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以硕道:“他们二人在人家昭信侯请的酒宴上,私下议论昭信侯貌如好女,还编了些淫诗,十分不堪入耳。”
李磊脸色滞了下,他的确是听过那两个混不吝的经常私下说些龙阳的事,但军营无聊,男人们凑一起,说几句荤话也正常,因此平日里确实不大狠管,之前大比之时,昭信侯弄了一身的朱雀红云在身上,营里少不得也有人议论这昭信侯丽色夺人,肯定比女人还够劲这样的话来,他当时对输了正不爽,听他们恶意议论,也未禁止。
没想到这两个缺心眼的,居然跑到人家宴席上还信口开河!他们以为勋贵那是随便能说的吗!
他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兴许是编造的也未可知……”
“圣上亲耳听见的。”丁以硕打断了他,冷冷道:“他微服赴宴撞上,龙骧营拿了人,直接送往京兆府,连罪名和如何发落都定好了,口供不问是为了维护昭信侯的名誉。依着圣上昔日的脾气,合该直接处死,只是碍着那日是昭信侯的生辰,不宜见血,这才刺配了事。”
李磊脸色难看,他犹记得皇上钦点他为武状元的那天,亲手赐了他御刀一把,勉励他为国分忧,前些日子来秋阅,也还见了他,那把御刀他如今尚且珍重佩着,打算传家。
圣上是难得的英主。
他不再说话,丁以硕叹息道:“此事昭信侯从头到尾都不知,其实无辜。而你这次不顾同僚情分,硬要将昭信侯押送京兆府,皇上非常震怒。”
“御口交代,这等公报私仇挟私报复的参将,留着做什么?留着来日战场上陷害同袍吗?”
李磊面色顿时如土,丁以硕叹道:“西山大营这里,你肯定是留不得了,你自己想想能去哪里,如果是离京,我给你推荐,兵部那边也好安排,如果还要留在京里,大概只能做做禁军教头之类的,前程肯定是没有了,你自己考虑考虑吧。”
“只是以后你这脾气,还是再改改,勋贵子弟们虽说许多纨绔,但有一条,也是我们圣上最重的,与子同袍,相互守望,同生共死,这点做不到,那是大忌讳,谁敢把命交给你?这一点上,你大概都远不如昭信侯,你当左营那些眼高于顶的勋贵怎么关系和他都不错,难道还真看他死去的娘面上?还不是他会做人。你以后心里再自己分什么左营,右营,那就永远只是能做这么一营的参将,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丁以硕起了身,直接走了出去。
李磊按着自己腰间那把御赐的金刀,咬紧了下颚,过了一会儿终于落下泪来。
===
皇宫里。
秋月极美。湖畔阁子内台上,摆满了水果和各色点心,螃蟹和供洗手去腥的菊花盆。
不知道自己掀起了多大的风浪,又被平息下去的云祯,还在喜滋滋地剥着蟹,他拿着各种剪子刀子,细细地剥出了一整只完整的蟹来,小心翼翼放在碟子里,端过去给姬冰原面前。
姬冰原拿起来尝了口:“不错。”
云祯嘿嘿一笑:“我可学了一下午了。”
姬冰原道:“我明明听说一下午你都在和云江宁骑马来着,高信说宫里养的好马都被你们轮着骑过去了一轮,还大言不惭说比不上侯府的马。”
云祯嘻嘻的笑:“我们赛马,高大哥都输给江宁了。”
姬冰原道:“他老了,以前腰上还受伤过,你别折腾他了。”
云祯诧异:“啊,我不知道,迟些我给他送些腰子去,让他好好补肾。”
姬冰原这下忍不住笑了:“你是想气死他吧。”
云祯嘿嘿笑着,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偷偷看了姬冰原几眼,看他神情似乎挺好,想来自己惹的祸,皇上还没放在眼里,这个时候问白玉麒的事……
姬冰原看他神情,终于放下筷子问他:“什么事?”
