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办案着实利索, 不出两日,便把蒋韶为掩藏莫文轩罪行,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扒了个干净。
只可惜蒋韶不但只手脚快, 更比一般人狠心绝情, 明白莫文轩今次必死无疑, 他便毫不犹豫的弃了他,转而将他为官这些年来的黑料摁得死死的。
但凡郑重抓住了蛛丝马迹,寻着查去, 结果必然是一无所获。
一如秦宴所言, 莫文轩确实是蒋韶的突破口, 可他如今不堵这突破口,反其道而行之,竟让郑重彻底摸不着头脑, 除了梅吉与孙潜二人之事,再抓不住蒋韶半分错处。
不过倒也还好, 蒋韶终究不曾疯魔至无惧人言的地步, 他还是放弃了他那所谓的义子。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今有丞相蒋韶之义子莫文轩,不修私德, 强抢民女, 草菅人命, 近一年来, 屡犯命案多达十数人,实乃恶贯满盈,责令其,褫夺功名贬为庶民,杖责一百黥面示警, 流徙西南终身不得归,大赦不赦。”
“丞相蒋韶,知情不报包庇纵容,徇私枉法陷害忠良,念其多年来辅佐皇上功劳不浅,功过相抵活罪难免,杖责五十,罚奉半年闭门思过,钦此。”
秦寰憋屈月余,本要就此将莫文轩判处斩立决,奈何蒋韶连同他手下文官一力作保,终究还是留下他一条狗命。
虞妗倒是不置可否,蒋韶不可能真的放弃莫文轩,不论如何,那终究是他的亲儿子,只要能保他一命,只要他蒋韶不倒,莫文轩流徙西南,能不能回来,也不过是几年后他一句话的事儿。
说不好莫文轩还能仗着蒋韶的势,在西南当个土霸王。
蒋韶如今满心以为,只要留住莫文轩一条命,他再给押送官打点一二,莫文轩便能从服刑变成享福,这等好事,虞妗又怎么会留给他呢。
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留人到五更。
杖刑乃虞妗当庭令人行刑,百官注视之下,蒋韶如何敢命人作假,莫文轩十八年来娇生惯养,一身皮肉细嫩得不行,一百杖下来,早已出气多进气少,拖回牢房的当夜,便发起了高热。
蒋家人急得团团转,信不过普通郎中,又请不来太医,蒋韶的大姐不是命妇,无法进宫求见皇帝或者太后。
眼看着莫文轩已经气息奄奄,蒋韶一忍再忍,抵不过蒋家大姐一声声哀哭,终究是让陈放拿着他的牌子,进宫去求虞妗。
虞妗早已料到蒋韶会来求她,她也不想莫文轩死得如此轻松,被他害死的那一个个姑娘,可还等着生啖其肉呢,遂让银朱去请了姜眠秋给他医治。
姜眠秋医术超群,两副猛药下去,莫文轩便能活蹦乱跳了。
蒋韶早早派人替他打点好了一路的行程,流行出发当日,一出了上京城,莫文轩便大摇大摆地坐上了狱官抬的轿子。
每日好酒好菜不说,莫文轩终究是戒不掉那点色心,刑队中稍有姿色的女囚,通通没能逃过他的魔掌。
刑途还未过半,便有好些女囚受不得他与一行狱官的百般侮辱,自戕而死。
西南地远,要越过一处茂密幽深的丛林,才堪堪看得到边。
密林中枝桠横七竖八,人都走不大稳,更何况抬个轿子,莫文轩只得下轿随狱官步行进去。
按理说狱官时常往这边走,熟知路型,断然不会迷路,可他们一行人却突然在这茂密森冷的密林中,迷失了方向。
莫文轩看了看已不知绕过多少回的,绑了红布的树桠,满腔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一脚踹倒身前的一个狱官:“你们都是蠢货吗?不是说识路?竟在此处兜兜转转出不去?”
被他踹倒的狱官,面色狰狞了一阵,随即爬起身,默不作声的退到队伍的末尾处。
押送官过来打圆场,竹竿似的身材仿佛风吹就能跑,赔着笑脸道:“莫爷消消气,今儿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邪,这雾也大水汽也大,这儿本该有条路的,也看不清了,这才迷失了方向。”
莫文轩又如何会给他面子,劈头盖脸边是一连串咒骂,而后才吼道:“既然知道迷路了,那还不快去寻路,在这儿等这爷给你们找路吗?”
