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将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西北路马军都统耶律郑家奴、步军都统耶律那也,也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耶律洪基看着地上的羊皮地图:“都说说吧,还有什么办法?”
耶律慎嘉忧心忡忡:“拷问俘虏,都说鞑靼车城中的指挥是原蒙根图拉克的汉人师爷书办,姓瞿,具体名字谁也不知道,来历嘛……似乎是蒙根图拉克从西域带回来的。”
耶律那也最近是吃瞿师爷苦头最多的:“这话断不可信,观敌将防守颇具章法,绝非什么书办之流,以臣看来,至少也在种折之间。”
耶律慎嘉说道:“臣最忧心的,是城中据说皆是吉达临时释放的驱口、怯怜口,而两翼骑军,也皆是乌古、敌烈诸部,而吉达的精锐,尚不知所踪。”
这事情是耶律郑家奴在负责,立刻禀告:“臣已将斥候放出百里,皆不见踪影,臣担心……”
耶律洪基不抬眼皮,沉声问道:“担心什么?”
耶律郑家奴小心翼翼地说道:“臣担心……吉达将大军阻滞于此,所谋……者大……”
耶律慎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大军后路,都统派遣斥候了吗?”
耶律郑家奴愕然:“大军一路扫荡而来……”
“你糊涂!”耶律慎嘉大急:“鞑靼如今不再是一盘散沙,军中多有通晓兵法之人,岂可再以常理卜之?”
耶律郑家奴吓坏了:“那臣立即命斥候搜索后路……”
“不在一时!”耶律洪基看着地图:“慎嘉所言多半不错,近日朕心中也颇不安,先计较计较,吉达大军,当在何处?”
耶律慎嘉对自己的陛下大为佩服,临大变而不易色,果然是雄主,沉吟片刻:“天寒地冻,吉达的大军也不可能到处乱跑,必依水草……”
说完指着地图上两处地方:“如吉达在乔巴山后,只可能依附河董城外的草泽,如果在我军后方……”
“这里,静边城西北,斡难水与乌勒扎水之间的塔塔泽!”
耶律郑家奴慌忙跪倒:“臣疏忽大意了,臣有罪。”
耶律洪基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儿,最近我一直在想,这仗,本来就不该这样打。”
几名将领都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耶律洪基这话是什么意思。
耶律洪基说道:“我契丹本就是游牧之族,要争胜草原,却要囿于城郭攻防,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耶律郑家奴是骑军统领,这话他早就想说了:“以往我朝军制,不受辎重城池拖累,每次出军,皆是全军出动,只要将斥候放出周围百里,便不惧敌人突袭。”
耶律洪基说道:“如今不同了,规矩还是得改改,但是战法却不当大变。”
“辎重还是要的,不过当随军而行,次第进发,有先有后,席卷而前,使之永远处于前后两军呼应之间。”
“如此虽然慢了一些,但是胜在速度、后勤,都能兼顾。”
让耶律慎嘉将军图收起来:“不过如今却也来不及了……”
耶律郑家奴说道:“时近新年,将士思乡,那……现在撤军?”
耶律洪基的目光穿过了帐幕,看向乔巴山的方向:“鞑靼人里边,像那个瞿师爷一样的人物,我不相信会有太多,既然吉达在我身后,不如……”
沉思片刻:“下令,让静边城守军调运粮秣,全部拉出来,送至军中。”
耶律郑家奴惊道:“那要是吉达出兵劫我,却该如何处置?”
“要的就是他来劫!”耶律洪基咬牙说道:“大军加强攻击,三日之后撤军,如果吉达在我身后,必定要来劫粮,正好入我彀中。”
“如果吉达不在,我军半路得粮草接济,也能全身而退!”
众将都是下跪施礼:“吾皇圣明!”
耶律洪基说道:“给我查那个瞿师爷的身份,我就不信,他会是无名之辈。”
“今年他是仗着积雪,不忧缺水,才敢如此据险,我更不信,明春他还有此能为!”
……
乔巴山,大车城,瞿师爷正拢着手,皮毛上的皮耳朵也放了下来,眉毛胡须上都是冰雪。
看上去依旧是个师爷模样,毫无名将风采,然而如今阵中的奴隶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祖上是无锡人,唐末避乱迁福建邵武,对于这北地的气候,真的是有些害怕。
其实他远没有看上去这么老,论年纪,与苏油同岁,今年四十七。
而且他也不是什么商贾师爷,要说起科举成绩,他虽然比苏油晚几届,然而名次比苏油还要高!
他那一科三甲都堪称传奇,状元是过目不忘大三元晁补之,探花是《伐宋露布》作者交趾杨莳,而他,乃是元丰二年的榜眼第二名!
