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食物对未成年人总是有巨大的吸引力,熬煮得酥烂的杂色豆子在深色的粘稠汤水中翻滚,清甜的气息弥漫在周围,给人另一种不同于单纯食物的渴望。不同于平时的是,这次掌管勺子分发汤水的并不是身材粗壮的狼人妇女,而是一个身材娇小的人类少女,柔软发光的金色发丝和洁净的白色肌肤无论在边境还是内陆都会成为相当昂贵的商品,何况她还有一双幼兽般湿润而羞怯的大眼睛,另一名黑发少女站在她的身边,个头并不比这里的兽人少年们低,手里拿着纸和笔的她神情严肃地盯着队伍。
教导员们没有特别注意这边,他们交谈的话题渐渐从这次训练发散到了其他方面。作为完全脱离了生产,向着纯粹军事方向发展的人员,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知道了军营内部发生的一些小小变化,有那么一批学生来到了这里,进行短暂的训练——和这些兽人崽子一起。
这段时间不短也不长,一个月,而且学生们还必须参与他们力所能及的所有劳动,他们都是接受了术师教导的好孩子,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是麻烦。作为术师的学生,聚居地光明的未来,这些孩子需要学习战斗的方式,而在将来,更强大的武器可能通过他们之中的某些人生产出来。不仅是这些孩子,聚居地内部也正在进行调整,将在人口集中的工厂和矿区内部进行类似的训练。
在那场战争之后,不可否认地,不少人放下了重担。不必赘述战争之前的压力,在竭尽所能的准备之后,战争本身结束得如此容易,之前的战战兢兢似乎显得并没有那么必要,敌人的数量如此众多,力量却如此弱小,许多人都有了赢得下一场胜利的信心,而这种信心并不是盲目的。除了数量,他们的敌人没有任何优势,他们之间的差距如此明显,任何一个稍有理智的人都能够发现,而造成这种距离的并不是武器,而是在他们背后,因为一个人才诞生的近乎全能的庞然大物。
如果有人知道术师在这片土地上创造的一切,还有他期望建立的秩序,任何一个有权势的存在能够做的只有两件事:占有他,以及毁灭他。他们至今遭遇过的敌人其实都不太清楚术师的存在,但他们的行为已经充分说明了他们能做出什么事,而他们的失败同样证明了术师一直想要证明的:“无知和弱小并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术师并未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胜利表现出多少喜悦,他培育起来的队伍保护了他的子民,使他的建设能够毫不动摇地进行下去,可这只是一个开始。所以军营吸收了这些曾经的少年军,所以聚居地繁多的生产和学习任务中又多了一项,战争已经过去,欢庆的时刻也已经过去,却有一些人想要继续在胜利之中沉醉,甚至觉得这理应成为常态。
在慕撒大会中与那些被召唤和被吸引而来的兽人相处过,在运动场和赛台上和他们竞争过之后,因为各种原因,而一直没有与这些可能成为他们邻居的对象相处过的部分人好奇心得到了满足,然后因为许多方面强烈的对比产生了更多的看法。从结果来看,负责管理和维持大会秩序的年轻人们工作完成得不错,但在内部,在被各种愚笨和难缠的服务对象折磨的他们难免有些言论,这些言论与其他人的低语窃笑一起,混合成一些复杂的情绪在各种群体之中蔓延。
骄傲,怜悯,还有轻蔑。
但这些情绪被掩盖在统一的强力意志之下。
“我们需要人口,非常大量的人口;我们需要矿产,发现和未被发现的矿产;我们需要土地,足够提供这一切的土地。”塔克拉在会议上说,“我们要前进,‘和平’获得这一切。”
他放下手里的稿纸,用他细长锐利的眼睛看着在座众人,“这就是我们现在拥有这种力量,我们这支队伍存在的第二个目的。”
“而在于我们,”明月从黑板前转身,“我们的工作十分重要,甚至可能比其他工作更重要。其他人改变真实存在的事物,而我们要改变存在于人们头脑和心灵之中存在的东西。”她伸手点点额头,然后下划,落到心脏的位置,“他们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他们对待他人的方式,他们的饮食,他们的睡眠,他们的名字还有他们的——信仰。”
她双手撑在桌面上,明亮的黑色眼睛看着众多同伴,“我们能够做到。”
黎洪站在一张用数十张厚纸拼成的巨大树状表面前,他也曾经对自己的一些能力感到自傲,比如无论经过多长时间,他都能记起任何一个和自己打过交道的对象的面孔,他们的口音和那些可被探知的癖好。他也将自己目前的责任尽力做到了最好,只是对他来说,像年轻人一样学习已经很困难了,这种图表有助于他面对聚居地越来越复杂的局面。
而如今这张巨大的表格上又要再增加一些分支。
“被利益和力量吸引而来的同盟不会是可靠的。”他对身边的白鸟说,他终有无法胜任的一天,这是他选择的继任者,已经通过了术师和他人的认可,“他们想要什么好处,就该给出什么报酬,就算他们什么都给不起,他们还有人。我们要完全控制这些土地,我们要建设一座术师计划之中的城市,都要我们把人集中起来,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不管是耕种,纺织还是其他,不要让他们闲下来,也不要让他们聚在一起。”
他用手中的铅笔在那些空白分支上虚虚画了个圈,说道:“现在是一部分人,以后恐怕是全部。”
白鸟看着图表最上端的名字,问道:“除了撒谢尔的狼人,我们不再要其他盟友了?”