云祯嗫嚅着道:“就,那白玉麒,是不是皇上您打发出京的?”
姬冰原淡淡道:“白玉麒是谁?”
云祯哑然:“就我之前学戏的一个武生,他前些日子得罪了我,后来听说他突然离京了,我以为是皇上为我出气呢,原来不是吗?”
姬冰原道:“朕日理万机,管得着一个武生?这么个蝼蚁,得罪了你你自己不会处置?还要朕替你处理?”
云祯松了口气:“说得也是,是我想差了。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嘴巴没遮拦,说话犯忌讳,我原本要好好教训他的,既然走了也就算了。”
姬冰原看了他如释重负的神情,垂下眼帘,拈了块糯米桂花糕慢慢吃着。
虽已深秋,但暑热未消,云祯抬眼看姬冰原今日穿了件杏黄色的宽松外袍,敞着怀,能隐约看到里层白纱袍下宽阔胸膛结实矫健的肌肉线条,不由忽然又想起那日白玉麒脱下外袍的强健身躯,微微吞了吞口水,皇上似乎身材更雄壮些,他从前和皇上沐浴过……只是皇上总是衣装严整,雍容肃正,因此平日里不大显身材。
但是皇上弓马娴熟,武功精湛,想来那纱袍下隆起的手臂肌肉,一定是充满了力量,连那捏着糯米糕的手指,看着也是修长又有力的……控弦一定很稳。
姬冰原抬眼看着云祯正盯着他发呆,居然耳根还发着红,这一副痴楞神情……
姬冰原有些无语,唤他:“河间郡王那边已上了折子请罪,只说是醉后比试,结果酒后糊涂,失控误伤,甘愿撤诉。朕已让文秋石尽快结案。”
云祯大喜:“那朱绛也没事了吧?”他原本还担心姬怀素那人还不知道怎么使坏。
姬冰原眸光微闪:“没事,但要即刻返回戍所。”
云祯道:“那还得送送他,顺便问问他到底怎么和姬怀素打起来了。”
姬冰原不动声色:“朱绛和姬怀素打起来,你不问缘由都会帮朱绛?”
云祯道:“朋友嘛不就是这样,如果都要帮理不帮亲,那还要亲人来做什么嘛。再说他们两人打架,能是什么大是大非家国大义吗,无非就是你看不顺眼我我看不顺眼你罢了。”
姬冰原嘲道:“歪道理这么多,朱绛为什么看不顺眼姬怀素?”
云祯困惑道:“不知道,我看从前朱绛对他印象也挺好啊,反而是我看不顺眼姬怀素呢。”
姬冰原道:“你又为啥看不顺眼他?”
云祯忽然反应过来,这气氛太过随意轻松,不知不觉居然被姬冰原问出心里话来,说到底姬怀素和他面上确实素无冤仇,他无缘无故敌视人家,确实说不过去。
他讷讷道:“就是看不顺眼,没别的什么原因。”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情知他有事瞒着,也没有追问,只是又问他:“西山大营那边,朕想了想,你也呆了三年了,历练也足够了,如今有什么别的想法不?想去哪儿当差?”
云祯却没回过神来,只盯着他不知道想什么,姬冰原咳嗽了声,云祯这才恍然回神:“想法?我没什么想法……皇上您觉得呢?”
姬冰原没继续说这事,替云祯倒了杯酒:“只许喝一点,知道你量浅,以后就别饮过度。”
云祯嘻嘻笑着,捧起酒杯来小口啜饮,不多时脸上又浮起了一层红晕,一双眼睛水光潋滟,容色夺人,整个人观之风采飘逸,神清骨秀。
姬冰原凝视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心里想:朱绛与姬怀素,二人必有问题。
第70章 探病
姬怀素直将养了数日后,才算勉强能坐起,心里不免也咬牙切齿,却是恨起朱绛来,不免也有些懊悔当时一时冲动,但当时他看到那王八蛋竟敢染指云祯时,他当时脑袋嗡的一声,完全失去控制,直接冲上去挥舞拳头。
那时候的确完全没有想过自己是否能打得过,也完全没想过互殴以后当如何收场,他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如此竖子!也敢肖想他的吉祥儿?
