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血战疆场,为国尽忠,将他的才能,用到了应该用到的地方。满朝文武,尽皆钦佩敬仰。”
“我不要你现在回答,回答了我也不听不信。”
“你回去冷静冷静,然后自己好好思索一天——你,将来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了成为那样的人,从现在起,准备为之做出那些努力?”
“想通了,想好了,心里没有任何疙瘩了,再来将答案告诉我。我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不管你想要做什么,都会尽力帮你。”
“现在让县君给你检查伤势,包扎完后,便随你母亲回去吧。”
当晚,苏颂和陈昭明苏小妹一起前来拜访。
进门苏颂就是一通埋怨:“明润你怎么能出这个头?我调阅了近年来的河工记录,黄河如今差不多两年多便要来一次溃坝决口,这么烫手的差事怎么能主动请缨?”
苏明润躬身施礼,然后很冷静地问苏颂:“族兄,那你说,除我之外,朝中还有更适合考察河务的人选吗?”
苏颂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会那这个来堵我的嘴,也罢,为国不惜此身,我苏家也出了范文正那样的人物,族兄也为你骄傲。”
说是骄傲,语气和神情,半分骄傲的意思都没有。
几人进室内坐下,苏颂才说道:“明润对黄河变迁熟悉吗?”
苏油摇头:“我只知道河害来自水中的泥沙。黄河流经泾渭高原之后,因为当地土质皆是黄土,因此当河到了长安洛阳一带,河中已经一碗水三分泥。”
“因为流速关系,这些泥沙不会淤积到河底,所以他的中游是相对安全的。”
“但是当它经过开封,到达河北后,由于地势低平,因此流速缓慢下来,这意味着泥沙也沉积下来。”
“随着河床底的泥沙淤积越来越高,水位也不停的上涨。待到淤泥填平河床,河道不复存在,海量的黄河水只能另寻出海口,于是,灾难就降临了。”
“治本之策,是在陕西广植植被,保护泥土,让其携带的泥沙减少。”
“泾河便是如此,当其初出六盘山,河水清澈,甚至可以直接用来烹茶。”
“可进入渭州,由于渭州两岸农耕发达,植被殆尽,因此开始携裹巨量泥沙。”
“等到进入渭河入口,已经半水半泥,造成‘泾渭分明’的奇景。”
“前秦的泾渠,就是这个原因被堵塞的,我到了渭州后,在泾河上游重开渠源,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说完又叹息:“陕西如今是重兵防驻之地,地方人力,全力耕作供给大军尚且不敷,柴薪营寨,各种器械,都需要大量树木。现在说什么植树造林,是有些异想天开了。倒是大苏,又在凤翔搞了不少松林。”
苏颂点头:“有道理,不过河害问题不光是我朝突出,在历代也是非常严重的。”
“秦之先,河工便是朝廷重要职务,共工,大禹、河伯、夸父,这些都是上古治水的大贤。”
“有周一代于今,黄河大堤屡溃屡修,屡修屡溃,基本上就是两年一决口,百年一改道。”
“东汉初年,经过经年的战乱动荡,没有力量治河,导致黄河与汴河同时决口,整个北方化为洪泽。”
“一直到三十六年后,国力上升,汉明帝才任命乐浪人王景修河。”
“王景把治河的重点放在了黄河下游重要的支流汴河上。利用汴河从荥阳,即今郑县西北,引黄河水,经过东京,南京,至徐州入泗水,再入淮河,到千乘海口入海。”
陈昭明说道:“这段工程,长千余里,王景对汴渠进行了裁弯取直、疏浚浅滩、加固险段,整修好了下游河道。并在汴河与黄河交汇口,设立水闸,以控制黄河流入汴河的水量。”
苏颂说道:“汴渠河口以下,每十里立一道水门,通过调控水门控制黄河流入汴河的水量,使汴河水量保持在平衡状态,从而达到保护汴河的目的。而一旦遇到汛期,汴河就能够分流大量的黄河水,从而保护黄河下游堤坝。”
苏小妹补充道:“为了这次治水,汉明帝动用了数十万民夫和军队,耗费了上百亿铜钱。其动用的物资不计其数,中原地区的树木砍伐一空。”
第五百二十章 议河
