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萱苏又敲了敲门,还未开口,里面便传出项茂行冷如冰的声音:“进来。”
陶萱苏推开门,进了屋,王爷和昨日初见时一样,披头散发地喝酒,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不,是活人勿近的气息。桌子上还放了一堆石头,陶萱苏这才看清石头摆成了人形。
这些石头是什么意思?为何要摆成人形?王爷就这么每天对着石头人喝酒吗?闷声闷气,确实怪异。
陶萱苏不敢冒昧相问,从春心端着的碟子里取过一颗枇杷,笑盈盈道:“今天进宫见到六公主,六公主说父皇赏了她一碟枇杷,她记得您爱吃,让妾身带了一半回来。王爷,您快尝尝。”
项茂行听到“六公主”三个字,酒水含在嘴里半天才吞下去。
陶萱苏剥好枇杷,送到项茂行面前,想起他看不见,就捞起他的右手,想放在他手里。
项茂行右手一抖,抽了回去,慌张道:“做什么!”除了小时候牵过母后、二公主、六公主的手,他可没牵过别的女子的手。
“王爷,妾身给您剥了一个枇杷,您尝尝看,是否喜欢?好歹是六公主的心意。”陶萱苏一点也不气馁,依旧笑颜如常。大白天的看项茂行,越看越觉得他英俊,就算凶一点也不打紧,至少他的心肠不坏。
项茂行吸了吸鼻子,闻到一缕香甜的气味,不禁口中生津,道:“本王自己会剥。”
陶萱苏让春心把碟子放下。项茂行抬起手,顺着碟子落下的声音摸索过去,修长的手指落在金黄的枇杷上,拣起一颗饱满的枇杷。两只手慢条斯理地剥起来,“别看着本王。”
陶萱苏笑了一声,“王爷怎么知道妾身在看着您?”她想看看王爷能否顺利剥完这颗枇杷?况且王爷静坐不语的时候,端的是位俊朗的美男子,任谁也舍不得挪开眼的。
“本王是个活人,只是瞎了,还有感觉。”项茂行手指一掐,枇杷汁溅了他一手,应当是泉州进贡的枇杷,汁多酸甜。
等项茂行慢腾腾剥完这个枇杷,到底因为看不见,不仅皮没剥干净,汁水流得双手都是,枇杷瓤也被抠掉了许多,只剩下一点瓤和枇杷核了,这还有什么可吃的。
陶萱苏也不说破,看着项茂行将枇杷放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一会儿才吐出核来。趁着这当儿,陶萱苏已经剥好三个枇杷,强制地放进他手里,道:“王爷慢着吃,妾身去换身衣裳。”
项茂行愣了愣,眉头紧锁,终究没有多说什么,不动声色地吃起来。
盛嬷嬷已经安排人将陶萱苏的平日生活用品和嫁妆搬了进来。陶萱苏摘下九翟冠,挑了一件浅色衣裳,走到一盏刻缠枝芙蓉花屏风后面,由着春心帮她换上衣裳。
虽然知道王爷瞎了,看不见,可她还是觉得外面坐着一个正在贪吃枇杷的男子,终究奇怪,不由得脸红起来。
换好衣裳出来,陶萱苏念起一事,道:“二公主才生了小世子,妾身想去探望一下,王爷可能陪同?”她猜王爷不会陪她去,不过是问一问,让他知道自己要做这件事。
“不准去。”
“为何?”
“不准去就是不准去,没有为何。”
既然项茂行直接下了死命令,陶萱苏也不好违抗,况且本当二公主来恭王府恭贺,她没来,自己也不用热脸去贴冷屁|股,来日总有见面的时候。
陶萱苏看着项茂行冷峻的模样,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暖化他这个冰山似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和他说出自己的计划。慢慢等着吧,等到项茂行肯信任自己的那一日。
项茂行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郑重道:“这是和离书,你拿着它回去吧。”一个碌碌无为的瞎子,何必耽误人家姑娘一辈子。
陶萱苏大惊失色,没想到恭王直接来了釜底抽薪这一招。“王爷……妾身做错了什么吗?”
