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油笑了:“望之不愧是相公看重的人才,那这事,是你继续还是我继续?”
吕嘉问正色道:“市易司可以通过查阅李通的生意往来,调查与他接触的人,必要的时候,还请大尹派快手捕手相助。”
苏油说道:“别忘了奏请陛下,请皇城司相助,汴京城里的污烂底子,也该清理一番了,让京城百姓们过个好年。”
吕嘉问知道苏油是在利用自己,但是也不得不上套,这个李通,大概率是走私犯,所谓的商贾只是个幌子,本该市易司正管!
反过来,他还得捏着鼻子领苏油这个情,毕竟线索是人家发现的。
三日之后,吕嘉问与一人来访,又是一名堂堂太监,宋正卿宋用臣。
这娃是开封本地人,汴京城的炮楼改造,连同汴河的洛水工程,这娃就是提举,与苏油打了不少交道,一脸憨像。
苏油有些奇怪:“宋内使何来?”
宋用臣说道:“咱家是勾当冰井务,少保,事情大了,官家震怒,所以不得不来。”
冰井务,理论上是负责非官员后宫发放冰块的办公室,归于皇城司直管。
不过就跟天圣节礼花筹办处一样,名字只是个代号。
苏油直到现在才知晓,这个与自己打了一年交道的工程技术背景的憨厚内官,竟然是汴京城中盛传的“察子”头目之一。
苏油不敢怠慢:“走吧,都厅叙话。”
待到看过宋用臣交来的密密麻麻的名单,苏油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这么多人?什么案子?”
宋用臣说道:“这个李通,乃是走私要犯,在汴京发展出了一个书籍收购网,从士子们手里收购书籍,秘密运往登州,然后发运到辽国牟利。”
“名单之上,是曾经销售书籍与他的人员。”
苏油断然拒绝:“即便如此,也不能确定这些人就犯了罪。一则他们可能不知道李通的真实身份,二则九经,佛典之类的书籍,本就不在违禁列,这些人不好定义罪行。”
宋用臣憨厚地一笑:“那就麻烦大尹看看这份。”
第二份名单人数就少了很多,但是“胄案”,“军器监”,“将作监”等名词,看得苏油心惊肉跳。
吕嘉问说道:“现已查明,李通还勾连内外,用厚利招诱匪类,刺探皇宋机要。”
苏油吓着了:“刺探到了哪些机要?”
宋用臣说道:“从目前控制的情形来看,大体还是城防,军器。大尹你看。”
说完递上一幅图,上边乃是一幅开封城外墙增设的棱堡内部结构图。
宋用臣指着名单上的一条线:“李通以高丽商人的身份,出入鸡西儿巷,访问参加役务的厢军,打探棱堡建造情形,还绘制成图形。”
“三日前,辽使抵京,派从人至马行售马,其后从人入了鸡西儿巷,与兵部员外郎唐敦的外宅有了接触。”
苏油嘴角抽了抽:“金姐儿?”
宋用臣点头。
苏油有些疑惑:“那李通死在鸡西儿巷内,这金姐儿不是利用那顽滑少年,故意暴露了自己?”
宋用臣是太监,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这个得问她自己了。”
吕嘉问说道:“如今有理由怀疑,和金姐儿有联系的那些人,之前的梁振福,后来的屠三,再后来的李通,怕是都死得有些蹊跷。”
宋用臣说道:“现在可以这样认为,京中有一只黑手,意图控制整合汴京市井势力,要挟官员,里通外国,而且此人能量不小。”
吕嘉问点头:“这个金姐儿,应当是关键的联络人物,不过不知道出了什么漏子,金姐儿使计激怒苗秀杀了李通,将事情暴露了出来。”
宋用臣对苏油拱手:“此事多亏了少保心细,否则当做普通斗杀轻轻放过,呵呵,大宋满朝文武,怕是都要被区区一高丽女子取笑了。”
苏油问道:“那金姐儿现在呢?”
宋用臣说道:“已经监视起来了,她现在就是香饵,只等大鱼上钩。”
苏油点头,又摇了摇头:“除非人家傻。现在相公知道情况了吗?开封府,该如何配合?”
吕嘉问说道:“相公的意思,是让开封府出文宣示,只说年关将近,要加强坊里巡查,然后秘密缉拿与案人员。”
“还有就是东染院那一带拆迁之地,现在已成东京盗贼渊薮,开封府当组织快壮,一鼓铲除!”
苏油伸手:“敕命何在?”
宋用臣将一道敕书交给苏油:“这是内降旨意,银台司并未副署。”
吕嘉问也将一道中书命令交给苏油:“这是相公命大尹整理京中秩序的敕命,文中所言,与此案更无干系。”
苏油将两道命令看了,说道:“没问题了,开封府奉命行事。”
宋用臣和吕嘉问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苏油指着那份棱堡示意图:“不过这种造假过于粗劣,反而会坏事儿,我要见到真凭实据才行。”
吕嘉问大惊:“大尹……如何知晓?”
苏油笑道:“过犹不及,这图用的是高丽纸,纸张精美,用墨却不良,盖因高丽墨少胶而多沙之故。”
“但是作为一个干机密大事的人,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就说是谁的主意吧?”
