厨房,一个面容和善的大块头女人正把水壶从瓦斯炉上提下来。艾伦向她说明了情况。
“你绝对不会相信,安妮。这就是收到那封信的先生。你记得吧,我在吸墨纸盒里发现的那封。”
“你们该知道,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波洛说,“或许你们能告诉我为什么这封信这么晚才寄出。”
“呃,先生,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们俩都不知道,不是吗?”
“的确,我们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厨师附和道。
“你瞧,先生。女主人死后,劳森小姐整理东西时,很多东西要么送人,要么就丢了。其中有个小盒子,是用来放吸墨纸的。女主人生前在床上写东西时常用它。呃,劳森小姐不想要了,就连同许多奇怪的零碎东西一并给了我,我把它们都放进抽屉,直到昨天才拿出来。我正打算取几张新的吸墨纸出来,看见里面有个类似口袋的东西,便伸手进去,才发现了这封信,上面有女主人的字迹。
“呃,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当时的确不知道怎么处置,这确实是女主人的字迹。我看她应该是写好了信,放进口袋,准备第二天寄出,大概是忘了,她常常这样,可怜的人啊。有一次她怎么也找不到银行的股息通知单,没人知道被她收在哪儿了,最后是在书桌的分层格架最里面找到的。”
“她常乱放东西吗?”
“哦,不,先生,正相反。她总是把东西分门别类地收好,放起来,问题一半出在这儿。要是她把东西随便乱放还好找些。她把东西收拾起来,却又忘记收在哪儿了,这种事常发生。”
“比如,像鲍勃的球这样的事?”波洛微笑着问道。
这只有灵性的小家伙正一路小跳着从门外进来,非常友好地再次向我们问好。
“是的,正是,先生。鲍勃玩完球后,她都会立刻收起来,不过这倒没什么,因为放球有固定的地方——就在刚才指给你看的那个抽屉里。”
“我知道了,很抱歉打断你,请继续说。你在吸墨纸盒里发现了信?”
“是的,先生。就是这么回事,然后我就询问安妮,问她怎么做比较好,我不想把它丢到火里,也实在不能自作主张打开看,而且我和安妮都不认为这事和劳森小姐有什么关系,所以经过一番讨论,我给信封贴了张邮票,跑出去扔进了邮箱。”
波洛微微地转向我,轻声说:“你看吧。”
我实在忍不住,语气略微带着挖苦:
“真没想到啊,这么简单的解释!”
他看上去有点儿泄气,好像希望我别这么快挖苦他。
他再次转向艾伦。
“正如我朋友所说:多简单的解释啊!你们知道,当我收到这封两个月前写的信时,是多么困惑。”
“是的,可以想象,先生。我们没有考虑那么多。”
“还有——”波洛轻咳一声,“我现在也很为难。你们瞧,那封信是有关——阿伦德尔小姐希望委托我代办的一件事,是件多少有点儿私人的事。”他重重地清了清喉咙,“而现在既然阿伦德尔小姐已经去世,我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确定在这种情况下,阿伦德尔小姐是否还希望我继续履行委托?太难办了,这实在是——太难办了。”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用一种尊敬的目光望着他。
“我应该,我想,去咨询一下阿伦德尔小姐的律师。她有律师,对吧?”
艾伦连忙回答:
“哦,是的,先生。哈彻斯特的珀维斯先生。”
“有关阿伦德尔小姐的所有事他应该都知道吧?”
“我想是,先生。从我记事起,他就在为她打理一切了。发生那次事故后,她立刻派人请他过来。”
“从楼梯上摔下来那次?”
“是的,先生。”
“现在,请告诉我事件发生的确切时间。”
厨师插话进来。
“复活节银行假日的第二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她有很多客人来访,我主动把假期调到周三,那天留下来帮忙。”
波洛拿出袖珍日历。
“正是——正是,今年的复活节银行假日,我看看,是十三号。那么阿伦德尔小姐是十四号发生的意外。信上的日期是三天之后。遗憾的是没有寄出。即便如此,现在似乎也还不算太晚——”他停顿了一下,“就我猜测——呃——她委托我的那件事情,也许和你刚提到的——呃——她的客人之一有关。”
这句话像是黑暗中的一声枪响,迅速得到了反应。艾伦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她望向厨师,对方用目光给予肯定的回应。
“一定是查尔斯先生。”她说。
“如果你能告诉我都有谁在场——”波洛引导着对方。
“塔尼奥斯医生和他的妻子贝拉小姐,还有特雷萨小姐和查尔斯先生。”
“他们都是甥侄一辈的?”
“没错,先生。当然,塔尼奥斯医生并不是家族的血亲之一。事实上他是个外国人,我记得好像是希腊还是什么国家。他娶了贝拉小姐——阿伦德尔小姐妹妹的孩子,她的外甥女。查尔斯和特雷萨是兄妹。”
“啊,好的,我知道了。家族聚会。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
“星期三早晨,先生。因为担心阿伦德尔小姐,塔尼奥斯医生和贝拉小姐那周的周末又来了一次。”
“查尔斯先生和特雷萨小姐呢?”
“他们是下一周的周末来的,也就是她去世前的那个周末。”
我感觉,波洛的好奇心似乎永远不会得到满足。我实在看不出有任何继续追问的必要了。他之前所谓的谜团已经有了解答,在我看来,他还是早点儿不失身份地告辞为妙。
这个想法似乎通过意念传到了他脑中。
“好的,”他说,“你们提供的信息非常有帮助,我必须向珀维斯先生咨询一下,我记得你刚才说的是这个名字,对吗?十分感谢两位的帮助。”
他弯腰摸了摸鲍勃。
“勇敢的小狗啊!你很爱你的女主人。”
鲍勃亲密地回应着,似乎想要玩一会儿,跑去叼来了一块煤。结果受到责骂,煤块也被扔了。它望着我寻求同情。
“这些女人,”它好像在说,“给吃的总是很慷慨,却不怎么喜欢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