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衣在不远处躺下,闭着眼却怎么也没法睡下去。
这一路上的颠沛流离杀机四伏一齐涌上心头,怎么就那么巧?
无人的绝境里还能遇着一个从天而降的姑娘,带着马,带着水,带着干粮,简直像是就为了等他。
若不是她一双手细嫩无茧,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娇小姐,他一定早杀了她。
可哪家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会把自家小姐养的这般言行无状,真是他生平仅见。
她嘴里又一句实话都没有,甚至连姓名来处都不肯吐露半点。
处处看来都十分可疑。
倒不如杀了。
不管她什么来头抱着什么心思,那匹马与干粮和水至少能让他多活些日子。
他摸出藏在长靴中的短刃起了身,锦靴踩着沙子慢慢靠近了正在昏睡着的女孩。
她仍是方才那个姿势蜷缩在马匹旁,在黑马魁梧身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羸弱小巧。
他看着她的脖颈狠了狠心,弯腰便准备一刀刺下去。
左云裳揉着眼睛撑起身子,发鬓蹭的松散凌乱。
叶裕衣猛地收住了手,右手藏在宽大的袖袍里,默默攥紧了刀柄。
左云裳打着哈欠仰头看了他一眼,挠了挠头,嫌头上的发鬓不舒服,索性抽了簪子,将长发披散下来,“你怎么了?我听着你好像走来走去的,是不是太冷了睡不着。冷你就跟我说,我身上衣服多。要不我跟你换一换,你睡托亚旁边,我找个地方睡。”
她这般说着,伸手就解了自己身上月白色梅花对襟长袄的带子,将衣服脱了拿在手里起身递给他。
这一脱她身上便只剩了一件交领的妃色小袄与素色单衣,一阵夜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立时清醒了些。
叶裕衣垂眸不语,小袄做得贴身将小姑娘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身勾勒得一清二楚,窄袖稍短,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细腕。
她腕子上还套着两个镶着宝石与翡翠的金镯子,打得是‘平安如意’的纹饰,看着像是从小就套上的。
想来应当是从小家人就十分疼惜爱护。
他抬了抬眼,冷凝的目光一寸寸的滑过左云裳的五官身段,“你一个姑娘家在男人面前解衣,什么样的男人都敢往身边捡。你不怕我生了歹心欺辱于你。这般荒无人烟的地方,即便我将你杀了弃尸于此,日后你的家人也找不到你的尸首,更不知道是我所为。”
左云裳白了他一眼,“别大晚上的讲故事吓人了。你赶紧的把这件衣服穿上睡觉吧,要是饿了,干粮和水都在马旁边,自己拿就是。”
她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只当叶裕衣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在她眼里,叶裕衣到死都是个傻的有点可笑的家伙。
旁人看他都觉得他高深莫测手段狠辣,她却从没觉得他有多令人畏惧,真要是心狠手辣的人物,也不能放她活了这么多年,最后还莫名其妙的被她连累致死。
这样的傻子怎么可能做出杀人抛尸的事情呢。
叶裕衣慢慢垂下眼,长睫在眼下扫出一片扇形的阴影,将眼底复杂的情绪通通挡去。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恩将仇报,便是如此了。
若她知道他方才的盘算,还会这般毫不犹豫的解下衣物送予他吗?
他不知她的姓名来处,便觉得她处处可疑,欲杀之夺食。
她也一样不知他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却仍愿意将自己所有拥有的东西与他共享,怕他冷,怕他渴,怕他饿。
过往旁人待他千般好,大多只因他是太子。那太子姓甚名谁,本人又是个什么东西倒是不算重要。
父皇看重他,因他占嫡又占长。母后爱惜他,却更疼宠六弟。
生平第一次,有这样一个人对他好,便只是对他好,无关其他。
差一点她就死在了他的刀下,他有些庆幸的想着,幸好差了那么一点。
左云裳不耐烦道:“你发什么呆,你倒是快拿了穿上。怎么还非要我来给你穿上才行是不是?”
叶裕衣没接她手中的长袄,眸光复杂,抿了抿唇。
左云裳叹了口气,她任劳任怨的拍了拍他的手臂,“黄黄,劳驾您抬抬手,大哥给你穿行了吧。”
嗨,真不愧是太子殿下,一身的臭毛病未免也太难伺候了。
叶裕衣退了一步,“我不冷,这衣服你自己穿。”
他撂下这句话就转身走开找了个地方背对着她躺下了。
左云裳瞧着他的背影摸不着头脑,她一面把衣服往身上套,一面嘟囔着,“这些半大小子的心思真是难猜。不冷瞎晃啥呀,还把我给吵起来了。”
第5章
左云裳这一觉睡到了日头高升才起来,她揉着眼睛坐起身,这一动衣襟上落的沙子便簌簌的往下掉。
她站起身拍打身上的沙子,托亚也跟着起身。
叶裕衣站在一旁满脸冷漠,“你终于醒了。”
左云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打着哈欠取下水囊和干粮扔给叶裕衣,“黄黄,来,一起吃点东西继续上路吧。”
叶裕衣拿着水囊和干粮却没动,“不必了,我已经吃过。”
她嚼着牛肉干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手里牵着马向前走去。
叶裕衣喊住她,“姑娘,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左云裳摆了摆手,口齿不清道:“嗨,跟我客气什么,咱俩谁跟谁。黄黄你叫我大哥就行了。你要是非得跟我客气,那叫我一声爹也没问题。”
叶裕衣跟在她身后,“你真的知道怎么出沙漠吗?”
