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暗暗地瞥了年氏一眼,面带嘲讽地往福晋身后站了站。
四阿哥接过汤匙,在碗里慢慢地舀了舀,“这枸杞倒是少见的颜色,个头比普通的也大些。”
“这是蜀地山上的野杞子,”年氏微微低了头道,“是妾身的二哥派人送进京的,只是因着今年产量太少,也上不得台面,才没敢送到王爷跟前。二哥在信中特意提到,说是等明年下了新果,挑些品相出众的,才好送进王府里来。”
“年羹尧是个有心的,”四阿哥弯了弯唇角,低头舀了块猪肝吃了,“他在四川政绩斐然,连皇阿玛都频频夸赞呢。”
“都是仰赖王爷提拔,”年氏略一俯身道,“二哥这次又得了参赞军务之职,妾身父亲那儿一直惦记着进府给王爷谢恩呢,只可惜身子一直不大好,不敢面见王爷。”
“年老也是操劳太多年了,”四阿哥抿起唇角,将一碗猪肝汤吃个干净,“年羹尧确是将才,合该受到重用。本王与年老相交多年,不在这个时候讲那些繁文缛节,只叫他好生养着身体就是。”
“多谢王爷,”年氏俯身下拜。
从东小院出来,伊尔哈跟着李氏先走了一步,茉雅奇独自往东花园深处逛去。
雍亲王府的东花园如今已经扩建的颇具规模,亭台楼阁,池塘沉溪,绿树成荫。茉雅奇心里装着事儿,也不让侍女们跟得太紧,自往假山后头走去。还没绕过树丛,就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从树后传来。
“是谁在那儿?”茉雅奇探头去看。
苏伟举着个大剪刀,动作一顿,慌忙冲茉雅奇俯身道,“见过大格格,奴才吓到大格格了吧?”
茉雅奇摇了摇头,侍女们小跑着追了上来,茉雅奇冲她们摆了摆手道,“没事儿的,是苏公公在这儿,我跟苏公公说会儿话。”
侍女们侯在了外头,苏伟伸手扶着茉雅奇下了石阶,走到假山后的石桌旁坐下。
“我说今儿怎么没见着苏公公在东小院伺候,”茉雅奇偏头看了看苏伟手上的大剪刀,有些好笑地道,“苏公公也真是的,府里这么多花匠,哪用苏公公来修花枝呢?”
“额,”苏伟又拿着剪刀咔嚓了两下,有些窘迫地笑了笑道,“今儿不是奴才轮班,一时闲着就在这儿凑凑热闹,回头还得劳烦花匠们重新修整修整。”
茉雅奇微微抿了唇角,略略沉默了片刻道,“我听说,这次阿玛遇袭,苏公公又立了大功。不知道苏公公有没有受伤?那伙贼人是不是真的很凶悍?”
“那当然了,”苏伟把剪刀往地上一杵,摆出说书人的架势手舞足蹈地道,“大格格是不知道那伙刺客有多厉害,在猎园里布满了陷阱,还往附近的山包上架了那么大的两只巨弩,那要是挨着了一点儿,能把人整个钉在树上。当时,我和援兵赶到时,王爷正巧被追到了陷坑里,千钧一发啊……”
茉雅奇一手拄着下巴,瞪着眼睛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拍着巴掌道,“黑伟真是匹好马,要是没有它,后果真不敢想象。松针也很厉害,苏公公这次又立了大功了,阿玛有没有说怎么奖赏你啊?”
“奖赏?”苏伟眨了眨眼睛,随即摸摸后脑勺道,“保护主子是奴才们的职责,哪需要什么奖赏啊。只要王爷平平安安的,奴才们便什么都不求了。”
“什么都不求了……”茉雅奇沉吟了片刻,抬起头对着一脸奇怪的苏伟道,“苏公公若没有进宫,想娶一个什么样的人做妻子呢?”
