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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总病了,马上就要开刀,手术时间在星期三,已经安排好了。”
  周海楼咽了口口水,他干巴巴地问:“什么手术,割阑尾吗?”
  在这种气氛下,周海楼说出的话让他像一个笑话。
  他真希望他能立刻变成一个笑话。
  然而华秘书依旧残忍地摇头:“手术要开颅——是恶性肿瘤。”
  “大少,您真的应该长大点了,现在,已经不能再放纵您胡闹了。您不立起来的话,没人能帮您。”
  周海楼的呼吸窒住了一瞬,他一直自诩混世魔王,然而此刻却不免感到畏缩:“可是……可是我还什么都不会。”
  华秘书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周海楼看懂了华秘书的眼神。
  对方眼里写满了“对,我知道你什么都不会。”
  “……”
  周海楼又想起那间筒子楼里的破烂小屋,回忆起给云婉迁坟时最低等的那个窄小的公墓。
  云飞镜上初中的时候,已经可以独自料理母亲的后事。
  而现在,周靖还活着,华秘书还在身边帮衬着,他甚至连去看自己父亲的勇气都没有,更难以想象自己该怎么接住那副沉甸甸的担子。
  他比起自己的妹妹来,确实是……差远了。
  第93章 周靖的恐
  周靖检查出脑瘤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前一段时间一直觉得情绪不好、又总是觉得头疼, 周海楼不听话和他顶着来的时候,周靖甚至还被周海楼气得晕厥一次。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老了,又正好碰上更年期,最近还休息的不好, 只要好好调养就能养过来。
  为此, 周靖心里甚至还升起过几分关于岁月不饶人的感叹。
  然而上周的例行体检, 体检结果却给了周靖当头一棒。
  原来他不是老了。
  他是快死了。
  周靖:“……”
  当时, 周靖的私人医生拿出了这次体检的ct片子给他看。
  这个医生特意指出他头盖骨下,介于顶叶和颞叶之间的一大片暗色阴影,语气非常地小心收敛:“周先生你看这里, 您体检的时候是否佩戴了什么饰物?”
  他这是明知故问。
  谁家在做脑ct的时候, 都不会在头上顶着装饰物进去。
  而且那个位置, 那个形状, 如果是饰物的话, 能是个什么鬼东西?
  一顶铁打的瓜皮小帽?周靖他缺心眼吗?
  周靖脸色不善, 没有接医生的话。大夫见此, 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如果您不是体检的时候佩戴了饰物, 那这块阴影可能就是肿瘤了。现在不知道是恶性还是良性,如果是良性的话, 只要做一个手术切除就好, 但如果是恶性……”
  周靖僵硬地问:“如果是恶性怎么样?”
  医生叹了口气, 他看向周靖的脸, 正色道:“周先生,恶性肿瘤就是癌症。您应该知道,癌细胞是会扩散的。”
  周靖:“……”
  即使已经见惯生死, 医生也难免目光复杂。他对周靖说:“您先根据现在的情况做进一步检查吧。”
  周靖竭力镇定地转过身去。然而即使他已经全力克制自己的表现,依旧在迈开步子的时候, 同手同脚而不自知。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实际上,这种结果还不如不出。
  恶性肿瘤中期,已经快发展到晚期了。以癌细胞的扩散速率,以及周靖的肿瘤位置来看,他已经可以拉张清单,开始计划着倒数过日子了。
  周靖看着那个检查报告单沉默良久。一时之间,他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
  即使检查结果已经黑纸白字地陈列在他的面前,周靖依然难以相信,自己的生命竟然快要步入尾声。
  对于这个结局,周靖实在难以接受。
  他问医生:“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治疗效果好一点?”
  有一个瞬间,他差点幼稚地问出: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让我不死。
  医生仔细地看过每一张检查报告,他说:“按您现在的身体情况,我建议开颅手术,切除肿瘤后配合化疗,再配合最新的辅助药物。如果情况良好的话,应该还有五六年。”
  周靖的脸怪异地扭曲了一下,他下意识道:“那太短了。”
  医生不做声地看着他。他没有嘲笑周靖的异想天开,满脸都写着宽容和理解,却偏偏是这样的怜悯,让周靖更加难以接受。
  如果说以前周靖的身份是周总的话,那他现在就已经变成了患者。医生愈发地斟酌着自己的语气和周靖解释。
  “现在有一些特效药对于癌症来说是很管用的。但是您患病的位置太敏感了——您理解吧,大脑是个神秘复杂的机体,同一块区域里就可能同时包含着认识、语言、记忆存储和情感等多种功能。这是个非常、非常精微的地方,我们也不敢保证用药的效果……”
  说到这里,医生甚至还主动建议周靖多去其他的医院看看,多采纳其他医生的建议,然后自己决定合适的治疗方案。
  周靖沉吟着说:“那我最短的话,还有多少时间?”
  医生又不是死神,哪会跟他下这个保票?
  再说谁能拿定一个人最短多久死?万一周靖今天晚上回去后就想不开,一头扎进浴缸里淹死了,那这事儿算谁的?