押送官过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日子,他也不是没有押送过大有来头的官宦子弟,即便是莫文轩骂的再难听,他脸上也笑意如旧,点头哈腰一番后,又继续领着队伍往前走。
又过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莫文轩又闹了起来,嚷嚷着疲累走不动道,死活要人背他。
押送官苦口婆心的劝他,在这密林中行走,稍有不慎便会跌倒,背着他一个大活人行走,着实不便。
莫文轩又岂会听?指着方才被他踢倒的狱官,要他来背。
押送官像是不知何为发怒一般,招手让他去背。
莫文轩如愿以偿的爬上了狱官的背,坐上了人肉轿子,只不过走了百十来步,那狱官脚下一软,在地上囫囵滚了一圈,莫文轩比他更甚,接连滚了好几圈,随即一头撞呆在了树根上,当即头破血流。
“血?”莫文轩捂着鲜血横流的额头,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一串接着一串。
那狱官脸色不变,垂着头任由他发泄,只在背后的那一双手,悄悄握成了拳。
押送官趁机说道:“不如这样,莫爷您暂且在此处休整一二,我等前去找路,若寻着对的,便回来接应您,如何啊?”
莫文轩早就走不动了,脚底磨出好些水泡,正是疼痛难忍的时候,押送官一说他便忙不迭的答应了,口里还骂骂咧咧,说他怎么不早提这事儿。
押送官赔笑了几句,便带着几个狱官往远处走。
等莫文轩察觉不妙时,已经为时已晚。
哪个押送官会放心大胆的将一行囚犯和自己分开?便是要去寻路,也不该连个看守也无。
哦不对,看守是有的,那位被莫文轩连番欺辱的狱官不正在一旁站着吗?如果忽略他几欲杀人的目光的话。
原本安安静静的一行囚犯,突然站起身,向莫文轩聚拢来,一个个满身脏污,蓬头垢面,那一双双发红的眼却犹如索命的厉鬼,异口同声要他拿命来。
莫文轩满目惊惧,瑟缩着往后面退,又看那狱官,恍若没事人一般站在不远处,当即怒斥道:“你在那儿看什么看?你没看见这群人疯了吗?还不快把他们拉开!”
那狱官看着他笑,那张脸生的倒是有几分俊朗,莫文轩却觉得,那笑意,似是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来他在何时见过。
莫文轩被这一行囚犯逼得退无可退,后背靠在坚实的树根底下,他终于开始害怕了,颤抖着嗓音说:“你们要做什么?你们别杀我,我是蒋丞相的义子,你们若是动我一根汗毛,我义父定然不会放过你们……”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还我女儿命来!”
“你一定要血债血偿!”
“……”
这些人,哪里是什么囚犯,分明是被莫文轩这些年玷污杀害的,姑娘们的父母兄弟。
莫文轩被吓得肝胆俱裂,拖着酸软的腿就要往别处跑,这些痛失女儿的可怜人,好似约好一般一拥而上,刹那间惨叫声响彻天际,惊起一群鸟雀。
躲在不远处的几个狱官正坐在石墩上,地上燃烧着熊熊篝火,火堆上翻烤着几只肥美的大鸟,显然是刚刚打猎来的。
那厢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几个狱官跟着瑟缩了身子,其中一个悄声问道:“老大,就这么让他们……,无事吧?他可是丞相要保的人。”
押送官揪下一只鲜嫩的鸟腿,笑了笑:“那又怎么样,太后娘娘要他死,可跟我们没关系,况且,这是他自己作恶多端,引这些疯囚□□,如实上报便是,蒋丞相若是怪罪下来,咱们也有话说。”
这话如同一剂定心丸,几个狱官接连放下心来,捡起一旁的酒囊,嘻嘻哈哈的闹了起来,与一旁渐弱的惨叫声形成强烈的对比,显得冷漠不已。
守在那头的狱官往莫文轩那头走了过去,他的身躯被撕得粉碎,四肢躯干分散开,肠子肝脏被掏了一地,鲜血淋漓,若不是那胸膛还微弱起伏着,是个人都不会以为他还活着。
那狱官在莫文轩身边缓缓蹲下,看着他气息奄奄的模样,唇边的笑意愈加张狂:“你可还记得我这张脸?”
