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咳嗽一声,朝贺西京打了声招呼。
贺西京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低头又弄袖子去了。
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今天好像也有些不对劲。
一种无言的尴尬,盘踞在房间上空。
还是杨助理知机,端来两杯饮料和一盘水果,暂时化解了紧张的气氛。
我和小欧在隔壁,有什么事情可以叫我们。他说。
然后,就给两人留下了一个相对安静,但又不是绝对独处的空间。
黎怀局促的在沙发上动了动:你剧本看得怎么样?
贺西京坐在他斜对面,眼神有点飞,嗯了一声。
良久,两个人就像两头沉闷的驴,安静各坐一方。
那对戏试试?黎怀问。
他觉得自己好歹做为年长的那个,总要起个表率作用。
贺西京点点头。
继续安静。
要不请导演帮帮忙?黎怀又问。
贺西京点点头。
然后,黄导就被紧急召唤了过来,当然,常导也同样逃不脱。
一个大胡子中年男人,拉扯着另一个娃娃脸的小青年,满脸深情的演绎。
说起来,两位还挺有表演天赋如果能忽略那把大胡子,还有花花绿绿夏威夷衬衫的话。
要放松,无论是身体和表情,都要透着情酣的迷醉,黄导努力扶住大胡子的脸,一面还不忘努力教导两个不开窍家伙,动作要慢,要让观众感觉到温柔缠绵的气氛。
两张脸慢慢接近,不过在最关键的时候,黄导猛的转过头,问:看明白了没有?你们两个试一试。
一只鸭和一头驴抱在了一起。
黎怀倒不是紧张,他就是别扭
黎怀以前从来没有拍过亲热戏,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见识,以前在学校排话剧的时候老师就教过他们,男男女女的肢体,需要的时候是火,是□□,是向外招摇的性感。
不需要的时候,就只是枯树枝而已。
他们是演员,就是要把各种感情表现出来,要让观众看到那些火,那些被点燃的欲望,但是本心里,依然要把对手当成一段枯木。
否则,演员自己就会被那团火点燃,万劫不复。这是那个老师的原话。
黎怀演戏的时候,始终紧守着这个原则,从不敢越雷池半步。
可是贺西京的怀抱热得出奇,似乎能够直接蒸腾出汗气来,热滋滋的叫人不安。
被环抱的时候,黎怀甚至不自觉的起了逃跑的冲动,肢体也不自觉的僵硬起来。
黄安国在旁边都看不过眼了:重来,这一回从靠近开始。
鸭子和驴飞快分开。
两个人站在距离一个身位的地方,黄安国重新给两人说了一遍机位,要他们重来一遍。
黎怀调整呼吸,努力遗忘那种不明所以的不安,让自己全心入戏。
他现在不再是黎怀,而是舒成,面前的人也不是贺西京,而是季新。
季新的眼睛灼热得像太阳,一动不动的看着舒成。
两个人慢慢接近,热度越发高起来。
季新伸出手,抚摸着舒成的脸,修长的手指插进了他乌黑的发丝里。
舒成微微仰起头,轻轻喘息。
唇即将贴在一起的时候,贺西京突然又临阵脱逃了。
黎怀喘着气,茫然的看他。
他刚才好不容易入戏了,然后又被忽然抽离出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贺西京满脸潮红,咳嗽一声,素来矜持冷漠的脸上,也禁不住的尴尬:对不起,我
总而言之,总有一个要出问题。
旁边的黄导无奈叹口气。
这一天又无功而返。
离开的时候,黄导把黎怀单独拉到一边,说起了悄悄话。
我看呐,咱们这位大老板八成就没谈过恋爱,以前又没有演戏经验,所以才这么慌张,他偷偷在黎怀耳朵边上八卦,这种时候,还是要请黎老师多带带他,剧本那边我也会做些调整。
黎怀很有责任心的点头:导演放心,我会努力帮他入戏的。
黎怀认为,贺西京单纯就是直男对男男亲密举动的抗拒而已,但是上回自己的拥抱就很有用,之后说不定也一样可以如法炮制。
至于尴尬和些微的别扭,黎怀很快就抛诸脑后,他现在心里想的,更多是一个优秀演员的基本素养。
无论如何,他也会好好帮助贺西京,演好季新这个角色的!