项茂行的声音不含任何感情,淡淡如水:“本王一开始就不该同意娶你入府。本王已经按了手印,你只要也按个手印即可。你不用去宫里解释,安静回家就好,本王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去和父皇说。你也不用怕父皇怪罪,本王会一力承担,绝不让你和你的家人受牵连。”
与其来日后悔,不如尽早斩断。
陶萱苏拿起那张和离书,“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每一个字都写得很工整大气,但字和字部分重叠在一起,杂乱不堪,若不仔细看,还真是不好认。
陶萱苏从容地拒绝道:“妾身不按手印,妾身不愿和王爷和离。妾身嫁给了王爷,就是王爷的人。”
项茂行像是料到陶萱苏的话,也不着急,讥讽道:“去宫里请安,被许多人指指点点了吧?贵妃娘娘欺负你了吧?还没受够气吗?还想以后被别人白眼吗?跟着本王,只有苦吃。”
原来他是觉得做他的王妃会吃苦,赶我走是不想我吃苦,陶萱苏明白了项茂行的心思,心里咂摸出一丝甜味。
既然正儿八经地和他说话没用,那就干脆撒泼耍无赖,一哭二闹三上吊。陶萱苏故作恍然道:“哦,原来王爷是怕妾身吃苦,王爷写和离书是希望妾身过得好。王爷还挺关心妾身的嘛!”
项茂行登时脸红起来,又羞又恼,“谁关心你了?本王只是觉得你吵闹,早点把你赶出府去,图一份清静。”
好看的人脸红都好看,陶萱苏是不可能同意和离的,索性趁机逗弄项茂行,“可是王爷,妾身嫁给您,就算和您和离,以后谁还敢娶妾身呢?妾身岂不要孤独终老,横竖王爷打算孤独终老,不如我们两个孤独终老的人凑一对,过活过活。”
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项茂行耳根子都红了,半晌才道:“不需要。”
陶萱苏发现项茂行的一个有趣特性,就是容易害羞,一提到男女之事,动不动就满面羞红,啧啧,真是世上少见的纯情男子。
不如就利用这一点来攻克他。
陶萱苏伸出一双手牢牢握着项茂行的右手,撒娇道:“王爷,您就大发慈悲,别赶妾身走了。妾身离了恭王府,还能去哪呀?皇上降罪,继母继妹不容,妾身……妾身只能死在王爷面前了。”
果然,项茂行被温言软语弄得满面通红,窘迫无措。他本肌肤白皙,现在透着淡血的红,羞涩腼腆的模样愈发惹人想要调|戏。“你……你松手!不管你说什么,都得和离!不休妻已经是本王……”
“王爷!”陶萱苏娇喊一声,将身子凑得更近,呼气如兰,“若您一定要赶妾身出府,妾身宁愿此刻死在您怀里,好歹我们夫妻一场。”
项茂行:父皇不是说给我选的正妃贞静文雅吗?怎么胡搅蛮缠得像只猴?
陶萱苏假装吸气闻了闻项茂行的手,“王爷的手上还有枇杷味,是妾身给您剥的枇杷。王爷既然这么狠心,容妾身再剥几个枇杷给您吃,妾身再去赴死……”
“好了好了,你先留下。”项茂行不耐烦道,早知这女子难缠,就不该答应父皇娶她。
“果真?”
项茂行叹口气,无奈地点点头。
陶萱苏立马拍拍屁|股,笑着站了起来,将和离书收好,也许等来日复完仇,会用得上。
经过刚才的肌肤之亲,陶萱苏对王爷凶狠的害怕程度大大降低。她笑嘻嘻地剥了一个枇杷,直接送到王爷的嘴边,“王爷,请吃枇杷。”
项茂行扭过头,如不肯就范的犯人,道:“本王暂且留你,不是怕你自尽死了,是不喜欢你喧闹聒噪。以后离本王远些。”她一靠近,自己就浑身鸡皮疙瘩,血液沸腾,实在奇怪。
堂堂王爷,被自己的王妃逼得脸红气促,也是奇闻一桩。陶萱苏乐呵呵地吃下枇杷,道:“遵命,王爷。这枇杷还真挺好吃,王爷不再吃两个?”