莫文轩目光逐渐涣散,他快要死了,但他想起来他在何处见过这般明媚的笑意。
是那年冬天,孙家那个小姑娘,眉眼弯弯明眸皓齿,笑得比枝头上那盛开的红梅还耀眼。
孙若清也不指望他说得出话来,只笑意盈盈的抽出腰间的匕首,毫不留情的将莫文轩唯一完好无损的头颅,割了下来。
一边动作一边说:“去和我妹妹忏悔吧。”
最后一刀,皮肉和骨头分离,莫文轩的双目早已紧闭,孙若清提着那颗头在一旁的池边清洗干净,最后用一方白布将其裹好,放进置满了冰块的木匣中。
将拾掇好的包裹背上身,孙若清转身看向方才狂性大发杀了人,这会儿却瑟缩成一团的十来个人,冷声说:“大仇已报,你们所杀之人罪有应得,不必心有顾虑,走吧,隐姓埋名去别处生活。”
第三十六章
孙若清回京时, 虞妗正为秦宴的事头疼得很,他是有五六日不曾进宫,折腾人的法子却不少。
变着花样送来甜蜜缠绵的情诗, 字里行间那点缠绵悱恻, 与往常那端重自持的摄政王判若两人, 除了三不五时写得信以外,间或会送来一支新开的绿梅,新样式的凤头钗, 抑或一些新奇可口的糕点, 旁的珍品古玩, 跟不要钱一般往宫里送。
算得上的挖空了摄政王府,来讨好虞妗。
不过几个来回,虞妗的寝殿里, 大大小小摆满了他送来的物件,每一步每一处都有他的影子。
青黛进来时, 虞妗正把玩着一个九连环, 亦是前不久秦宴送来的。
“孙公子说他已带回信物, 问娘娘是否要过目。”
虞妗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摆摆手说:“让他送给蒋相爷吧, 就当是年节开春大礼了。”
想了想又多问了一句孙潜如何了。
青黛答道:“孙大人年事已高, 这一番折腾下来, 身子骨大不如前, 想来不久后便要上奏乞骨回乡了。”
虞妗沉吟道:“对孙家来说,这也是一场无妄之灾,本不该他们遭受的,你去开我的私库,挑些用得上的, 搭上些许银两,交给孙若清吧,算是我私人给他的。”
“孙家那姑娘也是个可怜人,追封个县君吧。”
“你再和孙若清说一声,让他好好读书,今年的春闱我希望能在三甲瞧见他。”
从他能按耐着仇恨,一路等到远离京城才对莫文轩下手,便能看得出,孙若清是个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的,自古以来,心狠的人才能成大事。
不管他忠心与否,好用便是一把良刀,她从前为秦寰殚精竭虑的谋划,如今她要为另一人培立说一不二,指哪打哪的孤臣。
经此一事,孙若清必然对朝堂百官失望万分,他若入朝堂,能依靠的只有皇帝。
青黛夜里去庑房见了孙若清,依言将虞妗的嘱咐转达。
孙若清听了她带来的话,并未多言,也不曾推拒虞妗所赠的银钱,他明白虞妗的意思。
早前皇上便已经派人给孙家送去了补偿,可人都死了,补偿又有何用,是虞太后,给了他手刃仇人的机会。
孙若清依稀明白了什么,这是虞太后的援手,也是求贤令,于是他毫不推拒她的好意,她的大恩,没齿难忘,无以为报,唯有这点忠心,是他所仅有的,也是他能给得起的。
不过孙若清还是婉拒了虞妗给他妹妹的追封,他告诉青黛:“人死如灯灭,如今最紧要的,是活着的人,请大人转告娘娘,来年春闱,玄仲必将全力以赴,不负娘娘期望。”
青黛将这段话转告虞妗,虞妗并未多言,只笑了笑,将拆解开的九连环堆在一旁,阖眼陷入了沉思。
孙若清一出宫,便往丞相府去,趁着夜色掏钱请了个乞儿,让他务必将木匣交给蒋韶。
小乞儿虽是奸猾,可看在银子的面子上,好歹是按照吩咐将东西交给了蒋家的门房。
孙若清倚在蒋家的府墙上,直等听见里头慌乱声骤起,才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
第二日便是立春,皇帝要祭天酬神,文武百官及有诰命的夫人都得入宫,祭礼过后便是宫宴。
内外命妇入宫,依礼是要给皇后请安的,可如今秦寰还未到娶后的年纪,这个担子自然是落到了虞妗这个太后头上。
往年都是齐漪与虞妗一道受礼,今年齐漪被虞妗接二连三收拾了两回,随后一直本本分分缩在她的长亭殿,偏生前不久虞妗和秦宴失势,齐漪是骤然抖起来了,在燕宫里耀武扬威,光明正大的接见命妇。
如今虞妗这一朝翻身,她便如同见了猫的耗子,三日前便传了消息说身子不爽利,立春祭典就不参加了。
倘若齐漪嚣张一如既往还好,毕竟哪怕这三年来虞妗捏着她的死穴,也不见她有多消停,如今她这一旦露怯,就不得不让人心生怀疑。
青黛寻人打探了两三日,便觉出了此中的古怪。
“娘娘,长亭殿浣洗的宫女说,齐太后上个月的月事带,迟了五六日才送去浣衣房盥洗,只那血色瞧着不像是经血,小丫头心思缜密便把那月事带藏了起来,后来齐太后身边的宫令女官袭绦便传话浣衣房,齐太后的贴身衣物一律她亲自经手,不再送去浣衣房。”
青黛凑在虞妗耳边轻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