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一次到底天从人愿,郑侠一道《流民图》,还是让拗相公下了野。
然而预料之外的政局翻覆却并没有到来,皇兄不但将改革坚持了下去,反而因此独揽大权,局面更是越来越好。
王安石下野的那一年,竟然成了大宋国势的拐点。
从那以后,皇兄拎着王安石留给他的罐子,在里边炼起了新药。
两浙南海,堪称神来之笔。
两处地方对大宋巨大的财政贡献,足以让朝臣们选择性地忘掉陕西河北的糜烂。
而等到大家为两处的巨大成就欢呼的时候,皇兄却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河北和陕西的布置。
河北倚仗海运,得到了巨大的财力支持,将艰难的局面生生扭转了过来,进入了温饱期。
而西夏的变局,更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当时自己的幕僚们多番推断,都认为高遵裕、李宪、王中正带领的数十万大军,在精强的夏人铁骑面前,只有送死的份。
在他们的推演当中,种谔一定会轻出,高遵裕和刘昌祚必定会争功,王中正必定会畏缩不前,李宪必定会不听指挥浪战。
而夏人肯定会坚壁清野,以大军围高遵裕于灵州城下,等到天寒地冻,大宋数十万大军的命运,或者好不到哪里去。
即便侥幸得胜,夏人隔河而守兴庆,政权不倒,支援河套地区,使之变成巨大的游击区域,宋军也将陷于那滩烂泥塘中,举步维艰。
当时大家推断,宋军有六成的可能败于灵州城下。
就算获胜,后续陷入死局的可能,那也将高达九成。
谁!曾!想!
谁曾想诸多后续谋划完全落空。
种谔果然轻出,高遵裕和刘昌祚果然争功,王中正果然在九原畏缩不前,李宪果然不听指挥,前期顿兵不出,后期入天都山浪战。
然而结果却大出人意料之外,一样的打法,却让大宋在河套河外,直如摧枯拉朽一般,覆灭了夏国!
甚至携大胜的余威,全收青唐,河西,拓土到了于阗!
皇兄的声望,如今已经达到了巅峰,哪怕是在自己的幕府里,都认为他超越了太祖太宗,甚至有人以唐太宗,汉武帝并论。
唐太宗是好比喻,汉武帝是坏比喻。
但是哪怕是汉武帝,都是让大宋皇帝们嘴上不好不好,内中仰慕仰慕的对象。
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开始藏得更深。
直接笼络官员那是不可能的,那是龙之逆鳞,因此笼络士子儒生,就成了赵颢的曲线道路。
毕竟士子们最终还是要入仕的,耕作勤快一点,总能有些收成。
大宋如今的局面,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虽然一直强撑着,但是元丰改制后突然猛增的工作量,对那个中人之姿的皇兄来说,无疑是摧毁健康的凶手。
这两年虑囚,降死,不光光是仁德,不光光是往人口稀缺地区输送劳力,难道就没有为皇帝健康祈福的意思在里边?
这么多年都等了,再等等,又何妨?
思绪翻飞之际,却听郑雍轻咳了一声:“王爷,敢问我的讲解,可有不当之处?”
赵颢这才反应过来,对王子们说道:“哦,郑师讲解得精辟,《论语》,一言而明,通篇都是讲‘仁’。”
“大道精微,终身一以贯之,都不一定就能领会得了。然而学《论语》,看似浅显,其实非常重要,原因就是学它读它,可以‘近仁’。”
“这就好像将家搬到了夫子隔壁,与之相邻,天天聆听他对弟子们的讲解,可以体悟其寻常话语当中的深意,明白了吗?”
诸位王子都是点头。
赵颢说道:“下去还要多努力,不要以为年关将近就松懈了进学,元夜入宫为太后起居,说不定她老人家就要考较你们的学问,不可掉以轻心。”
几个皇子都点头称是,赵颢让他们退了下去,方才端起茶碗:“曹王此举,可是将本王放在火上烤了……”
郑雍正色说道:“刚刚王爷说得好,夫子一以贯之,不过一个仁字。”
“而仁字何起?孝。这就是王爷留在宫中的原因。”
“太后对王爷之恩德,难道还敌不过外间流言蜚语?难道王爷可以为了一己的贤名,而置至孝之思于罔顾吗?”
很多事情,差的不过是一个道义上的理由,赵颢立时改容施礼:“还是郑师见识通透,赵颢受教了。”
……
左旋螺号带回来的东西既多且杂,金银之财不论,夏商之礼不论,天文记录不论,光动植物品种就够宋人消化好久了。
吐绶鸡和瘤头鸭极度不符合宋人的审美,尉氏庄子上的独腿张二,竟敢置椅子少爷的科学命名于不顾,直呼为“丑鸡”,“丑鸭”。
土豆大如马铃铛,因此呼作马铃薯,甘薯以性质得名,好歹保留住了名称。
远在蜀中的苏油得知消息之后,来了一封信,要求将所有作物收于冬庄,先试种,摸清物性再说。
其中提到了四季豆不做熟可能有毒,马铃薯的芽孢可能有毒,而那种凉薯的藤蔓,更是可能有毒。
所有的东西都不能乱吃乱种,先收于庄上,等待天师府的师兄们过来用小白鼠小白兔做完毒性试验再说。
张二是离蜀国公非常近的人。
人就是这样,隔得远了才会觉得他是神,要是每日相处,就会觉得对方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因此张二对蜀国公的指教有些不信,扁罐少爷和椅子少爷都说了大东洲的人以此为食,蛮夷都吃得,我张二就吃不得?!