“吃腻了。”你喜欢吃,就都留给你,别来烦本王。
项茂行起身,立在窗前,虽然他的世界是黑暗的,再也看不见五颜六色的缤纷,看不见光,看不见云,但他记得窗外有一颗茂盛的梧桐树,这个季节大概是绿枝盈盈。风一吹,可以听到梧桐叶簌簌作响,可惜看不到树的挺拔、叶的碧绿。
陶萱苏痴痴地望着项茂行的背影,临风窗下,萧萧肃肃,但目不可视,忽然觉得这道背影无比孤单落寞。没有人开解他,没有人了解他的心境,与其说他现在像只刺猬,不如说他更像是从暗处角落夹缝而生的一棵小树苗,自承风雨,落落寡欢。
陶萱苏想请表哥江邻来看看王爷的双目,能不能提前治好?可冒然提起这件事,王爷多半会大发雷霆。宫中那么多太医费尽心思都没能治愈,一个江湖郎中有什么用?王爷还会以为陶萱苏想要羞|辱他呢。
说来说去,得先博得王爷的信任才行。
陶萱苏忽生一计,王爷双目失明看不见东西,但可以闻得到气味。
第21章 午膳
素日都是盛嬷嬷带着沉沙和阿嵘两名小厮伺候恭王项茂行用午膳,报菜名,夹进他碗里,项茂行自己摸摸索索地提著用膳。
项茂行初瞎那会儿,总是摸不到筷子,或是夹不到饭菜,盛嬷嬷在旁着急,一出声提醒,王爷就面露怒色,更甚者,直接不吃了。
如今王爷已经习惯黑暗,用双手去感知世界,用膳穿衣都自然而然,不喜旁人出声,似乎他的世界又黑又静才好。
今儿个王妃在侧,盛嬷嬷有意增进王妃和王爷的感情,就想让王妃给王爷夹菜。待一桌子的膳食摆好后,盛嬷嬷笑道:“王爷,王妃,午膳已经备好了。今天的菜有白萝卜炖排骨汤、碧螺虾仁、叫化童鸡、清炒栀子花、松鼠鳜鱼,还有一味炖豆腐,共是六样。”
论理,王爷每日的膳食不止这些,不过王爷崇尚节俭,平日只用三个菜,今天王妃来了,盛嬷嬷才吩咐厨房做了双倍。
陶萱苏早膳没吃好,进宫请安也没得吃,忙活一上午确实饿了。贵妃留她吃午饭,不过皇上让她回来照顾恭王,所以陶萱苏早早地出了宫。幸好没留下来,不然还不知要听多少假话。
陶萱苏摸着已经瘪下去的肚子,贪婪地看了一眼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笑道:“看起来都很好吃,先喝碗汤。”
用早膳的时候,是盛嬷嬷伺候王爷用的,陶萱苏以为午膳也是如此,所以自顾自地盛了一碗汤,喝了一口新鲜的热汤,才发现盛嬷嬷睁大了眼睛看她,王爷更是坐在旁边一动未动。
陶萱苏后知后觉地放下勺子,赔笑道:“王爷,您想吃什么?妾身给你夹。”
“不必!”项茂行决定采取冷战法,刻意避开陶萱苏,少与她说话,少与她碰触,让她知难而退,早日离开恭王府,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他又开口道:“盛嬷嬷。”
陶萱苏摆了摆手,示意盛嬷嬷勿动,王爷不让她伺候用膳,她偏要伺候。她指了指白萝卜炖排骨汤,盛嬷嬷摇摇头,悄悄指着碧螺虾仁和松鼠鳜鱼。
陶萱苏轻轻地分别夹了一块放进项茂行的碗里。盛嬷嬷会意道:“王爷,请用膳。”
项茂行双目失明,耳力更甚从前。行动有风,他猜到是陶萱苏夹的菜,她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留在王府有什么好的?和瞎子过一辈子!项茂行狠一狠心,站起来,慢慢走进里屋。
“以后,本王和王妃分桌而食。”项茂行坐在床边,忽然想起从前领兵作战时,为了逼退敌军,不得不千军万马杀气腾腾。这样类似的情绪居然也要用在家长里短里头,只不过一个是真,一个是假。
只要自己不理不睬、薄情寡性,就不信陶萱苏能一直忍受下去。
陶萱苏见状,顿了顿,然后喝了口汤,想起上辈子和项茂行见的三次面。
第一次是项茂行入宫觐见,被宫人绊倒嘲笑,陶萱苏出言相救后,笑着说他也该娶妻照顾自己。项茂行道:“瞎子不宜娶妻,误人一生。”
第二次是陶萱苏被打入冷宫,项茂行偷偷探望,隔着宫门,两人没能见上。陶萱苏被割了舌头无法说话,项茂行自言自语道:“皇上赐婚,我不愿受。我心里有人了,可惜今生无缘。”
第三次是项茂行再次偷偷到冷宫,请求陶萱苏将手从门缝中伸出去,握了握她的手指,感激她从前的体恤之恩。
项茂行的本心未改,只是瞎了之后妄自菲薄,觉得自己不应当耽误别人,才会做出种种令人意外之举。
将项茂行的心思想明白后,陶萱苏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以为这么逼迫我,我就会接受那份和离书吗?
