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惕道,“他断后,却戒心不足,被暗算了。”
萧淳目光阴暗不定的打量着萧惕,“外面已经有传言,说朱诚受伤和你有关,一来我们和武安侯府早有龃龉,二来,你被岳立山看重,他死了,你就可以做副指挥使。”
萧惕无动于衷,“我不知旧怨,如果我要什么位置,便去杀什么位置上的人,那我将来只怕也要杀了岳立山。”
萧惕的野心不加掩饰,萧淳眉头一皱,“所以和你无关?”
“无关。”萧惕答得利落。
萧淳点了点头,“那就好,我是怕你被抓住把柄,如今国公府不比往日,武安侯府有个贵妃,咱们家却什么都没有,若真的被找到了证据,事情就难办了。”说着冷笑一声,“听说伤的很重,这也是他的报应。”
萧惕抿唇未语,萧淳上下看看萧惕,“朱诚暂时回不了金吾卫,可你升的太快了,陛下只怕也不想松口让你坐上副指挥使的位子,趁着这段时间笼络笼络人脉吧,等时机成熟了,没人争得过你。”说着语重心长起来,“你大哥那个样子,我也不指望他了,含章,你要争气些才好,金吾卫副指挥使的位子,只凭天子近臣这一条,就比其他职位重得多。”
萧惕应了一声,周身是浓到化不开的凌厉和森严,仿佛还沉浸在追凶途中未走出来,萧淳觉得这个三儿子又一次出乎了他的预料,他有时甚至觉得不太真实,如果萧晟如此出类拔萃,他只怕要去祠堂烧高香,可偏偏是萧惕,萧惕过去十八年他不了解,也不曾参与,既无法完全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给萧氏带来的尊荣,又在看到萧惕越来越位高权重之时心生不安。
想到最后,萧淳安慰自己,别的不说,萧惕的眉眼之间有他母亲和自己的影子,萧惕是他的儿子,这一点无论如何错不了。
……
萧惕回了清晖轩,想了想起身换了一身衣裳,又趁着夜色离了国公府,他一路策马,最终停在了城南一处不起眼的民宅之前,刚扣了三下门,门便开了,门后是个头发花白的矮瘦老头,萧惕翻身下马,喊了句“忠伯”进了院子。
“公子,怎么这么晚过来,可是出事了?”忠伯亦步亦趋跟着,满眸担忧。
“没有,我过来给母亲上柱香。”
萧惕进屋子,左转,暖阁之后是一处香堂,香堂之上供奉着一个牌位,萧惕轻车就熟的上前上香磕头,周身被香火气息一熏,那冷厉之气总算淡了。
萧惕又道,“今夜我歇在这里。”
忠伯应了一声,忙不迭去收拾床铺,等再回暖阁,便看到萧惕在擦一块通体透红的血玉,那血玉未经雕琢,巴掌大小,一整块不见一丝瑕疵,灯火闪烁时,映照的玉里面仿佛有血色在流淌。
忠伯笑着道,“公子早前将雌玉拿走了,这块雄玉可有用处?”
不周山血玉,竟分着雌雄,萧惕第一次听见这般说法时有些不以为然,可等看到了这两块绝品好物,方才明白了血玉有灵之说,萧惕摇头,“不着急。”
忠伯叹了口气,“当年那件事后,也就只剩下这么两件东西能传下来的。”说着低声道,“公子这块玉,可不能再送出去了——”
萧惕手一顿,忠伯自知多言,转身出去打水侍候萧惕洗漱。
沐浴的时候便看到萧惕一身的伤,后背的旧伤疤痕还算新,却又有更新的伤叠了上去,忠伯连声的叹气,又去拿药膏来,等上完药已过了四更天,萧惕这才歇了。
……
第二日一早,裴琰刚起身便得知萧惕来了,当下笑着出门相迎,青州案刚落幕,他们这一次跟出去的都得了三日沐休,见萧惕这么早过来,裴琰忍不住道,“你真是铜墙铁壁吗,怎么一点瞧不出疲惫的样子,我感觉我能睡到下午去。”
他们离京快十日,每一日都是疲于奔命,便是在青州军中,裴琰也没这么累过,裴琰说完,萧惕淡笑了下,“昨夜我也睡得很沉。”
裴琰心里这才舒坦了一分,又问,“伤势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萧惕说。
裴琰叹了口气,只觉萧惕任何时候都是这般刀枪不入的模样,有些佩服,又有些心疼,说起来也只比他大不到一岁,怎么就能这么令人心惊?裴琰在战场上见过萧惕以一敌百的模样,本以为到了金吾卫,萧惕和战场上就不同了,可此番任务二人同行,他总算知道什么叫舍生忘死。原来萧惕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从府门往竹风院去,刚走到竹风院门口,身后传来脚步声,随之响起来的,还有一声“三叔”,萧惕淡泊的神色变了变,回身之时神色如同刚下过雨的天穹,所有的情绪都隐藏的丝毫不露。
萧惕眼底含着丝笑意,裴婠已走到跟前来,“三叔这么早就来了。”
萧惕淡声道,“过来寻毓之。”
话虽如此,眼风却一直落在裴婠的身上,几人进了院子,裴婠命人送早膳过来,她自己用过,便只看着裴琰和萧惕用,没一会儿,裴敬原也知道萧惕来了,遂让二人拿着剑往府中演武场去,裴琰哀嚎一声,不敢不遵,萧惕没带太阿来,拿了裴琰一柄佩剑同去。
裴琰老大不乐意,萧惕倒是从善如流,裴婠落后他半步,上上下下打量他,看了半晌,看不出一丝一毫萧惕刚从腥风血雨中回来的样子,不由凑上前去,“三叔此番可受伤了?”
