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甫心里早有预感,他对李如意有些了解,知道公主心思细腻,对他此行必是有所怀疑。前几日那些人花样百出地在公主面前折腾,他还以为如意会立刻质问,却没想到隔了两日公主才发难。
想必这两日公主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如今是有备而来。他瞧如意接过了茶,低首慢慢饮着。
沉吟了一番:“想必公主所查已心中有数,那臣也不欺瞒公主。扬州此行出发前,圣人也是知晓此事。”
听见崔侍郎这话,屋内众人皆变了神色,秋棠忙带着人退到亭子外,主子们议事可不是她们能听的。松青是知晓主子要来扬州办什么事的,但他望着亭内下人都退了出去,踌躇了一番,也跟着退了出去。
周乐言和赵享明都打起了精神,坐直了身子。
“臣奉命在六部行走,本就是圣人有意安排。公主应当知晓盐课本就是李朝非常重要的财政收入,仅次于田赋。两淮盐税更是重中之重。只是政策这么多年没有变过,纵然是在朝廷的监管之下,扬州城如今的盐商也难免腐朽不堪。”
“若说盐课是李朝税收的一只胳膊,那世袭专卖特权就是一只利箭,五大世家就是被利箭割伤的胳膊上生出的腐肉。”
“既然是腐肉,那必是要拿刀剔除得干干净净,伤口才能好得快些。”
明明瞧着是风光霁月的公子哥,温声细语对着公主说话,可话里的寒意却让周乐言和赵享明不自觉出了一身冷汗。
如意听到这儿也沉了脸色:“那不知崔大人有何高见?这腐肉该如何挖去,才能付出最小的代价?”
崔甫避而不谈,只温声道:“公主无需担忧,臣此行也不过是代户部查账罢了。既然臣敢接下护送公主的差事,就必然能保证公主的安全。公主与周小娘子尽可在扬州城随意玩耍,扬州好玩的地方有许多,臣倒是可以推荐几个……”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一声碎裂声,如意狠狠的甩了杯子,气得眼睛都红了:“崔大人好厉害,既如此,那此事我便不再多管!”说完甩袖便走。
如意这些年,还没遇见过崔甫这般不将她问话放在眼里的人。
崔甫站起了身叫住如意:“公主且慢!”
如意停下了步子,却听崔甫温声道:“臣知公主关心在下的安全,可公主的安危更加重要。”顿了顿又接着道:“护卫还是请公主收回去的好。”
如意听到这,竟发觉原来气到了极点,就能心平气和,她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崔甫,抬了抬手,阿大阿二立刻出现在身边。她冷脸一言不发地迈开了步子。
崔甫毫无所觉般地望着秋棠撑着伞护着如意走远了,又坐了下来,气定神闲地继续用着茶。饮了一口,望着坐在原地不动的周乐言和赵享明,温和地笑了笑:“不知二位可还有事?”
赵享明这才如梦初醒般,行了个礼告辞,追着公主的步子离去。
周乐言却还坐在原处,双手捧着茶盏,仿佛茶盏的余温能驱散心底的寒意一般。她与公主相识多年,她敢指天发誓,从未见过公主生这么大气。她眼里的如意永远是高高在上,金尊玉贵,万事不入眼。就是再生气也不过是冷着个脸罢了。
崔大人玩得可真大!
虽然不该,但她竟然有些佩服崔大人。当赞一声“勇士”!不过她看得清楚,若不是崔甫生了一张让人神魂颠倒的容颜,只怕此时早已身首分离,去奈何桥边排队了。
周乐言慢吞吞地搁下手里的茶,公主正在气头上,她是绝不敢去招惹。但眼前的崔大人温声细语,却更让她觉得害怕。她行了个礼,告辞离开。
站在亭外,一时觉得自个儿孤苦无依,不知前途如何。月牙要上前为她撑伞,她挥挥手,道:“就让我淋一会雨,去去寒。”
月牙顿了顿,虽不知淋雨如何能去寒,但也依言收了伞,跟在周乐言身后回院子。
松青瞧着人都走了,低着头走进亭子里,望着崔甫冷下来的脸色,试探道:“主子何必惹公主发这么大火?您与公主直说又有何妨?”
