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回神,压住心里的寒颤,低声道:“不如给他个痛快罢。”
“公主真是慈悲心肠。”瓒多眼神瞅着她,像看见了新鲜物件,“难怪有人念念不忘。”
这话抛出来,南平只觉头皮紧住。有人……是谁?
她待要开口试探,男人却扬声冲行刑官道:“你们没听见公主的话么?”
他薄唇抿了抿,吐出一个字:“杀。”
行刑的刀子戳进去,一声绵长的惨叫划过天际。粘稠的血柱子喷了出来,马奴抽搐了几下,头垂了下去,再也没能抬起来。
南平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去,把方才吃的东西全都撕心裂肺的吐了出来。
波荡的酸水冲进鼻腔,击出绵密的泪。
她在痛苦中清楚的意识到:今日若不是这马奴被抓来顶罪,受牵连的当真就是她了。诚然过程断不会如此有失体面,但死亡与阴谋已经亮出獠牙,近在咫尺。
南平吐得角度刁钻,瓒多离得又近。一个躲闪不及,大半的飞沫都溅到他身上。
男人急着起身,神色不郁:“公主大病初愈,果然还是该好生将养。”
回应他的是一两声干呕。
瓒多虽吃了哑巴亏,但总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因为这种小事失态。他任由随侍清理了着装,很快就面无表情起来。
半晌南平总算停了下来,从婢女手里接过茶,略漱了漱口。
她定下心神,方才说道:“陛下有所不知,我自是身体强健之时,也闻不得这味。大抵是小时候宫里杀鸡杀得多,这把戏看腻歪了。”
——你若敢演杀鸡儆猴,就别怪我吐你一身。
瓒多不语,浅眸盯着南平身上,恨不得烧出个洞来。
场面一时有些荒诞可笑。
尸首早就被拖了下去,留出一地殷红印子,蜿蜒的像条河。
良久,男人开了口,语气倒是和善:“若是不爱看,以后不看就是了。”
南平因为对方出人意料的退让而怔住。
“公主还有什么不喜欢的?最好一口气都告诉我。”男人掸了掸脏污的袍摆,抻起了嘴角。
他又张口,目光好整以暇:“毕竟下半辈子,我们都要一起过了。”
第15章 春天下第一场雨的时候,我就……
这话虽是事实,但现下从瓒多的口里吐出来,多少带着些不明的意味。
南平没做声,只当听过了。
先是玛索多受伤,又是她生病,原本该办的婚事一拖再拖。她本就觉得男人鹰隼一般,不好相与。如今抻个一时片刻,反倒合了心意。
更何况说到心上人……
故乡那个挺拔如三月杨柳的身影,挂念在心尖上,自有一番酸楚。
“王上,行刑已毕。”随侍禀报,等候调遣,打断了她的沉思。
瓒多颔首。
他往前倾身,离南平更近了些,音调也放得颇轻:“不妨早些回去休息。毕竟身子调理好了,日后才好生养。公主说是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停在少女尖尖的下颌上,拇指和食指交错捻动起腕子上的念珠。
男人低语间带出的热气拂面,虽隔着还有些许距离,但南平却觉得他的指头仿佛是在透过佛珠,揉搓自己细嫩的皮肉。
她再未经人事,也看得出瓒多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有意挑逗了。
——只是不知这里面含着几分暧昧,抑或几分捉弄。
无论男人意下如何,此情此景之下,南平半点没有顺着他的心情。
她瞅了瞅还在饶有趣味等她答话的瓒多,一双白玉似的手却抬了起来,重又捂在了嘴边。
眉头一蹙,似是再要呕出来一般。
男人方才吃过这亏,竟当真被唬住,小退了两步。
见他离远,南平也跟着若无其事的直起身子,垂下了手。
她一脸无辜:“不知恁的就突然犯恶心了,还望陛下海涵。”
瓒多不语,似是看穿了公主的抗拒,但并未点破。
南平便顺势又道:“陛下说的没错,我还是应该回去,老老实实休养一番。”
末了,莞尔一笑。
笑融三冬雪。
这点好颜色映在瓒多眼中,倒像是让他瞧见了从未见过的江南春景。
大抵绿芽抽新,酥雨润如油,一派雪域少有的生机盎然。
*
虽然耍了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思,没叫瓒多当众讨了便宜去,但南平的药还是得实打实的吃。
一行人回了寝屋,阿朵从火上端了吊子过来,南平的脸也难得孩子气的垮了下来。
“你拿药做什么,我已经全好了。”公主怕极了吞火线似的滋味,说什么也不肯喝。
“方才吐成那样,可不敢抵赖。”玉儿帮她锤肩,松快筋骨,“殿下要是再找借口,我可把措仑殿下喊来了,他有的是办法。”
说完抿嘴一乐,像是讲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连阿朵都跟着咧开嘴,藏不住笑模样。
“一个两个的,高兴什么呢。”南平奇道,“和措仑有什么相干?”