他坐在床上,想起如今遥不可及的云祯,再想起这会儿朱绛没准已在和他调笑,心下更是发狠。
忽然门口帘子一掀,有内侍低着头进来,迅速安置座位,侍立一旁,他一怔抬头一看,却见姬冰原穿着蓝色常服进了来。
他吃了一惊,但胸口剧痛,无法起身,姬冰原按了按他肩膀示意:“你有伤在身,不必起身了。”
姬怀素又惊又疑,姬冰原却已温声道:“本该早日来看看你的,但太医们说了你之前还需躺着静养,来了倒耽误你养伤,如今太医说你能坐起,肋骨愈合得不错,朕便来看看你。”
姬怀素道:“臣惶恐,本是臣的过错,倒劳皇上屈尊前来,臣感激涕零。”
姬冰原道:“昭信侯酒后糊涂,误伤了你,你宽宏大量,主动上了折子为他开脱,这很好,委屈你了。”
姬怀素道:“本来确是臣酒后失控,并非昭信侯之过,倒让昭信侯委屈了被收押,待臣伤好后,必上门向云侯爷致歉,都是下人们自作主张。”一个郡王,被打伤后,还要上门向打伤自己的人致歉,听起来十分委屈了,但他面上一片纯然内疚,的的确确是心疼吉祥儿。
姬冰原凝视着他,姬怀素面上虽然仍然平静,但后背心冷汗却一粒一粒冒了出来,距离太近了,姬冰原那种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让他心里微微战栗,前一世那种恐惧又抓住了他的心。
姬冰原却微微一笑:“你一进学,朕就注意到了你,沉静好学,举止合度,谨慎端重。”
“但越到后来,朕越纳罕,你在政事上的老练,倒像是朕亲自教导过你一般,政见也不似少年,像是曾亲自治理过一国一郡数年,积年沉淀下来的沉稳练达,康王决计教不出这样的孩子。”
姬怀素汗湿重衣,只能俯首无语。全然不敢辨,在姬冰原面前,编只会漏出更多的破绽。
姬冰原语气仍然很温和:“朕看了你几年,你宽和沉静,雍容儒雅,人品极佳。你父母不在京,朕也勉强算得上是你的长辈,既已受封,朕想为你赐一门贵亲,不知你意下如何?如有哪家淑女你看得上的,也可和朕说,不必拘束,若是配得上你,朕可命太常寺为你操办。”
姬怀素心里微微颤抖,却知道这明面听着是褒奖,实际上却大不然。
他已失欢于今上,因为皇上无法相信自己若是得了储位,还能宽待云祯。
前世今生,姬冰原都是一样的宠云祯,从未改变,也因此前世他才如此轻易地相信了云祯是姬冰原的私生子。
姬冰原眼睫垂下,缓慢而清晰地说话:“朕其实已细细挑了数月,为你挑了两个人选。江南谈氏,为朕母族,有一嫡女,年方十六,辈分上算是朕外甥女,年后便会进京,容貌妍好,性尤静雅,秀外慧中,可堪为河间王妃;国子监祭酒郑子扬,士林典范,其有一女,今年才及笄,聪颖神慧,才华横溢,配你也算天作之合,拟封其为你府上侧妃,另留一侧妃名额,由你自定,择好人选报太常寺即可。”
皇上母族谈氏,为江南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后族嫡女,何等尊贵,谈氏嫡女进京,当然不仅仅只为嫁一普通郡王。
国子监,文气所在,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才名在外,娶了她又自然得了国子监祭酒的襄助。
最重要的是,一正妃两侧妃,这是东宫的仪制。
这正妃和侧妃的人选,显然不是一时猝然选出,而是确然经过精挑细选,娶皇上母族的嫡女,自然是因为储君为过继,只能通过婚姻加深皇帝与储君的联系,娶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则是为养望,再留一个侧妃人选给自己,那是体贴过继的储君,并且留给亲生父母这边一点体面。