  他只是很官方地劝解周靖:“周先生,您不要灰心。现在的医疗进步速度是很快的,希望您每一天都能保持良好的心情、坚定的信念,这些都对您的身体有益。我们谁都不知道癌症何时会被人类攻破,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
  医生这番话确实是出于好心,但也确实是被说滥了。
  至少周靖听了,脸色就隐隐地发绿:他毫不怀疑,重症住院室里躺着的那些癌症患者,一定各个都听过这番说辞。
  但他也心知,从医生这里得不到能让他安心的答案了。癌症就是这样的,生死面前,大家都一样公平。
  周靖也陆续约了几个其他的医生,一周之内,他至少做了四次检查。
  他这个动静实在太大,云笙都没费什么力气就弄清楚了周靖的情况。
  所以后来在华秘书上门,想要接云飞镜去探望周靖的时候,云笙三言两语就给拦住了。
  华秘书和云笙请求:“云总,至少您让我当面问问小姐的意思。”
  “不用问。”云笙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等到了最后的时候,不用你开口,我的外甥女,我自己会去问。”
  “确实,现在急也太早了吧。”云笛在一旁笑着帮腔。
  华秘书被这两个兄弟噎了个半死,最终只能郁郁地从云宅离开。
  周靖这四次检查,得到的结果都是一致的。所有医生给出的方案或者在细枝末节处有所不同,但是大体建议都是类似的。
  “开刀,手术之后进行化疗,辅助以药物。”
  有医生曾经专门和周靖解释:“一般来说,脑瘤晚期确实会建议采取保守治疗。但一来是您现在情况还没到晚期,开刀是可以接受的方案。二来是您的这个瘤长得地方不好,它边缘再蔓延一点,可能就会直接压迫到布洛卡区,影响您的语言功能。”
  “而且通过检查判断,您现在的认知功能、以及部分面部神经已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如果您想采取保守治疗,那也可以,但如果肿瘤扩散的话,这种症状可能会加深……所以两种方案,最终得您自己做决定。”
  周靖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躺在床上,嘴歪眼斜、吐字不清、神志浑浑噩噩,就不由得不寒而栗。
  “所以必须得开刀?”
  “开刀比保守治疗要好。”医生犹豫一下,特别提醒周靖,“但化疗过程是很痛苦的,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
  “没办法。缠绵病榻本身就带着无法避免的痛苦。”
  后来周靖请专家为他制定了治疗方案,又预约了最好的大夫给他来做手术。然而在手术之前,那个医生无意之间说出的那句话,总是反复在周靖心头徘徊不去。
  ——没办法,缠绵病榻本身就带着无法避免的痛苦。
  周靖很难不想到云婉,他的妻子,他曾经以为已经死去,但其实并没有,最后得知消息以后,终不能失而复得的女人。
  他这一生心狠手黑,敢想敢做。一直以来的经验都告诉他,只要把一件事情做到极处,做到最绝,就不必再承受那件事情带来的恶果。
  然后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的商业对手狗急跳墙,他的妻子和女儿葬身于滔滔江水之下,这是报应扇在他脸上的第一记耳光。
  后来周靖渐渐从丧妻丧女之痛中走了出来。他注意到自己的儿子和一个底细不明的女生有了太多的牵扯,而那个女生在他看来,无论是背景、做事风格还是性格,都不适合留在自己儿子身边。
  于是周靖就去亲自处理了。
  然而那个女孩子是云飞镜,是他的亲生女儿。
  这是命运打在他脸上的第二记耳光。
  而现在,他身患重病,即使能争取到最好的治疗,只怕也活不过三年五载,余生肉眼可见地将付诸于病榻之上。
  他会接受化疗,为了留住最后一口气,也为了无限地拉长和死亡的距离,他不知道还要遭受多少折磨,或许厌烦到生不如死也不一定。
  想起被自己立了衣冠冢的妻子,想起自己后来查到的,关于云婉的身体一直都很差的消息,周靖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难掩的恐惧。
  这算什么,来自过去的嘲弄吗?还是时光里上下颠倒的报复?
  都说事不过三,因为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所以老天要顺势收走他的性命?
  周靖仰躺在床上,厚厚的一沓检查报告正收在他的床头柜里。想起那些医生们含糊其辞的推论,无济于事的安慰,以及ct片上那偌大的一块阴影,周靖只觉恐惧如同潮水一般,从床底悠悠地涨上来,从脚底板开始,渐渐地漫过他的口鼻,把他彻底淹没。
  面对注定充满痛苦的疾病和死亡,周靖感到深深的心悸。
  周靖想到他的财富,也想到他一手创建的商业帝国。
  他太留恋这个桃红柳绿的人间,简直无法想象不能再执掌手里的权利,再不能坐在资本的宝座上呼风唤雨是什么感觉。
  而一想到自己会因病变得衰弱,头脑变得迟钝,化疗的副作用会让自己的头发大把地脱落、严重的胃肠反应也会令他滴水难进。除此以外,他的皮肤上也许会生起大块大块的溃烂,比年轻时遭受的臭虫叮咬更加骇人……
  周靖的喉结不自在地滚动了一下。
  此时房间里四下无人,因此他脸上毫无遮掩地浮现出纯粹的畏惧。
  周靖不自觉地喃喃道:“我想活……”
  只是他不知道,当年云婉曾经用骨瘦如柴的五指紧紧地扣住云飞镜的手。这个伟大的母亲没对云飞镜喊过疼,她那因回光返照而亮起的双眼,无声而留恋地徘徊在云飞镜的眉目间。
  ——我想活。云婉的眼睛也曾经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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