不过生了一场病,自己竟连哑谜都看不懂了。
“殿下刚病倒的时候,牙关紧锁,药死活下不去,把我们都急坏了。”阿朵解释道,手里没停,往碗里匀着药汤,“还是措仑殿下闻讯前来,解了围。他手劲大,一手扒住您的嘴,一手拿着汤匙,愣是把药给灌进去了。”
玉儿仿佛还心有余悸:“那个力道可把我吓死了,生怕把您的嘴扯破了。”
南平一听,脑海里登时浮现出措仑给野山猪开膛破肚的模样。
少年的那膀子彪悍力气她是见识过的,于是赶紧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还好,皮肉都在,没伤没疤。
她虽感念措仑出手相助,但人多口杂,心念回转间还是有意提点两句:“他唐突也就罢了,你们怎么不知道拦着点?”
“当时也是救治心切,兼着措仑殿下身份尊贵,便没有去拦。”阿朵把碗凑到了南平的唇边,“如今殿下好利索了,别说大活人,就是扑棱蛾子,也断不会放进来一只。”
看来经了玛索多一役,身旁人倒是长了些分寸。
南平如此想着,张了口。药汤在唇齿间滚了一滚,便稀里糊涂下了肚。
“苦,苦。”她瘪了嘴,几乎要被这猛药逼出泪来,一叠声唤道。
旁人端来白玉盘,里面乘着打东齐带来的蜜饯。
南平顾不得许多,囫囵掂了几颗。
而措仑打毡帘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非同寻常的场景。
少女倚在毛皮垫子上,凤眼里汪着水,嘴里含着的果子把粉腮撑得鼓鼓囊囊。见着他来了,一时也糊涂着说不出话来,单是挥手比划了几下。
如此撒娇似的亲昵举动,倒好像当真迎合了葛月巴东说的那四个字:情意相通。
措仑瞅了一眼,只觉得心都变得滚烫,反倒手足无措起来。人也不敢走近了,远远的站在门边上就停住。
这厢南平总算是把蜜饯咽了下去,以为他又是来灌药的,便顾不得往日的礼数,连忙举起手中的空碗:“我可都喝光了!”
“真好。”少年笑着夸奖,眸中暖意融融。
南平好半晌才从痛苦中挣出来,忍不住随口和友人抱怨起来:“这也不知喝的是什么,当真磨人。”
“放心,是好东西。”措仑的语气甚是笃信,“哥哥特意从圣者那求来的药。”
南平不知道他说的圣者是谁,倒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哥哥”两个字晃了神。
他不是与瓒多不对付么?如今提起,言语之中竟是颇为亲密。
她按下疑思,又细细端详,方才发觉少年的装扮和往日大不相同:黑袍外罩着皮软甲,马靴笔挺。连显眼的扳指耳饰都去了,看上去沉稳干练不少。
“你可是要出去么?”南平诧异的问道。
“嗯。”少年简短作答,意外的沉默。
南平见多了京中羽林军,突然灵光乍现,对这身打扮有了感悟:“你这是要去……行军?”
措仑点头,带着贪恋望向她,跟看不够似的。
“什么时候走?”
“现在。”
这两个字一吐出来,南平心里颤了下——怎么如此突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自打到了此地,事情便一件接着一件,让人连个喘息的功夫都没有。仿佛趟在深不见底的水里,每一步都是摸索着前行,不知何处暗流涌动。
如今自己在高城之中唯一的贴心人竟也要离开了。
许是她的不舍太过明显,措仑开了口:“本来前天就要走,但是你病着,我心里放不下。”
短短数语,道出此次行军已成定局。
看来是事态紧急,不得不走了。
既然如此,南平略作思寻,干脆起身把压在枕头下的短刀拿了出来。
“我前几日生病老是被梦魇住,多亏了你这刀护着。”她挤出个笑模样,“如今既然好了,就还给你。”
少年发觉那柄刀是紧挨南平贴身被褥的,脸“腾”的红了,说什么也不肯接过来。
南平硬是往他手里塞:“万一有人要伤你,你就照着杀野猪的架势,砍了他……”
她有意说得轻巧,好像打仗这么件性命攸关的大事,与围猎无异一般。其实她心底也在暗自打鼓:不知道措仑是要去和谁对阵,他打得过么?
只不过此话涉及军机密事,纵是她问,对方怕是也不会回答。
就在推搡的话到一半时,措仑原本立得稳当的身形突然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