第一千四百四十三章 苏颂看药
玉黍和甘薯蜀国公没提,又是两位少爷送到庄子上最多的作物,比人参和那什么树皮还要多。
于是张二觉得,或者这两样可以尝尝。
眼看就要年关了,这几年寒假期间,好几位少爷都要来庄子上过冬,大家都住在庄子上,只有其中一位赵二少爷,每日里要去长公主府上过夜。
想到这里张二就有些不忿,认为这是长公主对自己的不信任,但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不忿归不忿,却也不能怎么样。
不过张驸马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没事儿偷摸着来庄上泡澡,烤叫花鸡,弄得这苏家庄子就跟自己家一样。
理由很强大,苏家温泉池子影壁上自然生长的苔痕,以及竹子和兰花的剪影,对提高画技大有帮助。
因此张二心中就觉得张驸马和冀国大长公主虽然喜欢顺庄子上的好东西,但是可亲可爱,比凡事都有点“端着”的舒国大长公主更讨人喜欢。
摇晃着脑袋抛开这些思绪,张二对庄客们吩咐:“今日里要把房间收拾出来,猪该杀的先杀了,鱼该打的也先打了。”
“记得留两头大个的猪,一口塘,到时候给驸马和少爷们玩个意思就成。”
“少奶奶不在,今年围猎估计几位贵人和少爷们有些悬,今日我要去跟两个庄子的管事议议,先将猎物朝北山赶赶。”
“还有少爷们的冰靴,器械,都要取出来保养好,书画用的纸张墨笔颜料,那是驸马的命,一样差池不得。”
“那些个丑鸡丑鸭给喂瓷实了,蛋都给送到孵化房,都是县君的宝贝,不能看着丑就不管它们!”
“还有那些马铃薯凉薯之类的,每天要巡视地窖检查,少爷从万里外头带回来的东西,谁要是整出了闪失,那下回自己去给少爷带回来赔上!”
人开始变老,嘴就开始变碎,说了这么多还是不放心:“明年开春将那些东西种上,一定要伺候好了。一切按老爷说得来!”
“俩少爷此番干出好大事体,国公信里一句好话没提,大家都要长个心眼子。”
“别见到就臭捧撺掇,到时候俩少爷又跑了,唯你们是问!都明白了?”
明白了,众人一哄而散,各忙各的去了。
张二看看天色,嘀咕了一句今年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冰,哒哒哒地往另外俩皇庄上去了。
结果这一盼就盼了好久,到了腊月十五,两位长公主和张驸马才带着赵二少爷,嘉彦少爷和一位没见到人的长公主到了尉氏。
两位少爷却没有到,只有先期到来的绿箬和张七郎。
张二跟张麒打听,才知道两位少爷已经被陛下授了官职,现在还在熟悉职务,今年要回来得晚些。
直到腊月二十三,庄外才来了一行马几辆车。
却是苏颂领着几个小辈儿回来了,同路的还有陈昭明和苏小妹。
这段时日里,扁罐和椅子被苏颂教育得不要不要的,因为根据杭州市舶司的统计,如今海事的失事率,在外洋上还颇高,这次左旋螺号得以成功往返,最大一点,还是占了天时和运气。
他们选择了大洋上最风平浪静的四月出发,回来的时候却又选择了低纬度的信风带,刚好躲开了恶劣天气。
还有对于西风带的判断,几个小的明显低估了其威力,反而姜是老的辣,陈昭明推断出了万里之外,有一片大陆阻挡洋流,竟然非常的准确。
苏家人早慧有好处,但是扁罐这样的,差不多可以叫做胡作非为了。
也就是赵顼给了苏油天大的面子,用中旨给几人遮掩了罪过,否则朝中御史们绝不会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们。
而他们的举动,对朝局都产生了严重的影响,导致赵頵闭门,苏油守制。
好在最后的结局是好的,他们的平安归来和巨大发现,直接导致了赵孝奕被赵顼重新按在了军机处,逼得赵頵不得不表态,用请外的方式表示自己坚决站在大哥的一边。
这中间有多少人,出了多少力,苏油跟各方大佬做了多少沟通,多少妥协,却又不是两个孩子所知了。
不过这些能说的,在汴京城已经说完了,来到庄子上,苏颂刚下得马,第一句就是:“带我去地窖。”
张二愣了一下:“老宗叔,甘薯跟玉黍我们都煮上了,在饭桌上看一样的……”
“什么?!”以苏颂的涵养,这一刻都将鞭子扬了起来:“你们敢吃了?!”
“没没没……”张二赶紧抱着脑袋讨饶,不过接下来的话让苏颂更加愤怒:“肯定要等大家到了才开席嘛……”
扁罐赶紧将苏颂拉住:“宗伯莫急,甘薯和玉米多的是,张二他们料理不了多少的……”
说完对张二使眼色:“赶紧去摆饭,我带宗伯去看新作物。”
苏家地窖是后世别墅地下室的格局,不是随便挖个窑就完事儿的那种。
通风之后,扁罐才带着苏颂来到地下室中。
种子和块根都保留在这里,明亮的汽灯下,一个个巨大的木箱整齐码放着。
陈昭明跟苏颂介绍道:“此次带回来的东胜州作物有五十余种,除了这里,两位长公主的府上也囤积了许多。”
“扁罐和椅子心细,除了作物本身,连所出的纬度和种植方法都记录了下来。”
“如可可和一些水果,已经送到南海章楶那里去了,现在庄子上多的,是玉黍米、马铃薯、藜麦、南瓜。”
“凉薯不适合汴京的纬度种植,不过天师府发现凉薯的藤蔓的确具有毒性,因此也存放到了这里,没敢留在杭州。”
苏颂拿起一个玉米棒子:“的确比中土粮食大多了,亩产能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