“那些部落首领,和他们的长老,和他们的部属,”黎洪说,“和斯卡·梦魇不一样,他们也不会和我们的术师站在一起。”
“——我明白了。”白鸟说。
晚餐时间即将结束,教导员的桌面干干净净,闲谈也接近尾声,不过休息的时间还远未到来,他们纷纷起身,略略整理外表,正准备分头,一阵骚动忽然从旁边传来,众人转头看过去。
一名教导员抬步往那边走,“是我的队。”
他的脚步很快,那边动手也很快,在一片少年人特有的吼叫声中,又有两个年轻兽人摔了出来,滚到桌脚下,其他人因此避让出来的空间让教导员能够迅速介入,他撞开一个挡在前面的兽人少年,毫不犹豫伸手抓住那两名直扑一人的兽人后颈,双臂一抖,就把他们给扔到了地上。
位于打斗中心的人也把最后一个对手扔了出去,然后转身看向教导员,脸上有两道明显的血痕,颧骨已经青了一块,眼神锐利得不像一个少女。
是的,这是一个女孩,高个,瘦削,还有黑发黑眼。就最后一个特征来说,她能揍五个人也算是很难得了。
又有两名教导员赶到,强硬把兽人少年和寥寥几个的学生隔开,高声道:“通通闭嘴!所有人罚明日早饭!”
一阵不满和愤怒的惊叫,然后短时间内他们都静了下来。不要反抗拥有力量和权威的成年人,不管他们属于哪个种族,至少这一点,年轻的兽人们学习得很彻底。
那五个兽人少年被揪到一起,站成一排,毛发乱七八糟,神情复杂难言,其他人在外圈,噤声看着面前场景,内侧三名教导员站在中间。
“向她道歉!”负责这个难搞之中最难搞的队伍的教导员厉声道,他用的是兽人的语言,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装不明白。
一阵沉默,教导员看着他们,放轻了语气,“你们不会想知道后果,我保证。”
终于有一个人动了,然后五名兽人少年逐一迈步向前,双膝重重落地,向那名少女深深埋下头去。
第293章 我现在宛如一只柔软纯洁的幼9小生物
“我没想过。”坐在木沙发上的黑发少女用微带沙哑的声音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个。”
她看向对面的五个兽人少年,“我只想让他们知道他们是错误的。”
“他们已经非常深刻地认识到了。”坐在桌子上的人翘着脚说,“而你——我不会给你任何处罚,实际上,我还会给你一个非常好的评语——不过,你呢?你觉得如何,愉快吗?”
“非常不好。”少女诚实地说。
“哈。”桌子上的人笑了一声。
“我不能接受他们对我的同学的羞辱,也不能接受这种道歉的方式。”少女说,“并且我给所有人都添了麻烦。”
“最后一点没有人会在意,我们都已经习惯每天都发生点什么,甚至期待发生点什么,”桌子上那个银灰发色的青年笑道,“因为很多时候,我们是需要一个理由的。”
他的态度让少女抬起了头,塔克拉即使是在微笑,眉目间的那种锋利感也不会减轻哪怕一点儿,他原来还不是这么一回事,但从术师把他安排到这个位置之后,他就有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变化。
“我们是在‘打铁’,把杂质一点一点敲掉,小姑娘。”他说。
少女沉思了一会,塔克拉又问:“有兴趣加入我们吗?”
