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师傅,当年就是破不了一起举子失踪案,最后给刺配充军了。
那起案子听说已经给探花郎破了,一路追着蛛丝马迹,寻到了京中一处豪门,主人在外做官,家中侍妾婢女合伙,弄了个举子关在院里,玩起了假夫假妻的游戏。
不过事情处理得极机密,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自己还是跟刑房卢师爷喝酒,才听得一嘴。
王朝才知道为什么师傅几十年的老辣刑房都破不了那案子,真心不敢破啊……
将目光挪到一边战战兢兢的李三儿身上,思索着嫁祸给这家伙的可能性。
要是糊涂官儿就好办,刑曹的“内纱子”,专治各种不服,就凭李三儿脸上的抓痕,进去一趟再出来,要什么口供得什么口供。
不过如今的府尹是小苏,和包龙图一样,夜审阴昼审阳的狠角色,而且苏少保对人命案子特别看重,一一都要亲自审查,不好糊弄。
听闻府衙传出来的一个故事,一日少保很晚都没回家,郡君找上门来,却见少保在对比死囚卷宗查找律例,企图为死囚脱罪。
郡君表示不平,认为少保给最大恶极的死囚找脱罪的因由,是不对的。
少保叹了口气:“如果经过我认真查验,这人都还不能脱罪,那杀了他,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这事儿不知被谁传了出来,成了开封府的佳话。
这个死人看着也有些别扭,但是怎么别扭,王朝也说不上来。
刚想到这里,巷子口响起了马蹄声,王朝扭头,见是自己的顶顶头上司,开封府推官沈忱到了。
再看到沈忱身边的年轻人,王朝彻底打消了糊弄的念头——回头浪子张小七,汴京市井下层滚得精熟,沈推官跟他一路过来,这事情就麻烦了。
小七哥身后还有个年轻人,自己却没见过,但是只看沈推官和小七哥那幅恭敬模样,虽然穿着常服,王朝也知道,这位应该就是汴京城里真正的奢遮人物——小苏少保了。
小苏少保来到近前,没有看尸体,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王朝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的种种想法,都落入了小苏少保眼中一般,赶紧低头:“开封府刑曹快班王朝,见过苏少保,见过沈推官。”
大宋朝虽然制度已经非常完善,但是执行却存在严重的问题。
因此每一任开封府尹,其执政理念和风格都不一样。
比如老包,就是从严,但是老百姓很开心。
而其继任者欧阳修,就是从宽,但是豪强们一样不敢乱跳。
苏油觉得,这说到底还是人治,其实也就是执政官员的声望,资源,能力,魅力以及风格的综合,形成的东西,叫做施政艺术。
就苏油来说,开封府除了衙役不算,正式挂档的胥吏一共七百来人,其中上中层的胥吏比如六曹孔目和其它油水稍微丰厚些的差事,基本上就是京中的豪强势族把持业务。
这部分人要是在其它开封府尹手里边,那就叫不安定因素,落到苏油的手里边,那就叫战略合作伙伴。
至于底层的那些,苏油涨了他们的薪水,但是也管好了他们的手,敢乱伸手的,那就剁。
如今开封府里到处是工程,苏油自己又不贪,中间就可以腾挪出很多空间来发福利做人情。
谁没有个亲戚啥的,一些小工程求到胥吏这里,苏油知道了,一般也就挥挥手,睁只眼闭只眼。
只要你符合招标书规定,他也不会刻意打压,照样给与参与的资格。
光这项就不得了的恩德。
用后世的说法,这叫明白政治斗争的精髓,将矛盾丢给招投标制度背锅,让所有人无话可说,团结到能团结到的大多数;
换到今日,就是小苏少保会做官。
这样的明白人当自己的上司,胥吏们觉得舒适度满点。
当然这也是经过几次磨合之后的结果,比如户房孔目官就曾经想跳,故意将案牍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上报,想要为难苏油。
苏油直接将他叫来,以迟滞公务为由打了他三十大板,结果板子还没打完,一百多份案牍便已经批完了。
打完之后苏油叫人给他上药,然后告诉他不要给人当枪使,也不要拿一些超出职业底线的事情来挑战他。
然后将他叫进内室,告诉他也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板子打完了,事情就算是揭过了,也不要担心自家兄弟的酱铺开不下去。
写了张条子丢给他,算是批给他兄弟一个万姓集的摊位,市易司待不下去,换个地方继续好好干。
孔目还没来得及感激,苏油又告诉他,不过你进了这个门后再出去,不管你后台是谁,不管你出门后怎么解释,他都已经不会再信任你了。
所以与其继续搞事情,不如老老实实工作,反正只要我在开封府一天,你这位置就稳当。
我事情很多,没时间关心这些狗屁倒灶,你那后台是谁,我也没有一点兴趣知道。
干好自己该干的事情,这样我就算看你一千个一万个不顺眼,也不能拿你怎么着,明白我的意思吗?
户房孔目官嚎啕大哭,跪下不住叩头,直言多谢少保体谅。
这件事,体现出了苏油的个人能力和魅力,以及对胥吏们家世,关系背景的掌握。
前者来自多年的历练,而后者,来自无孔不入的四通商号忘雨阁。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之后,苏油在胥吏们心中的阴影,简直就是无穷大。
私下里边口口相传,苏少保问你什么话,老老实实回禀比较好,否则成本太高代价太大,更划不来。
王朝只是个快班,临时工里边的临时工,平日里根本见都不可能见到苏油的。
心里边翻着一万个关于苏少保各个版本的传说,却听苏油说道:“不用见礼,说说情况吧。”
王朝这才敢挺身:“今早寅初,小贩李三儿来报,说是鸡西儿巷口出了人命。”
“小人揣上铁尺赶来,却见到这人倒毙在巷内,四周无人。”
“少保,死者身份颇有蹊跷。”
苏油问道:“哦?何以见得?”