李夔。
人的际遇,实在是很难讲。
李夔未中进士之前,初任华亭县尉,而吕惠卿朝争失败后,被贬江南东路转运使,知道治下有这么个老乡,文章不错,便命人找来一观,不觉大奇,于是立刻将之辟至幕下。
那个时候,李夔是真正的师爷。
第二年,吕惠卿知延州,临行前还特意为李夔准备了盘缠,让他入京城赴考。
李夔高中之后,恰逢朝中倒吕风潮大起,他作为吕惠卿赏识之人,一起受到连累。
李夔干脆辞官不赴,收拾行囊到了延安,继续给吕惠卿做幕僚。
吕惠卿帅鄜延,虽然倒霉,但是庇佑一个新科进士还是没问题的,辟其充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
应该说这件事情上头,朝中士大夫说李夔朋附奸邪,是非常不公的。
至延安未逾月,适夏人倾国入寇,号百万。
吕惠卿的战争经验完全为零,“心危栗”。
李夔其实也初出茅庐,同样没啥经验,但是他有天赋胆略,“徐为惠卿开陈方略”。
吕惠卿听之信之,“一路赖以完”。
其后李夔奉命修造米脂城,造城期间有间谍来报,说夏兵十余万即将杀到。
诸将都面如土色,商议弃城而遁。
李夔制止了他们,开解道:“彼众我寡,我们能跑哪儿去?反而是速死,不若按兵勿动为上。”
“我们的城虽未修完,但是用木头牛皮假冒楼橹,夏人必将以我为有备,不敢进兵。”
“兵法所云以使敌人疑者,正谓此也。”
说得有理,诸将心惊胆战的按照李夔的意见,拿牛皮木头将没造好的城池遮掩起来,大张旗帜以为虚诈。
等到夏人抵达城下,见到城池有备,只得颓然退走。
空城计的故事,在北宋实实在在发生过。
第一千七百三十三章 苍狼
之后李夔又筑殄羌、威羌等十余城,皆是横山地利的关键之处。
其后奉进筑图至阙下,因上五议,要求进取横山断敌右臂,参用唐汉实边转输之术,申命州郡广招置之法,为足食足兵之计。
同时要求西北诸军镇,要形成相依之势,沟通消息,遇敌相互救援。
这只是防守,对于如何进攻,李夔也有建议,诸路需“乘虚互出”,使夏人顾此失彼。
李夔将之称为“并兵之谋”,这个方略,与之后军机处的大拿们依靠沙盘推演出来的最佳方案,不谋而合。
可以说,吕惠卿策勋里边那个上柱国,基本上都是李夔帮他挣的。
不过他请吕惠卿转呈的奏章,朝中大佬们见到吕慧卿三个字,便嘲骂一声“福建子”,擦屎都嫌黑屁股,压根连看都没看。
元丰四年,苏油抵达陕西,经略六路,吕惠卿在朝中人人喊打,只有苏油对他还算公正,于是将李夔推荐给了苏油,说是人才难得,不用实在可惜。
苏油一看李夔的方略,当时就吓得脸色惨白,这尼玛,和朝廷最大的军事机密如出一辙,基本可以算作重大泄密事件。
天神爷呢,幸好西夏知机密事是咱巢大哥!
加上又是吕惠卿的推荐,苏油为了迷惑夏人,顺带奶李夔一个,赶紧将之丢得远远的,推荐他去了四通老根据地,上海松江,签书两浙路平江军节度判官厅公事。
不过面上苏油对李夔好像非常疏远,然而私底下对他非常看重。
没办法,这样具有战略眼光的人物,就跟章楶一样,属于大宋的宝贝,那得当爷供着。
李夔也是聪明人,知道明面上不可与苏油过多的来往,因为他已经是贴死了吕惠卿标签的人,能得大佬如此看顾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不给苏油添一点麻烦,今后反而会好处多多。
元丰六年,苏油大败西夏,李夔在松江得知少保几乎完全复盘了自己的攻略,非常高兴,于是特意写信给苏油,一来祝贺苏油为大宋取得辉煌的胜利,而来显摆自己多了个小子。
叫李纲。
苏油收到信件之后再次凌乱,李……什么纲?为什么要叫李纲?
再一联想,另一个时空的名臣李纲,差不多就是这时候出生,而且李纲后来被尊称为梁溪先生,著有《梁溪先生文集》,而李夔的祖籍,正是无锡!
梁溪,水名,为流经无锡的一条重要河流,其源出于惠山,北接运河,南入太湖。
相传东汉时著名文人梁鸿偕其妻孟光曾隐居于此,故而得名。
太湖水利工程是苏油亲自主抓的,太湖周边的小河,苏油可熟悉得很。
苏油当时在宁夏那么忙,都赶紧抽空给李夔写信,有个问题啊李君,知道你的老家在无锡,不会是在梁溪边上吧?
李夔回信说是啊,听说当年明公治理太湖,还曾从我们村边路过呢。
苏油这下差不多有把握了,无锡人,元丰六年出生,祖籍梁溪,生于松江,文武双全的家学渊源和遗传,这尼玛……
于是再次回信,嗯,你这个儿子可要好好养,你要是太忙,我帮你养都可以。
我找邵伯温排过这小子的四柱,将来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出可将,入可相那种,万不敢随便。
这个老师的名分,我可就先占定了啊……
李夔收到信都傻了,这怎么回事?没听说少保信这一套啊?
当时李夔听过就算,估计苏油也是开玩笑。
少保何等人物,自家小子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福分?
结果几年前司徒再次给他写了一封信。
两件事儿,第一件,朝廷将有意北事,吕惠卿这辈子怕是就这样了,李兄你受他的牵累太久,以堂堂榜眼沦于下僚,这是对你的不公平。
现在朝廷要扶持鞑靼,我想来想去能成此大事儿还默默无闻的,就只有你,所以这趟差事,非你莫属。
事成之后,你就是我大宋的大功臣,当年王子纯以靖边之功开府建牙,位至枢相,这条路,你也完全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