汉代铜钱的购买力,和如今大宋可不是一回事,那时候的百亿,相当于如今数百亿。
只听苏颂又道:“不过从此之后,黄河算是进入了一个长达千年的安流期。虽然黄河决口还是难以避免,灾害依旧频繁,但是再也没有了大规模的改道。直到……现在。”
将自己总结的笔记交给苏油:“大宋景佑元年,黄河于澶州横陇埽决口,河水从此离开了王景治河时期的古道,重新冲出一条新河道。这就是——横陇河道。”
“十四年后,庆历八年六月,黄河在澶州商胡埽决口,从此又离开横陇河道,经大名府、恩、冀、深、瀛、永静军等府、州、军,至乾宁军夺御河入海。这就是如今的北流。”
陈昭明神色开始变得沉重:“庆历八年,当时以宰相身份出镇河北的贾昌朝上奏,请中枢下令,京东州军兴葺黄河旧堤,塞横陇、商胡二口,断绝北流,引水东流,恢复黄河故道。从此治河之争,分作两派——北流派和东流派,即回河派。”
“贾公希望回流之因有三:一是黄河北流至庆历八年,其河道也已经再次淤塞严重,尤其是出海口以上地区,以至于都没法疏浚了。与其投入巨额人力财力在没有什么希望的北流上做文章,还不如恢复黄河东流故道。”
苏颂说道:“其二、从防备契丹辽国的角度出发,显然北流对河北防御破坏极大。”
陈昭明点头:“御河纵贯河北军州,直达东京,要控制河北诸路,这条水道是重中之重。”
“来往河北的粮草、军队、钱货、食盐、皮货、布匹等大规模的物资运输,主要就是依靠御河。黄河夺御河道入海,导致漕运几废,转输之劳顿增,而前线资物愈加紧缺。”
苏颂说道:“不仅如此,大宋从保州以东一直到大海,设置了大量的塘泊水渠。这些塘泊可以种植水稻,更可以阻塞辽军骑兵南下的道路。如此保州以西,无军事之忧,大宋只需要扼守太行即可。”
“然而北流带去了大量的泥沙,将塘泊大部填平,导致沼泽化为土地,从此汴京北面的防御洞开,形同虚设。”
苏小妹说道:“第三条理由就是由于黄河不复故道,以前农耕发达的沧州、棣州、滨州、齐州地区必将遭受旱情,土地减产,税收十失其八九。”
苏油眉头皱紧,而陈昭明继续说道:“当时此议一起,朝中啧论纷纷。结果未及定论,皇祐二年七月,黄河再次在大名府馆陶县郭固决口,四年正月,郭固决口终于堵住,但黄河水势必然堵涨,因此短期内必定再决,于是便引起了朝中关于北流和回流的大议。”
“群议之中,别有一策奇峰突起——河渠司李仲昌主张:先开六塔河,分流黄河水,然后把黄河引回山东故道。”
这个事情苏油就很清楚了,这就是嘉佑年间著名的六塔河回流工程。
当时李仲昌的治河方案遭到了河北转运使周沆和名臣欧阳修的极力反对。
欧阳修反复论证李仲昌在胡扯,主要原因有两个。
其一,当初堵塞商胡决口耗费了薪刍千六百四十五万,民夫五百八十三万,而如今李仲昌开六塔河,保证只需薪刍三百万,民夫一万,相同河段,所需财力物力怎么可能相差如此之大?
第二,黄河广二百余步,六塔渠才四十余步,如果改道六塔河,河道必定容不下黄河主干道的水流。
如此为了回河,让六塔河沿岸好几万人丧家失地,却最多能分流黄河十分之三的水量。
如果汛期一到,黄河水从六塔河倒灌而上,六塔河沿岸齐、博、德、棣、滨五州之民,将尽数沦为鱼鼈之食!
然而最终出于政治、经济和军事考虑,还是采用了激进的东流派主张,罪魁祸首,就是对苏油很好的富弼和他的前任。
嘉祐元年四月,商胡北流河口最终被堵塞,黄河水被引入六塔河。
结果如欧阳修所预见的那样,河道过窄不能相容,河水发生倒灌,当晚就发生了决口,溺死民兵民工、漂没物资,不计其数。
陈昭明说道:“嘉祐五年,黄河又于魏州第六埽决口,又冲出一条新道,这条新河,被称为二股河。”
“如今朝中河务又分了两派——都水监丞李立之、提举河渠王亚,认为黄河东流根本不现实,应该维持北流。”
“都水监丞宋昌言、屯田都监内侍程昉,则提出反对,主张开二股河,以这条新河导河东流。”
苏油怒了,站起身来:“两边都是一派胡言!他们的主张,都有数据支持吗?”
“历任河工,对黄河各区域的水流速度,泥沙含量,泥沙沉积速度,河道高度,枯丰时期水线高度,可容纳水量,新河道日常的流水速度,工程完毕后的容水量,大汛多少年一次,等等等等,有没有经过缜密的勘测计算?”