王朝说道:“此人穿着古怪。大冬天还带着折扇,如今的折扇以眉山香扇为贵,但是此人的扇子虽然是新的,但是形制却还是老款式。”
“还有汴京城里流行乌靴,这人却穿的鹿皮履,却是黄色的,小人想不出来,这样的皮履汴京城哪家有卖。”
“还有毡帽,这种平沿毡帽,却配搭我大宋士子的装束,还真是不伦不类。”
苏油对沈忱问道:“这仵作团头还没到?”
沈忱脑门有些冒汗,苏探花履任至今,已经清空了一府十六县牢狱两次,一次是释放市易司抓来的小民,一次是赵顼刚刚这次减刑,能声卓著。
“狱空”,是专有名词,并不是牢里没囚犯,而是特指所有待审案件审理完毕。
这都无聊到亲自跑案发现场来了!能容忍仵作拖拉?
第六百七十八章 金姐儿
仵作在如今乃是贱籍,地位和接生的稳婆,验查女性的坐婆,地位相同,更多的作用是填写尸单,然后收敛尸体。
当然如现在这种明显杀死的尸体,仵作也不敢乱收,否则搞不好就是死罪。
没一会儿,巷子口奔来一人,带着一口箱子,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连声道歉:“老儿来得晚了,累上官久等,恕罪恕罪……”
苏油摆手:“不妨,没违时限就没有错,不过是我们到得早了。”
再一看仵作老头袋子里的东西:“家里今天吃馎飥?”
馎飥就是饺子,团头很尴尬:“呃,这些都是验尸的东西……”
苏油都傻了,这袋子里头明明就是葱椒佐料,还有一束腊梅花好不好!
团头只好耐心解释:“一般人死之后,皮肤会泛青,不容易辨别伤口,这个时候,只需要将可以的部位用水清洗干净,再用葱白捣碎,将葱泥敷在伤口之上,然后用纸蘸醋盖住伤口一个时辰,伤口就可显现。”
“完整的皮肤光滑有弹性,滴水在上边,水会流走;而伤口部分的皮肤组织僵硬,水流到伤口附近的皮肤会停滞不前,由此断定伤口的位置。”
“检验骨伤则先用醋将全身洗净,再用浸过油的丝绸或是油纸隔着太阳光,或火光照看,即可发现断骨之处。”
“如果这都还发现不了,就用腊梅花与大葱,川椒,食盐一起捣碎,做成饼状,将饼子放火上烤烫,再以一张纸贴在需要验看的地方,用腊梅饼在上面反复熨烙,伤痕就会显现出来。”
苏油只好谦虚:“这个你才是专业人士,那就先验吧。”
团头对苏油也挺佩服:“年轻人胆色不错,见到尸体都不带害怕的……”
沈忱大怒:“住嘴!此乃小苏太保!十万夏人在他面前都灰飞烟灭,区区一具尸首何惧哉?!”
团头吓着了,苏油这是破坏规则,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员,不过是开封府界提点刑狱勾管,连推官都是他知道别人别人不知道他那种。
不过团头的手艺的确比较专业,加之这具尸体致死原因很简单,所以很快验看完毕,除了随身携带的衣物,伤状,就是“致死,左乳下首伤口径寸,深三寸五分,双刃,轻入,重出。”
一边沈忱开始询问李三儿,问他脸上的伤口怎么来的。
李三儿脸都吓得白了:“这是我家新妇早起与小的争执所致,官人们真与我无干啊……”
王朝点头:“你再细说发现尸首的经过。”
然后很快几人便注意到李三儿的供述,提到进巷子之前,听到过一个凄惨的声音,好像是女的,喊道杀人啦。
苏油等几人对视一眼,尸体似乎是个士子,指甲修剪得干净,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看,死亡时间当在半夜,因此李三儿基本可以洗脱嫌疑。
这巷子里尽头人家已然不多,那就挨户询问。
问道朱虔婆家的时候,朱虔婆老实交代,那人是她先看到的,只是由于惊吓过度吓得赶紧跑回家中,听到外间有动静,也不敢出门。
苏油便问起家中还有何人,朱虔婆却是支支吾吾。
倒是王朝对苏油解释,这巷子就是私寮街,虔婆家里看来就这情形。
说重了这也是隐藏逃户,这是违反保甲制度的,苏油便让虔婆将那什么金姐儿叫出来,也需要盘查一番。
虔婆便去拍门:“姐儿,是官人们来了,你开门出来见见。”
一位穿着淡青色袄子的女子开门出来,模样倒是挺好看,跟几人拜了拜:“小女子见过几位官人。”
听她说话的口音气度,苏油问道:“你不是宋人?”
金姐儿便掉下了眼泪:“奴家是高丽人,随大宋官人来到汴京,后来官人死了,大夫人容不下,便将我发卖了出来。”
“好在官人还有几个热心的朋友,因此接济与我,寻得此次地方住下。”
这话说得倒是挺艺术,苏油点头:“巷口那人你认识吗?”
金姐儿说道:“我都没有出去过,不知道那人是谁。”
苏油说道:“那你随我们出去看看?”
金姐很害怕,但是没办法,还是随沈忱去了。
苏油给张麒使了个眼色,张麒会意,进金姐儿房中检查。
不一会儿张麒出来:“没什么特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