第18章 水戏
又一次私下里的对戏。
黎怀和贺西京在一个房间,小欧和杨助理在另一个房间。
依然是安静的沉默。
贺西京的戏感明明不差,但一拍起感情戏,就好像一块坚硬无比的石头,碰上去都要被弹回来那种。
黎怀无奈叹口气。
贺西京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休息间歇,他端了一杯水给黎怀:抱歉。
黎怀接过水杯,奇怪的打量他:你以前是不是没谈过恋爱?
贺西京听到黎怀的话,眼睑微微下垂,嗯了一声。
果不其然。
虽然自己也是初哥一只,旦好歹牵过妹子小手的黎怀,心理上莫名其妙多了一点优越感出来。
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人?他继续问。
这一回,贺西京迟疑了一阵,才又嗯了一声。
黎怀仔细打量贺西京。
这个平时清冷矜贵的有钱人,这时候终于有了一点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腼腆虽然依然面无表情。
这么好的模样出身,实在是不应该像一张白纸一样。
黎怀脑子里灵光一闪,轻声问贺西京:是因为你家那件事?
黎家和贺家是世交,黎怀隐隐约约知道,贺西京的父母有一段惨烈的过往,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贺西京都是在自己家住的。
贺西京看他一眼,移开了目光,没有说话。
虽然没有承认,黎怀只当他是默认了。
黎怀看着这个英俊沉默的年轻人,竟然心里起了一丝怜惜。
也难怪,他对亲密接触那么抗拒了。
黎怀的指尖在沙发上有节奏的敲击着,脑子里飞速转起来。
我们干脆谈一场恋爱吧!他忽然兴致勃勃的提议道。
贺西京一愣,身体肉眼可见的僵硬起来。
不是真的恋爱,黎怀连忙解释,就假装谈一场,帮助你入戏而已,所以也不用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贺西京看着他,黝黑的眼眸带着碎星一样的闪烁:假装?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并不太喜欢这个提议。
对啊,反正咱们都是演员,黎怀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那就在现实里也演一场!
现实成了戏,戏里就成了真。
身为科班演员,黎怀其实清楚这里头的风险,以前教他们的老师,也再三强调过入戏过深的危险。
但这不是紧急关头没有办法嘛,再说了,两个直男,就算假装谈一场恋爱,又怎么可能成真?
所以黎怀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心里完全没有一点负担,只有身为演员的责任感。
他这时候已经被黄安国那番话给蛊惑了,满心满眼都是拍一部足够优秀的电影出来。
为了这个目标,适当的牺牲,甚至是风险,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现在,他需要贺西京的配合。
老实说,一起拍了这么久的戏,黎怀还是不清楚贺西京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很多年前,他们确实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但是时间已经淡化了太多事情,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有着有钱人与生俱来的高深莫测和随性而为,他的表演天赋是黎怀见过最好的,但或许是太轻易拥有就很难珍惜,贺西京对拍戏的兴趣是有,但热情总不高。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想拍就拍了,仅此而已。
之前那一次,黎怀很意外自己能够成功说动贺西京,但是这一次,他不确定了。
黎怀只能紧张的看着贺西京,祈祷这个人对拍戏的热情,能比自己想象的更多一些。
贺西京听到他的话以后,手就不自觉的攥起来,骨节泛白。
他深深的看着黎怀。
贺西京知道,黎怀对于演戏的热情,是可以凌驾于任何事之上的,很多年前,他就知道了。
提到这个话题,黎怀的眼睛会不自觉的发光,在镜头面前,向来随和的青年,却有着最执拗的脾气。
很多年前,贺西京对这个能够抢走黎怀全部注意力的存在,就充满了微妙的情绪。
现在,当他和黎怀置身于同一个镜头之下的时候,这种微妙被更加放大了。
然而,他总没办法对面前这人说不。
好一会,贺西京才勉强笑:好就假装一次。
然后,他眉眼低垂,黑鸦一样的睫羽轻轻遮住了眼睛里的复杂神色。
黎怀和贺西京,开始了一场伪装的恋爱。
两只呆头鹅,就算谈恋爱也改变不了他们根深蒂固的本质。
所幸,其中一只呆头鹅因为年纪稍长,而且为了学习拉过不少爱情片,显得稍微有经验一点点。
恋爱前期不就是那些嘛,黎怀扳着手指头数,聊天,送礼,约会。
咱们聊天还行,他就像研究任务攻略一样,一条条和贺西京分析,这一条可以直接pass了,送礼你喜欢什么?
