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毕,沙弥引着一行人去后厢房歇息,萧氏去了另一个厢房,此房只有老太君、杨兰英,还有被老太君叫着留下来的林昭昭。
老太君坐在柏木宽椅上,朝林昭昭伸手:“昭昭,来。”
林昭昭上前去,道:“祖母。”
一旬不见老人家,她身着素衣,面容消瘦,目中更浑浊,七十岁的高龄,白发人送黑发人,虽说王氏往日并不得她的心,却也是伯府的嫡长媳,的确叫人心伤。
老太君又问她住得还好,吃得还习惯,还要开私库补贴她,林昭昭婉拒:“一切都好,家里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我这边够用,不烦您再贴了。”
老太君轻拍她手背,笑着没说什么。
李欢家的沏茶完,放在桌子上,说:“三奶奶还是太客气了,老太君成日想着你,怕你一个人在外头被人欺负了去,叫那些匠人要快快修好芜序苑,好叫你回来住呢。”
林昭昭道:“如此便麻烦了。”
她们说着话,一直静默的杨兰英,主动拿过茶,一盏先给老太君,第二盏,竟然是放在林昭昭手边桌面。
林昭昭受“宠”若惊。
上回,她隐约察觉,杨兰英向她示好,那时还不以为意,如今,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小姑娘。
杨兰英年十四,眉宇和王氏有些像,轮廓却肖其父,与其名一致,有些英气。
她本该议亲的年纪,突逢母丧,头戴白纱簪花,一身素缟,人说女要俏一身孝,瞧着,也确实羸弱可怜。
林昭昭徐徐饮口茶,心里有了底。
话是从老太君口中出来的:“英姐儿本是在议亲,王氏一走,她得等个三年,女孩子家就这几年年华,可蹉跎不得,我听闻……裴公爷手下禁军十三卫,端的是人才辈出……如果能搭上线,先与英姐儿定个亲,便是天大的好事。”
林昭昭:“……”
她只能算寄居伯府,过去和王氏也十分不和,来找她帮忙牵线说亲,实在是很豁出去了,估摸老太君也是实在没法,才走出这一步,把林家和靖国公府的关系,告知杨兰英。
难怪杨兰英突然改性,林昭昭忽的笑了笑:“姻缘这事,我也说不准,况且林家和靖国公府的交情,也是不够格的。”
这句不够格,说的也是伯府要攀的关系。
杨兰英咬住嘴唇,目中带泪:“三婶,以前的事是我不对……”
以前么,王氏性子掐尖要强,杨兰英也是,当初林昭昭嫁进伯府,王氏惦记她的嫁妆,没成,杨兰英也曾仗着长房嫡女的身份,几次去芜序苑找事。
林昭昭别的不行,记忆力倒一直可以。
她又和善地说:“都过去的事了,提它干什么呢,只是我说的也是事实,可别寄希望在我这,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有什么机会知晓青年才俊,再说伯爷还在宫里,说亲这事,还是问问二房吧。”
杨兰英掩面小声啜泣。
林昭昭没应承,老太君也讲理,虽心疼杨兰英,却也无可奈何。
吃过斋饭,一行人打道回府,林昭昭的马车是往东街去的。
杨兰英盯着林昭昭的马车,脱口而出:“她家产那般多,住东街的宅子,还有靖国公府的旧交情,我这般无依无靠,她也不答应我,怎么就这般冷情冷性!”
老太君本闭目养神,听到杨兰英带着愤意的控诉,很是吓一跳,睁眼看她:“英姐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我早跟你说过,与人和善莫要交恶,菩萨都看在眼里呢,你是不听,跟着你娘对你三婶各种不敬,如今她不答应你,无可厚非!”
杨兰英咬牙,眼中蓄泪。
至于是否把老太君的话听进去,便不得而知了。
.
雪净堂内,归雁在整理林昭昭外出回来后的衣裳食盒。
满霜从外头进来,说:“方才水霰堂的长河送话来,说国公爷进宫定是会喝酒的,要雪净堂先备好醒酒汤,还把一应材料都送来。”
她不大乐意,脸颊微鼓:“叫厨房烹制就好啦,为什么还要我们做呢?”
依她看,国公府什么都不缺,她们主仆仨,过来就是衣来张口饭来伸手,怎么,原来国公爷是要使唤起雪净堂的?
归雁忍了忍,终于还是笑出来,说满霜:“你啊,平时看着人小鬼大,现在脑筋怎么没转过来?”
满霜莫名:“什么和什么啊?”
