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的……”
我摸着半边浮肿的火辣辣的面颊,眼冒金星,浑浑噩噩地从地上站起。砰地一声,又一拳砸到了我的另半边脸上,我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伸手抓过我破破烂烂的亡灵,抱在怀里喘气。
“我的大哥和弟弟死了!”朦胧间,我听到断臂阿姆怒不可遏的吼声,“我死了便罢,但既然我还活着,我就要问问你——难道你看到他们两个的尸体,一点反应都没有么?”
我轻声嗤笑,“你要我有什么反应啊?”
“你他妈的——”断臂阿姆跟头红了眼的斗牛似的,把罗从我怀里揪出来,恶狠狠地扔到一边,对着我的脸又是狂怒的两拳!
“你他妈问我?!你他妈问我要你有什么反应?!”
断臂阿姆一边揍,一边红着双眼咆哮,“我告诉你!你该愧疚,该悲痛,该流流你那几滴能毒死人的鳄鱼泪!我们三兄弟当初跟着你,豁出命去打杀,帮你报仇——现在死了两个,都是为了你!你无视他们的死,不闻不问就算了,还他妈能笑得出来!我们在你心里算什么?莱蒙·骨刺,养条狗都比你有良心,你他妈还算是个人么?!我们还为你这种人卖命,连我都为大哥和艾厄觉得不值!”
他骂完就将我一把拎起来,掷铁球似地掷了出去。我摔得头晕眼花,缩在地上咳嗽。波波鲁惊叫一声朝我奔过来,乞乞柯夫则呼哧呼哧吸着烟管,勉为其难地挡住断臂阿姆,道,“冷静些,阿姆。”
断臂阿姆指着我吼道,“让开,乞乞柯夫!今天我非要知道那小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看他能冷血到什么地步!莱蒙·骨刺,你这个没心肝的贱种,扶不起的孬种!你就在比你弱的人面前耍横,在狗皇帝面前屁也放不出来!我今天就骂你了,骂你贱,骂你孬!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在大哥和艾厄的亡魂前杀了我!”
波波鲁吓坏了,心惊胆战地劝我道,“莱蒙王子,阿姆只是悲痛过度,口不择言,你可千万别……”
“断臂阿姆。”我缩着身体,静静瞧着一只从泥土缝里钻出的蚂蚁,道,“你想让我哭,对么?”
断臂阿姆恶声恶气地说,“只让你哭还算便宜你了!你要是不哭,我他妈今天就打到你哭!”
“好啊。”
我缓慢地从地上坐起,双眼晕眩地望着他,唇边咧开一丝冷笑,“那你告诉我,只要我哭一哭,赖格和艾厄就能活过来?就能从你包裹里的两盒骨灰变成活生生的人?”
断臂阿姆拧起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你……”
“你说啊,是不是这样?”我瞪大血红的双眼,抬起双手,脖颈暴起青筋。我从地上跳起来,活像疯了一般走上前与他对视,道,“告诉我,我哭就行了吗?!我哭了,你大哥和你弟弟就能活过来!我哭了,兀鹫城和那些死去的人就能恢复原样!我哭了,狗皇帝艾略特的脑袋能自己掉下来!还是说我哭了——”
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一拳拳砸向地面,嘶吼道,“就可以回到过去!你们三个就可以离我这个臭虫一样的亡命徒远远的,过你们的潇洒日子去,也不会落得个惨死的结局!你说啊?!如果这些只要我流流泪就能实现,何止是眼泪,我他妈把两颗眼球剜给你都行!”
“你说啊——!!”
遍布伤痕的双手又一次鲜血淋漓,我疯了似地殴打大地,仿佛在殴打弱小的我自己。到头来我什么也不是,只是千百个想杀艾略特的人之一,只要他动一动手指,就能被杀的千百分之一。
这就是我窝囊透顶的一生,更滑稽的是这种窝囊纯属自找。一意寻仇的是我,崩溃发疯的也是我。断臂阿姆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又贱又孬的废物。
风声渐消,大地一片静谧。
断臂阿姆定定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血淋淋的双拳,任寒风在我们之间萦绕盘旋。好半天,他说道,“我真是高看你了,你已经脆弱到连悲伤的勇气都没有。你怕眼泪会击垮你,却不知道你早已被其它东西击垮,连爬都爬不起来。”
他转身走了几步,脚步声里充满了历经风雨后的疲惫和绝望。他用那只仅存的手臂背起包裹,淡漠地说,“我不会再为你卖命了。从今以后我们分道扬镳,彼此再无干系。”
“好。”我听到自己无机质的声音,“再无干系。”
说着,断臂阿姆迈开倦怠的步子,背负着他兄弟存在于世的最后一点痕迹,背影被伤感的夕光拉得很长很长。他拖曳在地的影子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听着他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越来越淡,深入肺腑的冷意几乎劈开了我的每一寸骨骼。黄昏在泣血,寒风在呜咽,只有我没有哭。
我哭不出来。生存于世诸多不易,我早已哭累了。
直到断臂阿姆的背影消失在连绵的群山后,我也没再抬头看他一眼。
我缓缓撑起遍体鳞伤的身子,对乞乞柯夫和波波鲁道,“现在呢?你们还有谁后悔跟着我,就在这里解散吧。波波鲁,你本就是我骗来的,现在我还你自由。你要是也不快活,就打我几拳……”
“不,莱蒙王子。”黑袍修士朝我郑重地一鞠躬,“无论您是什么样子,都是旧国的王子,我永远追随您。”
“是么,那可太感谢你了。”我道,“乞乞柯夫,你确定还要跟着我这个废物么?”
乞乞柯夫闷声问道,“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直奔迟暮帝国。”我平静地说,“刺杀艾略特。”
“好吧,只要你不放弃杀艾略特,我就跟着你。”乞乞柯夫耸了耸肩,“反正我不像那几个残废,硬是把简单的事情弄得挺复杂。一旦我认为跟着你毫无意义了,再找下一个寻仇的人就好了。”
****
临走之前,我去看望了一下芭芭拉。在兀鹫城暴|动之时,她拒绝加入游|行的队伍,带着救济院里的二十几个孩子,和瘸腿赖格与断臂阿姆一齐从城里逃了出来。
后来赖格和阿姆执意要回去寻找艾厄,她便在附近一处小村庄找到暂住的居所,继续照顾那些孩子。
“莱蒙……”她看见我,憔悴的面庞露出喜悦的神采,“太好了……你平安无事……”
她低头一瞧,瞧见我怀里犹如一只被揉皱的纸团的亡灵,惊道,“罗……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