萧惕笑着,“一点小伤避免不了的,不过都不碍事了。”
裴婠盯着萧惕看了片刻,发现她一点都看不出来萧惕这话的真假,萧惕拿着佩剑的手挽了个剑花,看起来飘逸灵动,仿佛再像裴婠证明,他每一寸筋骨都好得很。
等见了裴敬原,萧惕有些不好了。
裴敬原一袭灰色短打,干练精壮,手中拿着一把红缨枪,飒然立着,萧惕看到的时候,眼底就带了几分敬服,和萧惕与裴琰不同,裴敬原身上的气势,每一分都是用自己的血和敌人的血染就,狼烟磋磨他的意志,烽火淬炼他的肌骨,裴敬原才是真的铜墙铁壁。
行了礼,裴敬原面带笑容的道,“按理说你们刚回来,不该和你们过招,不过今日手痒,整个正月都没怎么动,反正你们后两日都是沐休,倒不必忌讳。”
裴敬原语声铿锵有力,仿佛一拿着长/枪,面对的就是七万长宁军,裴琰心底暗自叫苦,转头轻声道,“我父亲枪术极好,你待会儿可不要掉以轻心。”
裴敬原的话带着两分狂气,可萧惕当然知道,裴敬原有足够的资本狂,他捏了捏剑柄,看一眼旁边的裴婠,少见的有些紧张,赢是不能赢的,输也不能输的太难看,太难了!
“琰儿,你先,我回来还没考较过你。”
裴敬原话音一落,也不给裴琰时间反应便迅速欺近,裴婠和萧惕连忙退开,只听见几道兵戈相击之声,再看时,便见裴琰连剑都拔不出来,裴敬原一手枪术宛若游龙回雪一般,带着灵性的缠着裴琰,裴琰废了半晌功夫才将兵器亮出来。
长/枪,白刃,战场之上一寸长一寸强,可真的近身搏击,却完全不一样,然而裴敬原枪影如墙,密不透风,又刁钻又勇猛,没一会儿,裴琰的剑被裴敬原击落在地。
裴琰面红气喘,龇牙咧嘴的动了动肩膀,裴敬原一枪挑起他的剑,裴琰赶忙接住了,裴敬原道,“比去岁有长进,待会儿找点药酒自己揉一揉。”
裴琰恭敬的应了,退到了一边。
正月仍然天寒,打了一场下来,裴琰全身的肌骨都活了,他外伤极少,只是身上疲累,这么一活动,那酸楚倒是散了三分,而裴敬原枪尖一璇儿,“含章,我来领教领教。”
萧惕忙称不敢,刚上前几步,裴敬原再次突袭而至,萧惕早有准备,几个闪避剑锋便出,裴敬原朗笑了一声,枪势更刚猛了三分,萧惕不知裴敬原深浅,刚才看到和裴琰过招心里才有了个数,可谁知道裴敬原对上他时,竟比适才还要悍狠三分,这一下,萧惕看不出裴敬原到底用了几成功力,当下一颗心微提,不敢轻慢。
如萧惕所想的那般,当他以为裴敬原已用了八分功力时,他却能闲庭信步再厉害三分,如此几番波折,萧惕少有的心神微乱,一时放下了权衡,生出与裴敬原好好过招之心来,心念刚出,手上也不再留余地,几个回合之间,裴敬原的游刃有余终于被紧张代替。
裴琰在旁看的屏住呼吸,裴婠虽不懂武学,却也看的眼花缭乱,渐渐地,裴敬原面上笑意散去,萧惕也目光严肃,二人你来我往,剑光枪影之间,裴婠生害怕谁受了伤。
如此难分难解的缠斗了一盏茶的功夫,萧惕手腕一痛,长剑也落在了地上,他被裴敬原的枪风扫的连退三步,等站定时,手腕便有些发抖,裴敬原眉头一皱连忙上前来,将他袖子一撩,目光顿沉,“我手重了。”
萧惕手腕一大块青紫,表皮更渗出了丝丝血点,他忙道,“不关侯爷的事,是我避慢了,没伤到筋骨不碍事的。”
说着还动了动手腕,裴敬原见状心底松了口气,又吩咐裴婠去取药来,裴婠擅长这个,转身便走,裴敬原便道,“行了,今日到这里了,我们去暖阁上药。”说着又点点裴琰,“含章比你长不到一岁,功夫却胜你数倍。”