左云裳一点犹豫都没有就讲了实话,“我不知道啊。”
她态度坦然,甚至十分理直气壮。
叶裕衣皱眉,“那你为什么要进沙漠?”
左云裳一本正经的胡诌,“因为我夜观天象,有一迷途少年正在沙漠里等着这个好心人搭救,所以我就义无反顾的来了。结果当真遇到了你,看来我的观星术大有长进,不日便可神功大成。”
叶裕衣深吸一口气,继续坚持不懈的问道:“我观姑娘衣着不凡,织金锦一金一尺并非寻常布衣可以用得起的布料。想来姑娘出身非富即贵,家人此时一定十分焦心。”
左云裳心说没想到你堂堂太子还对衣服花纹布料这么有研究,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布叫织金锦。
“看来黄黄你是当真喜欢这衣裙,连花纹布料都看出来了。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也只能跟你直说了,”左云裳神色认真,“这身衣服是我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早知它们如此值钱,我一早就该拿去典了才对。”
凭什么你太子爷身份金贵连个名字都不肯跟我讲,倒要我报上姓名来处。
她回身去摸了摸叶裕衣身上银红的袍子,又伸手捉住了他的一只手握住。
亲手摸到这只手温热并不冰冷,她才放下心。
她上上下下的将披着娇俏女袍的太子殿下看了一遍,笑容灿烂的点了点头,“这衣服穿在你身上果真好看,黄黄,你当真是国色天香。”
叶裕衣不出意料的又被她气得脸都红了,“你怎么这般满口混账话,不成体统!”
左云裳见好就收,她松开了叶裕衣的手,转身上了马,“来,快些上来,沙子都有些烫脚了。”
叶裕衣见问不出什么来,便也不再问了。
他默不作声跟着上了马,坐在左云裳身后。
光滑的沙丘线条流畅,每一个起伏都圆润得不可思议。沙粒在风中滚动,满目皆是深浅不一的金黄。
烈阳洒满黄沙,天幕蓝的格外纯粹。
若是久居繁华的游人踏入此地也一定会为如此壮美的景色而震撼陶醉,但身在此景中多日,便渐渐会生出无路可逃的挫败,灿烂的阳光与金沙只会晃得人双目刺痛。
走了这般长的时间,仍看不到半点出路与解脱之法,他心中渐渐多出许多不安。
只是身边的姑娘倒是半点不受影响,变着法的拿他寻开心,自得其乐精神十足。
叶裕衣随着日头升高脱下了身上银红的外袍,仍热的焦心。
他擦拭着额上的汗水,忍不住开口提醒她,“你带的食物和水只够我们三日所用。三日若未能走出沙漠,你我皆会葬身于此。”
他嗓音沙哑,左云裳掏出水囊反手塞给他,“渴了直接跟我讲,你方才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喝水?”
她说到这里起了疑心,低头瞧了瞧干粮。结果还真让她给猜对了,除了她早上吃的肉干,干粮比昨晚上睡觉的时候是一点没少。
合着这祖宗今天早上是饿着肚子哄她高兴呢。
身后的人又将水囊还给她,嗓音哑的厉害,却仍坚持道:“我不渴。”
他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走出这个绝境,此时的每一口水都极为珍贵不能浪费。
左云裳停了马,扭过头瞪他,拿着水囊一把拍在了他怀里,“让你喝你就喝,哪来那么多话。怎么的?难道你是看不上我,不愿与我同食同饮吗?”
这姑娘年岁虽小,却比以往见过的男人都要更霸道些。
叶裕衣喉头滚了滚,抿着唇与她对视。
那双眼冷冰冰的像两颗浸在冰水中的珠子,太子殿下总是这般傲慢的用冰凌一般的目光面对所有人,仿佛只要不顺他心意皆为叛贼逆党,合该千刀万剐。
只是到底与以往不同……那双眼比寻常暗淡了许多,神色也死气沉沉。
“食水无法再得,我可以再撑一会儿。”
左云裳咬牙,“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无法再得就无法再得,你吃就是了。就算要有一个人节省口粮,也该是我少吃一点。做大哥的让自己小弟挨饿这传出去我还怎么混,我说了会护你平安无事,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要是不喝这水不吃这东西,你就是不给我这个大哥面子!”
就叶裕衣那个身体,好吃好喝的伺候着都三天两头要病一场。
真要让他挨饿受冻,左云裳觉得自己大概只能带着他的尸体出沙漠了。
叶裕衣坚持,左云裳更坚持。
叶裕衣固执,左云裳比他更固执。
眼见着再不吃,左云裳就当真要上手给他灌水把干粮塞进嘴里了,叶裕衣只得将东西塞到手里的东西吃了下去。
叶裕衣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他们这般行了许久之后,托亚是第一个倒下的。
左云裳摸着托亚的头,心疼的忍不住掉眼泪,“马匹不比骆驼,沙漠无水源也无草料,你能撑这么久已经是很好了。”
叶裕衣站在一旁看着倒在沙子上奄奄一息的马匹,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最后的结果。
他的一颗心沉沉的落了下去。
他们走了两日,却仍未能走出沙漠……他们当真能走的出去吗?
眼下没了马匹负重,别无他法,左云裳只能将剩下的水囊和干粮背上继续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