“啊?”苏伟一愣,眨了半天眼睛道,“奴才八岁就入宫了,这个问题还真没想过。大概,是一个温柔贤惠的?或者活泼可爱的?恩……”苏伟埋着脑袋想了半天,“就是一个品性好的,互相喜欢的吧。”
茉雅奇闻言扑哧一乐,“苏公公还真是爽直的性子,”说完,深吸了口气,半仰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道,“互相喜欢的啊,也对,谁不想跟喜欢的人过一生呢……”
苏伟又呆愣了片刻,此时才明白,她们家大格格这是春心萌动了。
“可是我不太明白,”茉雅奇低下头,看着苏伟的眼神带了些许探究,“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宋词里说,心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好像很美,很忧伤,又很幸福……”
“这个,”苏伟抿紧了唇,他也很想抒情一把,可是关键时刻脑筋一片空白。
茉雅奇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对着苏伟弯起眉眼道,“不知为何,这些话我好像只能跟苏公公说。府里的老嬷嬷们日日念着《女诫》、《内训》,什么‘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什么‘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把我昔日读的那些美好之词毁的一塌糊涂。”
苏伟没有插嘴,茉雅奇一反往日的沉稳平和,继续跟苏伟碎碎念道,“其实,李嬷嬷还好些,不会让我们固守女四书里的条条框框。但是,李嬷嬷教给我们的,也只是女子如何在后宅立足,如何驾驭下人,如何应对妾侍。再回头来看看王妃和我额娘她们,我就一直在想,可能那些诗文里的男女之情,只是人们遐想出来的,不是真实存在的吧。”
苏伟一时怔愣,茉雅奇双眸清亮,却带着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清寂和沧桑。
“是真实存在的,”苏伟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奴才想不起什么诗文来,但是,是真实存在的。一看到那个人就高兴,想天天陪在他身边,两个人在一起时,就是什么都不干,也觉得很满足,很充实。有时候日子过得苦些,但是因为彼此相伴,便不会觉得苦。对未来的日子一直充满希望,对过完的每一天都抱着感恩。”
茉雅奇定定地看着苏伟,沉默了片刻,嘴角微微弯起,“是这样的啊,苏公公虽然不会吟诗,但说的比诗经里的还好听呢。王府里还能有像苏公公这样的人,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把茉雅奇抬出来呢,因为小苏子和四阿哥的关系,再接下来的情节里,很难再保密的那么好了,我们需要更多打掩护和能镇场的盟友~~~
天地会不是金庸先生杜撰出来的,是个很牛掰的组织呢,从清朝到现代一直存在着,说他的另一个名字,大家可能比较熟悉洪帮。如今华裔黑社会组织的通称三合会就是天地会演变而来。抗日时,天地会还为中国做过很多贡献呢。另外,中国致公党也是天地会海外致公堂演变过来的哦。连陈近南都是真实人物呢~~
第295章 南山集
康熙四十六年
三月末,南巡大营
太子帐内,气氛凝滞。胖小初子端着已经凉透的茶水,一动不动地站在太子身后。
得麟小心地看了看太子阴沉的脸色,思忖片刻拱手道,“殿下,雍亲王遇刺一事也许只是巧合。毕竟,这个时候行刺皇子,只是打草惊蛇,平白引起圣上的注意。托合齐几位大人就算未全然遵从殿下的吩咐,也不会如此莽撞行事。”
“不管是不是他们做下的,如今本殿都是骑虎难下了,”太子冷叹一声,站起身走到窗边,“若不是这几人野性难驯,心起异念,借着本殿的手段在民间掀起风浪。朱三太子的流言不会一度脱离本殿的掌控,最后竟让天地会在京城起了乱子。这事儿若不尽快揭过去,只怕最后,就不是几句闲言碎语能了结得了。”
得麟蹙起眉头走到太子身后,微微低头道,“也是奴才疏忽大意,若早些解决了卫敏,托合齐几人兴许还知道收敛。”
“收敛?”太子一声轻笑,“一个卫敏哪够分量啊。为今之计,本殿也只能见招拆招了……让人把赵申乔的折子递上去,咱们也借一借天地会这股东风,希望本殿这么长时间的筹谋,没有因为几个有勇无谋的废物而功亏一篑。”
入夜,雍亲王府
傅鼐进了东小院,冲正堂守夜的张保拱了拱手,“张公公,王爷歇下了吗?”