姬怀素心里几欲滴血,这说明姬冰原的确考虑过立自己为储,因此才有这千挑万选的王妃和侧妃人选,然而酒后这一场闹剧,已完全绝了他的路。
他今日若是应下来,储位决计不会再是他——君无戏言,皇上仍然会将这两个女子赐婚给他,朝堂瞩目,人人都以为他会是下一任储君,但他绝对不会是,当然也有可能立储,然后毫不留情地废掉,眼前这个男人心机之深沉,手段之狠辣冷硬,自己是体会过的,那犹如九天雷霆一般的威压,能将人从身体到魂灵碾碎。
他会给你,但你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姬怀素强撑着胸口的剧痛,起了身来,两眼昏花仍咬着牙在床上翻身跪下,这一个动作已让他浑身汗出如浆,肋骨仿佛重新断裂开一般,痛得全身都在颤抖,但他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对着姬冰原道:“皇上恕罪,皇上用心为怀素打算,怀素却不得不辜负皇上的期望。”
姬冰原微微抬了眉毛:“难道,卿已心有所属?不妨事,卿看上哪一家,朕也不是不能替你操办的。”
姬怀素满嘴苦涩,觉得自己仿佛一只被猫爪戏耍的垂死老鼠,战战兢兢,每一步都有可能踏错,但他从来都不是个怕冒险的人,他深吸一口气道:“皇上容禀,臣的确心有所属,但却不是哪家淑女。”
“臣心仪昭信侯云祯已数年,一见倾心,无有贰意,求皇上恕罪。”说完他以额触地,薄唇几乎咬出血来。
一阵沉默,姬冰原沉默了许久才问:“一见倾心,无有贰意?”
姬怀素道:“是。”
姬冰原道:“昭信侯知道吗?”
姬怀素心里微微一颤,略微一忖,答道:“似有所觉,但臣未挑明,这几年臣已竭尽所能一展所长,只求得昭信侯青眼相加,憾昭信侯始终对臣心有疑忌,因此臣也只是远远守候,不敢打扰。”
姬冰原继续问话:“前日酒后与朱绛互殴,也是为此缘由?”
姬怀素心里通明一片,来了!这前面的所有铺垫,全都是为了这一句问话!他的确是马失前蹄,行了一步坏棋!
但,人无完人,他将自己的弱点打开给这位君王看着,反而有一线生机。
他只能赌,赌前世他得到储位,是因为云祯属意他。
他艰涩地吞了吞口水:“云侯醉酒昏睡,朱绛欲行无礼,臣妒火中烧,冲动挥拳,乃至之后的误伤昏迷,臣已痛悔冲动,但若再来一次,臣仍不能忍受有人非礼臣心爱之人。”
姬冰原沉默许久,才道:“男子相恋,无有后嗣。”
姬怀素流畅回答:“可于宗室中过继后嗣承继香火。”
姬冰原步步紧逼:“朕这一代已为过继,储君若是再过继子嗣,国本不稳。”这话几乎已明着在引诱他,想当太子,岂能无嗣?
这是一个甜美诱人的陷阱,姬怀素心里一片雪亮,若是前世,自己大概会毫不犹豫踏入。
但他知道姬冰原是什么人,姬冰原根本就不是那种看重子嗣后代的人,他只看才能,冷静理智到可怕,什么亲情血缘都无法牵动他的心,前世今生,唯有昭信侯云祯,得他看顾怜惜。
姬怀素飞快地回答,在姬冰原看来,几乎不假思索:“臣甘愿为贤王,辅佐明君,但求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一世。”
好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