吕嘉问和宋用臣面面相觑,满脸通红。
苏油点头:“那就是一起商量的了,自己去与陛下和相公请罪吧。然后去皇宋银行,查这些人的资金往来;还有行会,寻他们之间的瓜葛;最要紧的,李通的如真像你们所说,那真正的东西,大概率就在鬼市子里,得挖出来。”
“此等大事,宁愿破不了案被陛下和中书责罚,也不能造假然后指望别人不会看破,那样后果会更加严重的……”
吕嘉问真的好后悔,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耍了些小手段,结果被人家一眼看穿。
苏油可没有管他的情绪:“接下来开封府会大索城西,城南,将那些人赶到东北去,要是李通真留下什么东西,必定会成为争夺的目标。等他们自乱阵脚,就是你们的机会。”
“那个什么忘忧窟,我是早就看不惯了,半月之后,一齐料理!”
接下来的日子里,开封府快手捕班齐出,开始了春节前治安整治工作。
王安石推行的保甲法,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以里甲牵头,管理的各家都是熟门熟户,家中的亲戚,客人,租户,甲头们都有所了解。
于是苍蝇老鼠只有一处可去——城东北拆迁中的贫民窟。
很快,外来势力和城东北本土势力,开始发生冲突。
这些势力里边,还有两股浑水摸鱼的官府力量,一股是张麒支使的码头帮林二蛮,一股是皇城司部署在城中的暗哨。
很快案情就取得突破性进展,一股盗匪想要进入鸡西儿巷朱虔婆家,被皇城司的人拿下。
而汪家车马行几辆大车拉货出城的时候,遇到市易务设岗拦截,驾车的伙计企图冲过岗哨,被开封府快班拿下。
冲突中伙计企图反抗,动用的凶器乃是制式军刀!
而事后在车下,搜出了汴京城的布防军力,坊市图纸,甚至包括最新的棱堡结构图!
这回是真的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收网
赵顼震怒,出动天武军,将开封府全面戒严,苏油下令军巡院,收网!
无数的逃犯,乞丐,流徒,顽滑少年,被封堵在御沟外的“无忧洞”里。
苏油也不急,将各处通道用铁栅封上,只留了一处出口。
然后发动群众,去洞口外呼唤自家子弟。
很快第一批人便从无忧洞里逃了出来,详细讲述了地下坑道里边的情况。
苏油便从这批人里边挑选出敢勇之人,许其待罪立功,发给兵器火把,派他们进去抓人。
很快城东北的黑恶势力就被清空,除了暴徒,还拯救出了上百名妇女和孩童。
这些人的惨况简直令人发指,不少妇女已经不能直立,而孩童们有不少被暴徒们弄成了残疾,就是为了博取同情,能多乞讨点钱财。
除此之外,还从无忧洞中,清理出数十具尸骨。
苏油第一时间将妇女孩童接到了外城东北角的东岳庙进行安置,暂时隔绝内外,让石薇带着宗教人士来安慰救治他们。
接下来开封府就忙开了,苏油对这帮子人都没什么好感,直接关进大牢,然后宣布第二项政策——互相检举揭发,举报也属于减刑情节。
中间皇城司从人群里边不断抽了些出去,苏油就当自己不知道。
妇女和儿童的惨状被苏油奏报了赵顼,赵顼怒不可遏,直接批示八个大字——当杀则杀,绝不手软!
赵顼也是被苏油仁性天生的名头搞怕了,生怕他纵容罪恶。
其实这完全是赵顼想多了,苏油的仁慈,那是针对善良老百姓而言的,对于残害良民的暴徒,苏油从来就认为他们不该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天。
紧跟着,审刑院和大理寺加入进来。
因为大宋关于死刑的判决,需要这两个部门复核确认,赵顼这是愤怒到了极点,准备加快进度,见不得这些凶徒活到明年。
有了这两个部门的加入,案情很快就走完流程,熙宁六年底的汴京治安整治行动,翻出了不少陈案,旧案,无头案,捕获了一个巨大的走私集团,最后各方议定,十七人斩,二十四人绞,笞、杖、徒、流无数。
在赵顼的威逼下,苏油被迫创下了大宋权知开封府有史以来的新纪录——一年之内,牢狱三空!
铁板实锤!这下就是想不当小苏青天都不行了!
最开心的不是百姓,而是南衙诸官吏,空牢狱,官吏们是会得到重赏的!
跟着小苏太保混,一年拿了三次绩效奖金,年底这次最夸张,赵顼直接倍赏!
腊月二十,苏油才忙完诸多事务,回到了家中。
石薇正在暖房内和扁罐玩小车。
见到爸爸回来,扁罐丢下小车,伸出手跑过来:“爹爹抱抱。”
苏油蹲下身子:“扁罐乖不乖?有没有想爹爹?”
扁罐抱着苏油的脖子:“我可想你了。”
苏油开心地笑了,抱起儿子亲了两口。
石薇过来抱着父子俩,在苏油耳边说道:“我都不敢想象,要是扁罐遭遇到那些孩子的命运,我……我可能会提剑杀遍汴京城。”
说到这里,身子还微微颤抖,显然是惊怒到了极处。
苏油低声安慰:“今天杀了四十一个,胥吏们手黑,杖决时还打吐血了十几个,眼见是活不了的。”
“还有一些,手脚也都被胥吏们废了,今后害不得人,发到远恶军州,路上怕是就要去掉一半。”
“陛下催促得急,总算是在年前料理完。那些妇人孩子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