陶萱苏道:“盛嬷嬷,挑些王爷喜欢的,端到里屋去。人是铁饭是钢,不吃可不行,别把王爷饿瘦了。”
盛嬷嬷领命行事,陶萱苏自顾自地吃起来,清炒栀子花带点甜味,叫化童鸡入口香酥肥嫩,色色都是美味。
饱腹后,陶萱苏走出房间,让盛嬷嬷带她去院子里逛逛,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哄得王爷开心。
春心跟在后头,低声抱怨道:“小姐,王爷这般冷淡,不领人情,您不如拿了那封和离书,回府算了。依奴婢看,夫人和二小姐虽然难对付,但好歹在北院,平日见不着。您和王爷朝夕相处,受他这么多气,何时是个头呢?”
陶萱苏丝毫不以为意,她本来也没打算王爷会对她有多脾气好,能留她在府里就不错了,其余的,日后慢慢筹谋。她转了转漆黑的眸子,笑道:“你真以为王爷是个恶人吗?”
“奴婢不敢。但王爷瞎了之后,愤世嫉俗,对谁都凶巴巴的。小姐待王爷这么好,他还那般,实在气人。”依春心之见,在王府伺候这个暴戾恣睢的王爷,不如回去陪着将军夫人,等小主子的出生。
“我也没对他多好,不过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本分罢了。”陶萱苏否认道,故意放慢脚步,让盛嬷嬷走远些,“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恶人也不难,今晚你配合我演一出戏。”
春心兴奋地点点头,她就知道,小姐肯定有法子把王爷治得服服帖帖。
恭王府的院子占地很广,比将军府大多了,有凉亭水榭,也有假山竹林。不过放眼望去,打理的奴才屈指可数。
一问之下,才知王爷打仗归来后,养成了克勤克俭的好性子,王府里的奴才缩减了一半,如今只有五十四人。王爷瞎了之后,近身伺候的人更少,这些奴才变得懒惰散漫,每日应卯罢了。盛嬷嬷有心管,却没那个精力,又不敢拿这些事去烦忧王爷,所以恭王府的奴才愈发无法无天。
陶萱苏一一记在心里,这样可不行,得找个时机整治一番,否则小错日积月累,终会酿成大祸。
陶萱苏站在一片花海前,道:“盛嬷嬷,王爷喜欢什么花?”
盛嬷嬷“啊”了一声,不理解王妃的话。
陶萱苏笑着说出自己的计划:“王爷看不见,但还能闻到气味。我想移植一些王爷喜欢的花到窗前,这样以后王爷临风窗下时,也可以闻到花香。”
盛嬷嬷明白过来,王妃对王爷可真上心,先前担心王妃会抱怨自己嫁给瞎子,没想到王妃不仅不抱怨,反而开朗如春,还时时替王爷考虑,不愧是皇上看中的人。
“老奴……王爷擅舞文弄墨,也擅沙场点兵,这花花草草的,王爷似乎不大喜欢。”盛嬷嬷照顾恭王长大,真没听王爷说过喜爱什么花。
陶萱苏怃然片刻,又道:“那皇后娘娘喜欢什么花?”
“牡丹。唯有牡丹配得上皇后娘娘。”
陶萱苏嫣然一笑:“那就移植牡丹花吧。盛嬷嬷,劳烦您去将府里负责花草的人找来,我在这等着。”
恰巧有一个丫鬟经过,盛嬷嬷便让丫鬟去请管理花草的胡金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