“对黄河各条支流的情况,有没有通盘的测量?对于工程,有没有精确预算?比如之前六塔河的施工量是怎么计算出来的?是按照多少年一遇的标准修造的?为何欧阳公和河渠司的差价,区别如此巨大?”
“黄河的实际情况到底如何?堂上诸公只看到回流的好处,河渠司工作过于粗糙。却从没人去认真研究,勘测,计算,没有证明过回流到底是可行不可行!”
“数十年争议不绝,屡次失败,都居然没人想到过来一次精确测量,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既然有了我蜀学理工的参与,那首先便是尊重事实。”
“我今晚就上书陛下,此次河务考察,一切以实测数据说话!不管东流北流,河务建言但凡拿不出数据支持其建言的,一律责为谬论!”
“所有建议,必须经过实际测量;朝中诸公需要什么数据,大可以告知我。”
“任何方案,无论大小,都必须确定其是否可行后,方能施展。”
“胄案成立预算司,由专业队伍进行大工程的造价,人力,物资运算,必须精确到最多十文!”
“一项项支出全部给我列出来,不要害怕繁琐,新式记账法,就是给他们解决繁琐用的!”
“少给我来什么两次山陵建造那种三十万贯五十万贯,光给地方增加负担,落实到工程却不见时效浪费严重!”
苏油是真的很生气,非常生气,大宋如今对行政管理,军政管理,司法管理,可以说是非常完善严密,甚至是到了叠床架屋,制度阻碍了效率的程度。
可唯独对于财政,却是粗放得一逼。
如今地方上基本上都是两本账,一本上报朝廷用的,一本地方上自己用的。
官员们在其中上下其手,导致中央统计和地方实际严重脱节,真到需要的时候地方上拿不出来,如同现在的河北那般,那是要出大事的。
赤地千里无法赈济,最后总会有人带领饥民们揭竿而起,真实历史上数十年后的西夏问题,最后就是因为方腊起义,变成了烂尾工程。
不过方腊起义,那是人祸。
第五百二十一章 董员外
以往因为中枢也是一本糊涂账,所以拿地方毫无办法。
唐介和苏油半年来的作为,其重要意义就在于把中央这本糊涂账给理清了。如今唐铁头正拿着账册作为大棒,举着大义作为旗帜,敲打的下边各路转运使和上州知州哇哇哭。
不过计司也只打痛不打死。
真要根据中央账册追索,那满大宋的官员就都别活了,不对,是唐介和苏油先就别想活了。
计司敲打的目的,便是要地方上报实情,推广新式记账方法,比照计司清理库藏的方式,让中央和地方账实相符,以便中枢掌握大宋财政的真实情况。
造假也是需要根据的,所以各地上报的财政情况虽然水分很多,但是遇到苏油这样拥有大量数学统计财会人才的懂行人,一样可以给他们挤掉大量的水分。
苏油的做法是,老唐我们不用看具体数据,我们主要将精力放在研究这些数据的变化情况上就行。
底数一无可取,但是这些数据的变化情况,绝对是地方官员根据各地各年财政的实际情况,予以假账相应变化的。
所以加上统计汇总和一些计算方法,计司一样能够管中窥豹,根据历年增减程度之类的数据看出个大概来。
然后就可以拿着这个大概,和中央统计账册一起,去讹地方官员,让他们上报真实数据,他们绝对会怕。
丑话说在前头,这是给各个地方一个丢弃旧包袱轻装上路的机会,接下来计司会派调查组下去核查,那些地方性的苛捐杂税名目,趁早自己处理干净首尾,具体的真实岁入,老老实实造册,然后上报中央重新修订,以后大家轻松。
即使地方上同样会瞒报,会造假,但是也总比计司目前这本纯假账真实得多。
至于现有的那些水分,以后一样可以通过别的办法给他们挤出来。
比如通过刺激经济的缓慢通货膨胀,很快官员们就会发现,如今手里克扣出来的几百贯,到二十年后,就什么都不是了。
而到了那个时候,银行,税务,计司的监管已经全面铺开,想要另辟财源私设金库,难度和如今相比,那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再比如掌握大宋真实财政情况后,下一步就是和十八路转运使谈判,明确税收分配额度,分配方式,理清楚哪些归地方,哪些归中央。
比如工商税收归中央,农业收入归地方。
这样分配,地方上如今不但能吃得很饱,甚至还能吃得很好,比中央还要好,当然,不能吃得过于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