她有些惊讶,“但是,我能够赢过他们,是因为我的哥哥曾经受过您和范天澜队长的指导——”
“——我知道你的哥哥是谁,那就算了。”塔克拉说,“不过,我邀请你并不是这个理由,而是我喜欢你的眼神,那不是女人的眼神。”
少女的表情有点微妙,塔克拉从桌子上下来,走到门边,打开门转向她。
“你会成为一个战士。”他说。
在那个叫做月兰的学生离开后,这间办公室里就剩下塔克拉和那几个兽人少年。塔克拉回到办公桌前,手中笔杆在桌沿轻轻一敲,他脸上的笑消失了,室内的气氛也随之一变。
坐在一起的兽人少年几乎是同一时刻挺起了身体,向后猛地一退,然而无路可退的他们震惊而畏惧地看向这个并不显得如何强壮的男人,他没有黥面纹身,没有佩戴任何金属,手中没有鲜血,连琥珀色的眼珠都只是在遥望窗外,但就在刚才一瞬,这个并不太大的空间里仿佛突然多了一头巨大无匹的凶兽,血腥呼吸近在咫尺。
“我应该把你们的四肢折断,肚子刨开,然后吊在山上。”他温柔地说,慢慢地,他转身面向他们。
对上那双简直不属于正常生命的眼睛,五个人的毛一起炸了起来,冷汗瞬间冒出,手脚发颤,呼吸粗重,却一动也不能动。
“鲜血就着内脏,让山鹰啄食,蛇咬虫穿,直到剩下一副干干净净的骨架,灵魂依旧附着在上,永无安宁之日。”塔克拉俯视着他们,缓缓咧开嘴,“失败者,连女人都打不过的废物们,哦,还有下跪?这可不是这里的规矩。”
一阵足够久的静谧后,他叹了口气。
“遗憾的是,那是从前。”他说,“现在的我,毫无害处……宛如一只拥有柔软而纯洁毛发的幼小生物。”
没有人回应他这个笑话。
塔克拉用毫无感情的眼神看着他们,“所以你们应该感谢一个人和一些人,是他和他们让你们有了生存下来的价值。”
两名教导员在约定的时间上门提走了自己的队员,无论他们之前是什么态度,在见到这两位真正的人类之后,兽人少年们差点痛哭失声,教导员们从过经历过这些刺头这样的温顺和配合,有些惊异地把他们一个个扶起来,临走之前,教导员们对笑着向他们告别的总队长报以敬佩的眼神。
他们离开之后,心情暂时不错的塔克拉照着简易字典看了一会书——云深给他指定的,他自己也并不讨厌,然后,电话的铃声响起,他接了起来。
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刻,他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塔克拉倚在桌边,垂下视线,轻声笑道:“哦?”
他再度望向窗外,“不,一切都很顺利。他们正在适应。偶尔会有一些小问题,但在预料之中。你不用担心。”
他柔声说,“我不会让你担心。”
他抬起手,用食指在空气中慢慢描绘,一张圆脸,两个圆耳朵,圆形的眼睛,圆形的身体,毫无用处的短圆四肢,一只无害的,虚有的生物,“你需要检阅我的读后感作业吗?”