归雁和懒得解释了,说:“这事你别管,我去和奶奶说。”
她把熏一半香的衣裳放下,跨出西耳房,打帘子进正堂,甫一抬头,便见林昭昭正提笔给新绘的翠竹填色。
天光越过窗柩泄落,浸透林昭昭半身,她睫毛尖儿似晶莹透明,瞳色在金色光泽的映衬下,呈栗色,浅淡许多,加之白皙发亮的肌肤,那姣好的五官,宛如闯到人间的仙灵。
在国公府住这么段日子,归雁能感觉,林昭昭有种微妙的变化。
像枝头粉白的杏花,在黎明前,晨露的眷恋中,悄然展开第一层花瓣,无声地支撑起什么。
归雁屏住呼吸,不忍打扰了去。
倒是林昭昭发觉她,归雁回过神,带到长河的话,林昭昭想到什么,倏地展眉:“真是……”
裴劭是明示她给他做饭。
说到这事,倒要把时间往回拨六七年。
十二岁那年,虽说是林昭昭拿性别,耍了裴劭,但裴劭的失礼之举,还是让林昭昭下意识回避他。
一来,她那时脸皮还薄,此事每每回想起来,便是尴尬,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她害怕了。
她真真正正地察觉到,如果裴劭想对她做什么,她完全无法反抗,况且那时候,他双眼阴沉,看她的目光就像盯猎物,以至于她两三次梦到自己被雪狼叼走。
所以,每次看到裴劭,林昭昭跑得可快,也不去大营找林尚,叫裴劭一直抓不到机会。
及至半月后一次,林宅厨子家中老母去世,厨子着急回去奔丧,林尚便从大营里,拨了个空闲的小兵,给林昭昭送饭。
林尚是个大老粗,他手下的人也都是大老粗,林昭昭对食物的味道,没抱多少希望,结果出乎意料,第一天送来的烤饼浓汤,除了烤饼稍稍有些焦,滋味却很不错。
后来几天,伙食变着法地换新花样,直到厨子回来前的最后一天,林昭昭忍不住好奇,去军营一探究竟,才发现,林尚手下多了个裴火头。
裴火头卸下戎装,只着一身粗布麻衣,他挽着袖子,露出线条结实的手臂,头上绑着白色布巾,颠勺时,还真有模有样。
只看他先随意糊弄地弄完一大锅饭,看起来虽然不难吃,也就普通的程度,然后,他坐在小凳子上,那小凳子对他的身高来说,还真有点憋屈,只能曲着长腿,而他翻出菜谱琢磨,不一会儿,就对着菜谱,仔仔细细地准备起另一份食物。
等那爆炒菌菇、山药莲子汤、煎炸猪肉饼、炙烤馕饼做好,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他将它们一一装到一个木食盒里。
林昭昭觉得,那个食盒还怪眼熟的。
他动作很快,提着食盒就往外走,林昭昭蹲得腿麻,想跑也没能跑成,就和裴火头直直撞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
裴劭:“……”
林昭昭:“……”
终于是林昭昭没忍住,不厚道地笑出来:“裴将军!你什么时候成了火头军军长了!”
裴劭脸上有可疑的红云,自是撑不住,咳了几声:“你懂什么,这叫历练。”
其实是裴劭和林尚手下的五六个兵打起来,还把那几人揍得骨折,老靖国公大怒,把他撵到伙房干事。
林昭昭捂着肚子笑着笑着,忽的卡住,她终于知道,那食盒为什么会眼熟了,这不是她每天吃饭前都会拿到的食盒吗?
林昭昭怔然:“你给我做的饭?”
裴劭明明耳朵更红了,偏还要“哼”了声:“怎么样,是不是感到十分荣幸?”
林昭昭瞳孔地震:“可是你刚刚看了菜谱没洗手就做饭了!”
裴劭把食盒一丢,就去捞林昭昭,林昭昭没跑过,两人又打闹起来。
那股尴尬劲,也不翼而飞。
事后,裴劭觉得林昭昭特别白眼狼,他好心好意,精挑细选那么多好吃的,做给她,她居然因为他翻菜谱没洗手,而嫌弃成那样。
所以,裴劭要求林昭昭补偿,他也要吃林昭昭做的东西。
什么都好。
林昭昭才懒得管呢,斜瞪他:“我只给我夫君做饭。”
当年这么一句话,裴劭就惦记了去,从那以后,他时不时明示,时不时暗示她给他做饭,倒也不是真要叫她洗手作羹汤,哪怕是给他烧一壶水呢。
这是旧癖,三年了也没见好。
林昭昭提好袖子,将干的香橙、陈橘皮捣碎,辅佐檀香、绿豆花与葛花,先加水开始煮,末了添参片白仁*,点缀些许盐,糖倒是洒了一大把,因为裴劭偏爱甜口。
做完这些,便在锅里煨着,等到晚上,裴劭回来时,她滤出汤汁,装好,端去水云斋。
彼时裴劭正在水云斋的小隔间换衣裳,那酒气隔着屏风,林昭昭都能嗅到。
也不知道他怎么喝的这么多酒,偏偏他面色如常,唇角含笑,还瞧不出端倪,直到他把腰带当蛇,才露出点苗头。
博古架后,裴劭声音平稳:“你没走吧?”
林昭昭:“没。”
裴劭:“我很快就换好了。”
林昭昭:“我知道。”
过了会儿,传来胡天小声的话:“等等,国公爷,还没穿好呢!”
裴劭已经迈步走出来了,胡天也只好退下,他身着苍蓝云蝠衣袍,袖口领口都很是凌乱,倒不邋遢,更显他形散意懒。
他发现袖子好像一长一短的,便低头看衣裳,忽的皱眉:“胡天这小子,怎么帮我穿的。”
林昭昭噗嗤笑了笑,她上前去整理他的衣襟。
裴劭抬眼。
忽的,他双手按住林昭昭的肩膀,一个带着酒气的吻,便压在林昭昭唇上,霎是急切,辗转研磨地汲取着她口中的甘蜜。
林昭昭抵不住他的劲道,连连后退,后腰靠在书桌上,“啪”的一声,有文书掉到地上。
裴劭缠绵了片刻,松开些许,看她眼眸潋滟如秋水,红唇微张,更难以自禁。
终于是,林昭昭挣脱开裴醉鬼,她喘着气道:“醒酒汤再不喝,就凉了。”
裴劭又在她唇上轻咬一口,才伸手去够放在书桌上的瓷碗,一仰头,喉结上下滑动吞咽着,下颌脖颈的线条,有种张力。
林昭昭用手背贴了贴脸颊,她回过神,蹲下.身去拿刚刚碰掉的东西。
裴劭一口气喝完,将碗一搁,就要去找林昭昭。
这才发觉她半蹲在地上,不知道做什么。
他两步走过去,跟着蹲下:“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