贺西京沉默的看他。
算了,这地方肯定也买不着你满意的东西,这条也过,黎怀就跟导演一样,手一挥,继续说,那就先试试约会!
正好今晚上还真有一件适合他俩约会的事,就是贺西京上回提过的水戏。
当地人提起说,水戏是青柳镇最出名的一项民俗活动,以前最兴盛的时候,周围十里八乡都会驾船过来看,水面上被挤得满满当当的,放眼看去,全是各种各样的大船小船。
但近些年,大多年轻人都去了城里,水戏也跟着凋零下来,不过依然是这附近最热闹的大事。
贺西京早就让助理租好了船,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这竟然会是成为他和黎怀的第一次约会。
夏日的夜晚,暗色的芦苇丛紧紧密密立在小河边,微风吹过,一层一层的荡漾开。
黎怀坐在船上,听着持桨渔夫一下一下波动水面的声音。
贺西京坐在离他两三尺的地方,朦朦胧胧的月光底下,依然像一块带着水汽的石头,矗立在船头。
黎怀忍不住轻笑。
贺西京诧异的转过头来。
靠近一点。黎怀冲他招招手。
贺西京迟疑片刻,慢慢靠过来。
年轻而矫健的身形,在夜晚的映衬下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就算黎怀之前对男人不感兴趣,也不得不承认,贺西京的身材真是漂亮极了。
而现在,他需要和这个漂亮的男人谈恋爱。
黎怀的头轻轻靠过去,唇落在贺西京耳边。
还没说话,贺西京的脸就已经红透了。
我想了想,还是应该按规矩来。他轻声对贺西京说,然后往贺西京的手心里塞了一个柔软的小东西。
第19章 彩旗
贺西京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块软软糯糯的小糕点,包在棕榈叶里,还带着大米的清香。
黎怀不好意思的揉揉鼻头:刚在路上看见的,我记得你以前挺喜欢,不知道现在口味变了没有。
贺西京微微笑:还是很喜欢。
他耳朵根上的红色还没有淡去,身体却慢慢放松下来,安静的坐在黎怀边上,手里捧着那块模样粗糙的米糕。
微风清扫在身上,还带着芦苇的草叶气,让人的心也跟着安静下来。
黎怀坐在船里的小凳上,缩着长腿,对贺西京笑:我想来想去,觉得假装谈恋爱什么的,还是有点过分了
他之前的提议就是脑子一热,等冷静下来,却越想越觉得不应该。
自己明明是个专业演员,可当拍戏的时候遇到麻烦,却净想些歪路子,要是被他以前的老师知道了,非狠狠骂他一顿不可。
自己走歪就算了,还想把贺西京也带歪,黎怀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
是我之前想岔了,他说,演员最忌讳的就是把戏里的感情带到现实里,假装恋爱什么的还是算了,咱们再找找别的办法。
贺西京依然小心翼翼的捧着那块米糕,却觉得,晚风又凉了些,连包着米糕的棕榈叶子,也向外渗着寒气。
他忽然就有点生气,却又说不出来。
你是担心,我真的喜欢上你?贺西京低着头看黑黝黝的船身,沉沉的问。
夜风忽然变大,黎怀觉得有些凉,抱住了手臂,笑:我也担心自己弄不清真假,毕竟感情上的事情,谁都把握不住。
演了这么多年戏,他听了太多假戏真做的荧幕情侣,过一两年又清醒过来的故事,最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一地鸡毛。
贺西京却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依然垂头看着船身,声音都变得硬邦邦的:你放心,我很多年前就想明白了,这辈子我都不会谈恋爱,免得变得像我爸那样所以假装谈恋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会受到影响。
黎怀转头去看贺西京。
天已经全黑了,只有头顶上半个皎洁的月亮,还有船头一盏小灯。
两个人坐得很近,但是黎怀依然看不清贺西京脸上的神色。
夜色下的青年,就算坐得憋憋屈屈,也自有一种骄傲矜贵的气质,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动,冷峻的侧脸不动如山,明明坐得很近,又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总而言之,还是算了,总有其他办法的。黎怀含含糊糊的说,不知道怎么,越说越心虚。
就在这时候,船头的船夫忽然用乡音说:到地方了。
黎怀一抬头,就看见几道白晃晃的水链,在数盏灯火的照映下,横贯天空。
天上的明月一时间都黯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