“傅大人,”张保还了礼,掀开往内厅的帘子看了看,转过头道,“卧房里还亮着灯,王爷此前吩咐过,若傅大人回来了,让您进卧房回话。”
“这——”傅鼐一时怔愣,张保已经进屋通报了。
片刻后,张保走出屋门道,“王爷还醒着,大人进去吧。”
傅鼐抿了抿唇,不知王爷为何要让他进卧房回话,心下总觉得不便,但也不敢再多问什么,低着头进了内厅,轻手轻脚地推开卧房的门,半点头也不敢抬地跪到屋子当中道,“奴才给王爷请安,夜里打扰王爷安眠了,请王爷恕罪。”
帐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锦棉摩擦声,偶有一人的软哝细语,似乎是睡得沉了被扰醒,正跟另一个人迷迷糊糊地抱怨什么。
傅鼐身上越发僵直,几乎不用推测,他便能猜出帐子里的另一个人是谁,就像他虽然不敢抬头,但依然能瞄到王爷的床榻下,与绘金云纹蓝锦靴并排摆着的一双黑色宫锻长靴。
“起来吧,咱们到外头去说,”四阿哥掀开帐子,披了外袍,蹬了一双便鞋站起身。
床上的另一位哼唧了两声,翻个身,把一床棉被压在身下,摆出个大字形继续会周公去了,一点儿起身伺候的意思都木有表示出来。
傅鼐低垂着头,带了一身的冷汗,紧紧跟在四阿哥身后,出了卧房。
内厅里已经点起了蜡烛,张保端了热茶和点心过来,四阿哥坐到榻子上,指了一张椅子让傅鼐也坐。
“奴才不敢,”傅鼐连连摆手,此时也顾不得去想王爷为何特地让他到卧房里走一遭了,只能多番推就,不敢越矩一点。
四阿哥倒没有强求,自己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你也不要多想,左了你跟在本王身边这么多年,心里也早就有数了。次次都避讳着,本王也累得慌。”
“请王爷放心,”傅鼐连忙俯身道,“奴才一定不辜负王爷的信任与提拔,一定全力保护王爷和苏公公的安全。”
四阿哥弯起嘴角,点了点头,“当初,本王得封贝勒时的门下之人,也就你可堪大用,常赉、沈廷正几个都要差些。如今看来,本王果然没看错。”
“奴才不敢,”傅鼐低下头,后退了一步。
“你刚刚的话正说到点儿上,”四阿哥放下茶碗,“苏培盛的安全是本王的底线,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能护得住他,本王就能保得下你。换句话说,”四阿哥略一停顿,“若苏培盛有个好歹,旁人有天大的缘由,本王都绝不姑息。”
“奴才明白,请王爷放心,”傅鼐单膝跪地。
“我自是信你的,起来吧,”四阿哥抿起唇角,捡了块儿点心吃,“这次本王在猎园遇刺,也是吓坏了他,毕竟有良乡庄子的事儿在前。他会怀疑到你们身上,不过是一时没想清楚,你们心下也不要介怀。”
“王爷言重了,”傅鼐连忙拱手道,“奴才与苏公公相识也有七八年了,对苏公公的为人多多少少有所了解,断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儿就误会苏公公的。府里的其余侍卫,奴才也会警告劝诫,而且,苏公公为人亲善,遇事果断,奴才们都很是钦佩,绝不会给苏公公找麻烦的,请王爷放心。”
“那便好,本王一惯最不喜跟自己人勾心斗角的,”四阿哥向后靠到软垫上,苏伟的事儿交代完了,转了正经的话题道,“天地会的那帮刺客查的怎么样了?近来民间的风言风语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回王爷的话,”傅鼐也恢复了正常的语气,“天地会确实自行筹谋了这次刺杀,目的是为前明太子报仇,以壮大天地会的声势。不过,民间突然涌起的流言来历却不简单,奴才让各府的暗线们多方打听,才最终得知,朱三太子之言实是毓庆宫暗中操纵,托合齐、齐世武又大加煽动才造成今日的局面。”
“是二哥的手笔?”四阿哥皱起了眉头,“怎么会如此兵行险招?这若是一个不好,就是抄家灭族的谋反之罪啊。”
“奴才猜测,”傅鼐抿着唇道,“太子殿下是想借民间流言转移圣上的视线,好揭过镇国公景熙上奏弹劾托合齐等人之事吧。”
“若只是转移视线,”四阿哥沉下嗓音,“这动静也未免太大了些。从京城到江南,四处都是朱三太子一脉,光复大明江山之说。皇阿玛此次南巡祭祀明孝陵,都未能将这些声音压下去,二哥就不怕东窗事发吗?”