裴琰苦笑连连,萧惕自然多是自谦之词,刚说完,裴敬原笑呵呵的看着他,“不知道含章师承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拉回了主线。小甜饼写成了男主剧情文o(╯□╰)o
第54章 隐忧
萧惕闻言眉峰微不可察的轻蹙了一下,平静的道,“从前青州有一位清虚道人,八岁时,我曾拜在他门下,他的武艺多是江湖路数,我还算勤勉,得了几分真传。”
裴敬原道,“难怪——”
只这二字再无多言,萧惕眼风看了裴敬原一瞬,见他神色如常一颗心方才放了下来,等到了暖阁,裴婠早已拿了伤药过来,裴琰自顾自上前接过,“我来。”
裴婠失笑,“哥哥会吗?”
说着走到萧惕跟前,竟是要亲自给萧惕上药,萧惕挽着袖子,刚将手腕伸到裴婠跟前,便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裴敬原正看着他,萧惕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紧张,然而裴婠温软的指尖已经落在了他伤处上,他只觉得伤处泛起一股酥酥麻麻的痒,然后心神便被裴婠拉了回来,裴婠动作十分利落,没多时就上完了药。
裴婠又轻声道,“三叔这几日不要沾水。”
语声柔柔的,眼底有几分心疼似的,萧惕点了点头,袖子往下一放,神情有些冷淡起来,裴婠怔了怔,命雪茶两个去把药收起来,然后便坐在一旁看他们说话。
萧惕对自己的伤不上心,裴敬原和裴琰也没太当回事,疆场上下来的人,一点皮外淤伤自看不进眼,便听裴敬原又说起二人武艺来,裴琰听着裴敬原对萧惕颇多赞叹,只得和裴婠苦笑着使眼色,裴婠便道,“母亲待会儿要去东市,不知道准备好了没有?”
这么一问,裴敬原忙起了身,自去寻元氏去了。
裴敬原一走,萧惕心头笼罩的那股子紧张方才散了,这种紧张从不曾有过,想了半晌,萧惕明白大抵是因为裴敬原是裴婠父亲的缘故,裴琰也松了口气,揉着自己酸疼的肩膀吩咐龙吟去拿药酒,等龙吟过来,裴婠也上前接过,“交给我。”
裴琰当着裴婠和萧惕,并无那般多忌讳,拉了拉领口,露出左边青紫的肩膀来。
虽然没见血色,到底青乌了一大片,足见裴敬原对裴琰也没手下留情,裴婠在掌心倒了些药酒,抬手就给裴琰揉了上去,裴琰嘶嘶的倒抽着冷气。
萧惕一双眸子却落在裴婠的手上,裴琰肤色本就白,裴婠的手落在他肩上,却更是冰肌玉骨般的无瑕白腻,萧惕看着裴婠一双手在裴琰肩上不轻不重的揉着,凤眸轻轻的眯了起来,忽然站起身道,“我来吧,你手太轻了——”
裴琰不觉有他,裴婠想了下退后了一步,雪茶碰上巾帕来给她擦手,正擦着,忽然听到裴琰忍不住的大叫了一声,他一把抓住萧惕的手,呲牙道,“含章,你这是要废了我不成。”
萧惕好似这才反应过来手重了,忙道:“好,那我轻点。”
裴琰嘀咕着,“还不及婠婠呢。”
萧惕却好似没听见似的,等将药酒揉进了裴琰的肌骨方才停下。
裴琰拉好衣裳,这才道,“我父亲的枪术不错吧?当年父亲年轻的时候,整个京城,可没有一个人是父亲的对手。”
萧惕由衷的叹道:“侯爷宝刀未老。”
裴琰继续道:“京城老一辈的,都败在父亲枪尖下,便是皇城司的贺督主,都曾经被父亲打翻在地过——”
萧惕眸色微变,“贺万玄?”