放下电话,塔克拉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再度露出一个愉快的,刀锋一般的笑容。
这次斗殴事件并没有带来什么严重的影响,所有当事人都受到了处罚,半日禁闭只是第一步,在日常的训练之外,那名叫做月兰的少女要和五名兽人少年一起义务劳动。这对双方可能都是一种考验,但实际上,情况比看起来好得多。
军队是一种需要相当程度权威的组织,体罚在这里是合理而且必须的,而在诸多惩罚方式中,食物毫无疑问是绝大多数人的弱点。见到那几个包裹在草巢中的圆饼,兽人少年纷纷向少女投去了羡慕和嫉妒的眼神——即使她和他们干了一样的活,对方也是受到宠爱和重视的,不是因为她是女性,是因为她是他们的“自己人”。
然而那个少女说:“这是给你们的。”
惊愕过后,他们警惕地看着她,又看向四周,不知哪里会藏着一个教导员。
“我们不要打了。”她不太高兴地说,相比她现在使用的语言,兽人的词汇真是少得可怜。
他们对视了几眼,用最快的速度把食物抢到手里,在他们狼吞虎咽的时候,月兰说:“我不喜欢你们,你们也不喜欢我。”
有一个兽人少年被噎住了,她拿出了自己的水壶,对方没有拒绝。但他们仍然不和她说话。
月兰看着他们,平静了下来,“‘教导员’要我和你们说话,我想说——你们真弱。”
这句话终于引起了一些反应,他们对她怒目而视,但这一次再也不敢做些什么,那个房间里的经历让他们每夜都做噩梦,白天的食物总也不够自己的消耗,虽然人类已经给地够多。
“你们都不如我。”月兰冷冷地说,“有人说我会成为一个战士——我绝对不会欺负弱小,如果我失败了,永远不会下跪,最重要的——”她站起来,脸上的淤青还没有散去,衣服上沾着泥土,身体瘦长,却笔直刚硬,像一棵正在生长的绿树,“我只会为了保护而战斗!”
兽人少年们花了一点时间来理解这些句子,然后其中一个人说:“你们是人类。”他同样冷冷地说,“我们只想活下去。”
“你们在被我们保护。”月兰说。
“代价是我们的命。”另一名少年说,“等我们成年,你们会要求我们拿起武器,为你们而卖命。”
“不。”月兰高傲地看着他们,“我们不需要。”
他们露出嘲讽的表情。
“我们用极少的人打败了你们最强大的军队,只用了半天。我们还有更多更强大的力量。”她说,“你们不聪明,不听话,没有忠诚,谁要你们成为我们的战士?”
他们扯平了眼角和嘴角,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真正被说服了。
“你们在这里,是因为认为有人认为你们还不该死去,而你们又完全不值得呆在更好的地方。”她说,“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们的责任——我们要知道我们的战士如何训练,并且学习它们,将来也许有一天,我们同样要战斗,为了保护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和像你们一样的人战斗。”
她看着他们,“到了那个时候,只会像野兽般生存的你们一样注定要失败。”
她弯腰,把地上那些草巢一个个捡起来,转身离去。
资料室内,维尔丝已经看过这段时间以来的各种记录和表格,她向后一靠,对对面看起来像是少女,却早已成年的同事笑道:“情况不错。”
从学校来的那批孩子已经组成了自己的队伍,和那些兽人少年们一同训练,而被选为队长的,并不让人意外是那位曾在食堂中挥拳揍人的女孩。这种对比训练只进行了一个星期,兽人少年们的态度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其他地方的改变也不少,就连教导日记都变得轻松了一些。
“我觉得让他们像个样子,还需要一段时间。”她的同事说,“当然,这个过程也不会太长。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选拔了。”
“因为那些年轻人……或者说孩子现在正在混乱,希莉。”维尔丝说,“如果只要求服从,他们已经习惯了,但他们强烈地感觉到,我们要改变他们的一切,就算毫无用处,有些人也会本能地挣扎一会儿,哪怕只是在头脑中。谁能轻易地认为认为自己的过去是错误的呢?”
“至少我能。”希莉说。
“哦?”维尔丝对她微笑,“我不能。今天就是明天的过去,谁要求我否定我的现在,我重新接受和信赖的一切,我会——”她用甜美的语气吐字,“干掉他。”
“这种假设毫无必要。”希莉说,严肃地看着她,“我不认为有谁能真正阻挡术师。”
维尔丝拿起一份表格,纸张挡住了她的半张脸,只露出那双含笑的眼睛,“也许除了神明。”
她侧过头去拿笔,光滑的笔杆在手指上旋转了一圈后停下,“即使是神明,那又如何呢?”
没有经过多长时间,资料室总结过数据和报告来到了几位负责人的桌上,两个人同时开始阅读,在云深收起报告,开始下一份工作的时候,斯卡一边看一边说:“我仍然难以理解你的想法——”
云深礼貌地抬了抬头,斯卡继续说道:“除了战争之外的事,你都选择了最麻烦的办法。”
“也许只是因为观点不同。”云深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我一直希望尽量地减少麻烦,无论是为我们,还是为了别人。”
斯卡终于把报告翻过了一页,“所以你考虑到了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后?你期待过他们感激你吗?”
云深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斯卡也没有继续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