“对了,王爷,还有一事,”傅鼐猛地想起了什么,“数天前,托合齐府上处置了一具尸首,据探子来报,似乎是半夜教一辆马车扔到后门的。托合齐急招了齐世武、耿额过府商议,还把那具尸体秘密掩埋了。”
“这托合齐被人弹劾了这么多次,府上动静还这么多啊,”四阿哥一手按了按眉心,“让人去查查那具尸体的身份,再派人多盯着他们几个一些。二哥那儿若是有异动,这几个人肯定首当其冲。”
“是,”傅鼐俯身领命,汇报完所有事项后,行礼告退。
外面响起了三更的梆子声,四阿哥还靠在软榻上若有所思,张保给换了两遍茶,想劝四阿哥上床休息,却又一时不敢打断自家王爷的思绪。
卧房里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四阿哥猛地回过神来,张保看着卧房的门被推开,连忙退到了屋外。
苏伟睡眼迷蒙地奔四阿哥而来,连件袍子都没披,脚上的鞋也蹬反了,坐到榻子上还是一副没清醒过来的样子。
四阿哥好笑地挪到苏伟身边,展开自己披着的外袍,将两人一起包裹住,“跟爷回去睡吧,这边事儿都了了。困成这样,还费劲地从床上爬起来干什么。”
“我饿了,”苏伟抿了抿唇,眯着眼睛左右看了看,从四阿哥身后够了两块点心吃,“我刚刚梦到吃烤乳猪呢,醒来你就不见了……”
四月初,銮驾已近京郊
左都御史赵申乔的一封奏折摆到了康熙爷面前,参的是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前为诸生时,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言狂悖。”
戴名世是康熙四十五年进士,生于安徽桐城,家学渊源,虽然年过半百才入京取试,但年轻时颇负盛名,二十七岁所作时文为天下传育。戴名世少时立志修史,曾广游燕赵、齐鲁、河洛、江苏、浙江、福建等地,做古文百余篇,后由其弟子尤云鹗将古文整理刊行,取名《南山集偶抄》。
而今据《南山集》刊行已有七八年,却不知为何又被左督御史翻出来加以弹劾。只说其中有犯上大不敬之语,更是记载了前明桂王惨死之事。
因着民间流言四起,京中又出了天地会行刺雍亲王之事,康熙爷正烦扰的厉害,见到这样一本折子,立刻发落给了刑部,令其严加调查。
四月初八,圣驾回銮
众皇子入宫请安,康熙爷眯着眼睛看了四阿哥半天后道,“你这自打建府就一直不安稳,想是府上修的不好,再让匠人重新整一整,别压了气运。回头,朕赏座园子给你,也省的你们自建的总有不周到的地方。”
“儿臣让皇阿玛担心了,”四阿哥俯身行礼,“这一次儿臣也算因祸得福,抓住了很多掩藏在京中的天地会徒众,倒省的日后再生出更大的事端来了。”
“四哥这话在理,”八阿哥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不知皇阿玛可有耳闻,近来百姓中又有了朱三太子复起的流言,还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也不知是从何而起,儿臣生怕那些前明余孽再借此生事,污了皇阿玛威名。”
“如今哪还有什么前明余孽,”康熙爷歪靠在龙椅上,神色倦怠,“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利用些捕风捉影的野史评书满足自己的一腔私欲罢了,这种人成不了大事。”
“皇阿玛说得对,”十四阿哥接过话头,“皇阿玛治世清平,百姓安居乐业,这些人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花来的。皇阿玛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四阿哥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也向皇上一拱手道,“皇阿玛合该好好歇歇了,儿臣先行告退。”
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要走,其他皇子也不能留下,各自行礼告退。
康熙爷靠在龙椅上,随意地摆了摆手,看神情倒似真的累得狠了。
出了乾清宫,胤禵走到四阿哥身侧,抿了抿唇道,“四哥遇刺受伤了吗?伤势可好些了?”
“无碍的,”四阿哥低头理了理袖口,“只是一点擦伤,如今已经痊愈了。”
“那就好,”胤禵清了清嗓子,“我从江南带了上好的生筋玉肌膏,回头让小瑞子送过去些——”
“胤禵如今可是颇受皇阿玛重视啊,”十阿哥敦郡王从后赶了上来,打断两兄弟的对话,“到底是陪着皇阿玛去了一趟江南,说起话来都有底气多了。”
“胤誐,”八阿哥、九阿哥也跟了上来,二人冲四阿哥行了一礼。
八阿哥倒似带着几分关心道,“四哥的伤势怎么样了?弟弟听说,那伙刺客凶悍的很,四哥此番能逃出生天,也多亏了皇阿玛的福泽庇佑啊。”
四阿哥一声轻笑,负手而立道,“皇阿玛福泽深厚,做儿子的但凡持守些忠孝仁义,总能得些庇护的,胤祀也不用过分歆羡。”
“你——”敦郡王听出四阿哥的语带嘲讽,刚想开口,便被八阿哥举手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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