方才公主掷杯那一声响,亭外跪了一片,他虽知主子胸有丘壑,但那可是皇太女!不是一般的公主。惹恼了未来的掌权人,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崔甫此时再无在人前那般温和的模样,站起身伸手示意,松青忙递上鱼食,他漫不经心地往水里撒。凉声道:“此事不是皇太女当管的,行盐改革事关重大,出发前又有圣人的吩咐,皇太女决不能插手此事。”
“皇太女为何不能插手?”松青想不明白,皇太女是储君,权力大得很。若是有皇太女相助,简直如虎添翼。
崔甫眼底渐深,看了松青一眼,道:“前朝汪书茂什么下场你可知?行盐改革不知要牵扯多少人,皇太女根基未稳,她不仅不能插手,连问都不能让她过问。”
松青了然:“圣人是舍不得伤公主的羽翼,要主子做这一往无前的利刃。”他跟着崔甫这么多年,再凶险的事情都经历过来了,见自家主子气定神闲的样子,倒也不多担心。
“不只如此,”崔甫望着池塘里的鲤鱼吐着泡泡:“圣人也是在给我机会挖我崔家的腐肉。”
松青悚然一惊,立刻意识到说的是崔弦生。他张了张嘴巴,却不知该如何问。
崔弦生在崔氏的地位都不低,自个家的事儿自个儿清楚,这崔弦生能爬上市舶司,也是崔家在后头使了力。
更何况,松青回忆了一番崔弦生和他夫人,实在不像与盐商勾结的那种贪官。皱紧了眉头道:“奴才还是想不明白,崔大人缘何要与那些盐商勾结?崔氏当不屑与这些商贩一道才是。”
崔甫冷笑一声:“扬州城奢靡无度,有几个能出淤泥而不染的。我一早便知赛月会一事,千万提防着,不让皇太女知晓。崔弦生倒好,直接将画舫送到人前。或许他本来还顾忌我两分,可公主与我一道而来,他定然降低了戒心。我纵然对盐课有什么想法,也不会不顾皇太女安危。”
“那他会不会泄露公主到了扬州城的消息给旁人?”
崔甫不在意道:“我崔家人,有贪的,有坏的,就是没有蠢的。他打什么主意他都姓崔,清河崔氏是站在公主身后的,他或许私心作祟,可绝不敢动公主一下。反而会想尽办法让公主安全回宫。”
看松青轻松地吐了一口气,挑眉笑道:“你这就放心了?他不敢动公主,可没说不敢动你家郎君?”
松青又苦了脸。
崔甫将最后一把鱼食撒到水里,转身看了一眼地上还未收拾的碎片,顿了顿道:“我崔家人的腐肉,当我亲自来挖。”
松青呼吸都轻了些,清河崔氏家规森严,他家主子又是嫡系最拔尖儿的一个,众人眼中未来家主。旁人不知晓,可他跟在主子身边多年,崔甫的手段他还是知晓的。说一句手段狠辣也不为过。更何况,崔氏最是要脸面,崔弦生如果真要是犯了事,落在谁手里都比落在他家郎君手里要好!
只是不知道远在金陵的圣人如此安排,是巧合,还是另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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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乐言原本以为自个儿会一夜难眠,却没想到一夜到天明,睡得贼香,连梦都没做一个。
脸睡得红润,气色极好,连一个称病的机会都不给她。她抱着枕头垂头丧气,实在不敢去如意的院子。
她承认,她就是有点怂。如果是别的事情,她还能出谋划策,可昨日崔大人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公主插手。她可不觉得她能撬开崔甫严丝合缝蚌似的嘴巴,能让崔甫松口。
她砸吧砸吧嘴想,再活二十年吧,可能靠着年纪能压崔甫一把。依她不多的自知之明,现在的她去挑衅崔甫就是去送菜的。
更何况,公主对崔甫还有些想法。唉,不知是夸公主眼光好还是说公主眼光差。
但就算她在房里磨蹭到回金陵,也终是要面对的。还不如老老实实去公主那瞧瞧。
等她进了屋子请了安,听见如意沉声说:“坐吧。”
小心翼翼抬起头,就瞧见如意面无表情地盯着个宫女在那擦拭琴身,再一细瞧,竟是她送给如意的那把琴。
踌躇着开口:“公主怎么想着把这琴带来了?”
“这琴放在宫里也是落灰,扬州城许多胡商,想必其中定有人会拉着琴的。我已让赵享明出去寻了。”
“啊,这样啊。”
如意瞥了一眼周乐言:“你有话就说,吞吞吐吐。”
周乐言清了清嗓子,决定先发制人:“崔大人实在太不像话了!简直无礼!回了金陵便要他好看!”虽然一时想不到要怎么让他好看,但狠话先放出去再说。
如意不冷不热地堵了回去:“崔甫哪里惹你了?他不过按章办事,何错之有。”言语之中仿佛她已经忘了昨日是谁摔了杯子,发了好大的火。
周乐言顺着话打哈哈道:“我就这么一说,公主不生气就好。”心里却偷偷想,方才进来时阿大阿二站在院子门口浑身都湿得透透的,一看就是在院子门口站了一夜。往常阿大阿二可都是守在公主身边,何曾连院子都进不了。
还是因为差事没办好,被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