裴琰笑意更深了,眼底浮起几分得意,“贺万玄是阉人,练的武功也是邪门狠辣的路数,从前刚接手皇城司的时候,也不过二十来岁,一次会武之时,陛下便点了贺万玄来讨教父亲,众人都知道贺万玄从前就是给陛下行稽查暗杀之事的,武艺上是一把好手,所以都替父亲担心,可那一次,贺万玄也没能从父亲枪下讨到好。”
见萧惕没接话,裴琰继续道,“贺万玄只怕如今都还记着那笔账呢。”
萧惕唇角微扬,“贺万玄也渐老,终究不是侯爷的对手。”
裴琰便也跟着笑笑,却道:“可惜皇城司被他牢牢握着,又有陛下的宠信,终究还是大楚一大沉珂。”一转眸,却见裴婠若有所思,便伸手在裴婠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呢?”
裴婠欲言又止的,“贺万玄……当真不可动摇吗?”
裴琰在她额头轻点了一下,“你一个小丫头知道什么,贺万玄是陛下的宠臣,只凭这一点,谁动他,便是和陛下作对,陛下虽说也不愿他一手遮天,可只要贺万玄没有造反,陛下就一定还会用他,否则朝中不知多少人想看贺万玄倒台。”
裴婠道,“就算他犯了滔天大错,陛下也会护着他吗?”
裴琰笑笑,“那得看是什么样的错了。”
裴婠的话到了嘴边,却仍然在犹豫,只怕说出不该她说的话,引的萧惕和裴琰二人都怀疑她,萧惕却看出她有话要说,“怎么了?”
裴婠眼神闪了闪,犹犹豫豫的道,“贺万玄在朝中掌权多年,不可能没有任何把柄吧,我看皇城司一直查的都是贪腐谋反这些关乎国运之事,他在查这些的时候,就没有徇私过?这些错处,难道算小吗?”
裴琰轻“噫”了一声,上上下下的看裴婠,“婠婠,你这些见解,是从哪里得来的?谁教你的?”
裴婠噎了一下,“没人教我,我是看你们说青州案联想到的,青州案不就是反民造反,可实际上却是朝中贪腐吗?你们抓到的户部侍郎,可当真是幕后之人?”
裴琰只是惊讶裴婠的敏锐,可萧惕心底却掀起了滔天的风浪,此时的贺万玄还是一块铜墙铁壁,难以抓到错处,可在这侯府小院之中,贺万玄只怕死也想不到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竟然能洞悉他未来的命运。
萧惕心底震骇难言,又看出裴婠神色有些闪烁,想问裴婠如何想到这些的,却又肯定裴婠的回答还会和先前一样,他心头浮起一丝古怪,却总是摸不着头绪。
裴琰望了萧惕一眼,想让萧惕来回答,却见萧惕眸色深沉,似乎在思考什么,便继续道,“反正证据指向贺宗仁,贺宗仁如今在金吾卫大牢,岳指挥使正在审,我们还从贺宗仁家中搜出了十万两白银,主使之一是没跑了。”
裴婠又道:“这次你们立了功,皇城司也不知如何眼红,我只怕他们会谋害你们,哥哥,你和三叔可要平平安安才好。”
皇城司擅长构陷冤狱,若他们要对付谁,多是阴损的法子,裴婠很是担心。
萧惕的心头又震了一下,总觉得裴婠的话虽然听起来有些稚气和想当然,却又偏巧预示着什么,他心头诡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可看着裴婠清妍精致的面容,又不觉得除了他,别的人还能教她这些,裴婠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么多的?
萧惕隔了多日才见到裴婠,见到她便算安心了,午时提出告辞。
裴婠见状便去送他,走到半路,裴婠只觉萧惕今日尤其话少,不由道:“三叔怎么了?刚才给三叔上药,三叔好似也不情愿的样子。”
萧惕听着这话只得苦笑,顿了顿才道:“当着侯爷的面,总不好与你太过亲厚。”
裴婠一愕,才知萧惕原来是这样想的,不由哭笑不得,“三叔怎会如此想?你是我们的大恩人,父亲也喜欢你,怎会连这点事都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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